那是二十年前一個冗長悶熱的黃昏,我跟著爸爸去送雪糕。夏季傍晚特有的浮躁和困頓早已消磨完我對這項工作的積極性與好奇心,真的好無聊。小孩子一貫的壞毛病開始不受自我控制了。
“爸,我餓了。”毫無餓意的我替腸胃撒謊。“嗯,那你想吃什么?”爸爸低下頭貼著我耳朵說。只是因為厭倦這項工作想找點事干,卻不想爸爸當真了。好吧,反正我不想干了,去吃東西總比送雪糕舒服有趣。
那吃點什么呢?我伸著脖子向四周望去,哪里有賣飯的?街道冷清而又孤寂,蟬鳴聒噪而又刺耳,遠處的落日已經(jīng)挨著地平線了,晚霞的絢麗在我眼中是多么的丑陋,路邊高大的法國梧桐下幾個下象棋的大爺“將軍!”“跳馬!”“保車!”的吆喝聲是那樣的令人生厭,就連屁股下面的這輛慢若老牛的農(nóng)用三輪車都受到我的無辜指責,“真慢!突突突突的聲音真難聽!”我想,那一刻對整個世界都是滿滿的惡意。低下頭看著被沉重的車輪輾軋過的路面,昏暗的樹影被車輪拉長又變短,就像此刻的心情一樣不安、躁動、委屈,還有一股莫名的憤怒涌上心頭。汗水沿著臉頰緩緩流下,滴在腳邊,張張嘴好像心中的火都能噴出來。
“我要吃東西,要吃好吃的!”我?guī)缀鯉е耷涣恕?/p>
“你聞這是什么?”爸爸突然說道。
車拐過一個彎,一個黯綠色的帳篷慵懶的映入眼簾。空氣中彌漫著粘稠的油膩味,像是煎雞蛋、又像是蔥花熗鍋,好香!源源不斷地沖擊著我的鼻腔,味道好像有股穿透力能戳進肚皮直達胃部,鼻腔和胃腔都餓了,可惜胃部不能享受鼻子隔空享物的待遇,只能哀求主人。
“就吃這個。”我小手一指,也不管是賣什么的。不等車停穩(wěn)就匆匆跳下車,跑過去一看,原來是賣刀削面的。一口海口大鍋沸騰著白色的面湯,翻起的泡沫都快溢出鍋沿,邊上站著一個中年漢子,一手扛面,一手上下反復舞刀,一片片薄而富有彈性的面片輕盈跳躍進大鍋中。 旁邊是幾口炒鍋是用來炒面的,每口鍋都漆黑油膩,唯獨炒勺磨得光潔锃亮。
“來點什么?”中年漢子用脖子上的毛巾擦著汗水說道。
“西紅柿雞蛋炒面”我迫不及待地搶著說。
“好嘞!”大叔響亮地喊了一聲開始工作。
一把笊籬反復地伸進鍋里攪動,時不時撈出面條看看,直到發(fā)現(xiàn)面條邊緣幾乎接近透明,中間稍稍發(fā)暗,扔進幾棵青菜,微煮,全部撈出浸在早已準備好的涼水中。稍作停留,上下甩動笊籬讓水流干,然后放在一邊備用。打一個雞蛋在碗里加一點水,再加一點鹽,一雙筷子迅速靈巧地順著一個方向打散雞蛋,讓蛋清和蛋黃充分融合。然后炒鍋先開火熱鍋,接著倒油,輕輕搖轉炒鍋讓油均勻鋪滿鍋底,待油微熱將雞蛋倒入鍋中,“嗞啦”一聲(聲音聽著都好吃),蛋漿在油鍋里凝固膨脹,蛋香味瞬間勾引出本就蓄勢待發(fā)的口水,“咕嘟”——先咽一口口水安慰一下肚子。大叔輕輕顛兩下勺,倒出雞蛋備用。然后用蔥花熗鍋加入切好的西紅柿,迅速顛勺翻炒,一手抓鍋把,一手掌勺,動作利落干凈,毫不拖泥帶水。炒勺時不時伸向盛著各味調(diào)料的碗中,依次加入糖、醬油、鹽,再倒入炒好的雞蛋翻炒幾下,最后倒入控干水的面條繼續(xù)翻炒顛勺。加入面的分量大叔明顯吃力很多,但似乎并不影響工作熟練度,偶爾還能忙里偷閑地擦下汗。
很快我的面前就出現(xiàn)一碗熱氣騰騰的炒刀削,香味撲鼻,不管是否燙嘴,抓起筷子就吃。西紅柿甜中微酸,雞蛋香嫩爽口,面條勁道滑爽,每根都染上西紅柿的汁液。呼嚕呼嚕吸進嘴里,面條上的醬汁也一起涌入口腔,還有部分粘在唇邊。咽下嘴里的面,舌頭靈巧地舔舐一圈嘴唇,刺激味蕾的感覺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爸,你餓不?”吃了半天才想起爸爸來。
“我不餓,你在這吃,我去把這兩家貨送去。”爸爸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走出帳篷。
遠處的太陽終于落下來了,絢麗的晚霞也早已不見蹤影,街道依然冷清孤寂,路那邊大爺們的象棋吆喝聲也消匿不聞了,溫度降下來了,蟬也叫累了。大叔打開一盞燈,常年被油煙熏染得光線昏暗,四周的路燈在不經(jīng)意間亮起幽暗的燈光,華燈初上,整個世界似乎更靜了。
天黑了,我扒完最后一口面,呲溜呲溜地喝著免費的面湯,打著飽嗝享受著食物帶給我的滿足感。我不再浮躁、不再憤怒、也不再感到整個世界滿滿的惡意。世界還是很美好的嘛!我都能感覺到嘴角肌肉正在微微上挒,這個微笑一定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那是1997年的一個普通的夏季傍晚,那一碗是兩塊五毛錢。
直至今日我都不知道爸爸那天餓著肚子送雪糕賺了多少錢,也想不起爸爸送完雪糕和我回家的路上說了些什么,記憶好像在那一刻就被生生扯斷了,但那個晚上我肯定沒有關心地問爸爸送完貨到底吃了沒有,不懂事的小孩永遠都是那樣的自私。
多年后一個寒冷的冬季,在省城的一個城中村中,同樣也是一個帳篷搭起的大排檔,同樣也是夜幕降臨之時,我依舊點了一碗炒刀削。配菜和面條與當年那個悶熱的黃昏酣暢淋漓咽下去的面幾乎一模一樣,做法也幾近相同,但吃了一口卻味同嚼蠟,滋味平淡說不出的難吃。
早已記不起當年那碗面到底是什么滋味了,但絕不是這碗面的味道。
這是2011年12月,一個出奇寒冷的“三九天”,那碗面八塊錢。
現(xiàn)在想想,我們總是這樣:在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下,以一種特定的心態(tài),面對一碗恰如其分的美食或者只是普普通通的家常便飯,無論是汗流浹背地風卷殘云填肚果腹,還是凍得哆哆嗦嗦哈著氣慢慢地讓食物溫暖身心,每一次都是一種不可復制的感受,都是一種不可逆的享受。
一碗面,一段回不去的記憶;
一碗面,再也吃不出的美好味道;
但是,一碗面,一場難忘終身的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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