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與華書房#華杉注王陽明《傳習錄》【171】

日本的管理,有別于美國管理之處,全部是從儒家思想發展出來。明治維新時期,日本說“和魂洋才”,和清朝的“中體西用”差不多。而日本的“和魂”,幾乎全是儒家思想,清朝的“中體”呢,法家成分太多。兩國洋務結局的不同,也可以說因為日本主要是儒家的底子,清朝主要是法家的底子。


【問:“夭壽不二”。先生曰:“學問功夫,于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發掛帶,便于全體有未融釋處。人于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根上帶來,故不易去;若于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性至命之學。”】

有同學問“夭壽不二”。

王陽明回答說:“學問功夫,要能夠擺脫一切名利嗜好,一心只在學問上。但是,只要還有一絲貪生怕死的念頭,就是心的本體還沒有融通之處。人對于生死的念頭,本來就是從生命的根子上帶來的,所以要清除掉不容易。如果在生死上能看得破,想得透,這顆心才是通透無礙,這才是盡性至命的學問。”

夭壽不二,擺脫死亡恐懼,有那么難嗎?其實沒那么難,你看那些過勞死的工作狂,他不就把工作看得比生死還重要嗎?人或者好功名,或者好財貨,或者好美色,或者就是好勝,要不斷追逐新目標,總之人好好多東西,其實都超過愛惜自己的身體和生命。學問功夫,無非是把好學、好仁、好義,擺在第一位。你說安貧樂道難,他就樂道,對于他來說就沒什么貧不貧的。守財奴那么多,但對于輕財好義的人來說,錢財就是糞土,給別人就開心,守著就難受。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你真學進去了,找到那學問的快樂了,這些問題就不存在了。


【一友問:“欲于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子!”是友愧謝。少閑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皆悚然。】

一個同學問:“想在靜坐的時候,把自己好名、好色、好貨等病根,逐一找出來,掃除干凈,這是不是有點剜肉補瘡的感覺啊!”

“于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清。”這是王陽明教的自修方法,這位同學挑戰老師,問這是不是剜肉補瘡,老師生氣了。

王陽明板起臉,嚴肅地說:“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能去人的病根,即便有再大本事的人,再修十幾年,也還用得著!你如果不用,你就放下別管它。不要糟蹋了我的方子!”

那同學嚇壞了,趕緊道歉。

王陽明頓了一會兒,又說:“我猜你也想不到這一層,恐怕是我門下某些略知皮毛的弟子這樣說,把你誤導了。”

看來這位提問的同學是剛來,老師不怪他,要怪哪位師兄把他教壞了。是哪位師兄呢?一屋子人都嚇得大氣不敢出。

王陽明這方子,我們自己也可以想一下,是不是剜肉補瘡,或者像之前陸元靜說的,“引犬上堂而逐之”,心堂上本來沒有狗,你把他搜尋牽上堂來,再把這狗給攆走。說不定,說不定那個“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這是不是在說陸元靜?他當時在不在座?不曉得。

我覺得呢,如果每天省察一下自己今天有沒有好名、好色、好貨,哎呀,每天都有,怎么破?可以降低一下標準,日三搜尋吾身:有因好名而行不義否?有因好色而行不義否?有因好貨而行不義否?這樣給自己壓力小點。

試試看,再自我檢討。不要像那位同學,他都沒有想過去做,就開始來討論這方法行不行,當然要挨罵了。而這種學生確實很普遍,他主要關注的不是學習,而是給老師打分,“這個老師有水平”,“那個老師沒水平”。凡是下課評點老師的,都不是真學習的。真學習的都討論學到的內容,不討論老師行不行。


【一友問功夫不切。先生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語言上轉說轉楜涂。”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只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其塵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塵尾不見,又只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得?”少閑,又一友請問功夫切要。先生旁顧曰:“我塵尾安在?”一時在坐者皆躍然。】

一個同學問:“我這功夫總是不真切,怎么辦?”

王陽明回答說:“學問功夫,致良知一句話已經講完了,為什么今天越說越遠,都不著根!你還要我說啥?”

那同學回答說:“致良知我知道了,但也需要老師仔細講明白呀!”

“既然已經知道致良知了,還有什么可以講明的呢?良知本來就是明白的,你實實在在下功夫就是。你自己不肯用功,非要在言語上說來說去,越說越糊涂。”

“我正是請教老師這良知怎么致啊?”

“這也只能你自己去求,我教不了了。以前有個禪師,有人來問佛法,他就把拂塵提起來。有一天,他的徒弟把拂塵給他藏起來,看他用什么辦法講。禪師找不到拂塵,就空手往上一提。我這個良知,就是這個說法的拂塵,除了這個,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

過了一會兒,又有一位同學來請教功夫的要領。王陽明看著旁邊的學生問:“我的拂塵呢?”

滿座哄堂大笑。


【或問“至誠前知”。先生曰:“誠是實理,只是一個良知。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動處就是幾。誠、神、幾,曰圣人。圣人不貴前知。禍福之來,雖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幾,遇變而通耳。良知無前后,只知得見在的幾,便是一了百了。若有個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趨避利害的意。邵子必于前知,終是利害心未盡扈。”】

有同學問“至誠前知”。至誠者能夠先知先覺,能實現覺察事變。這是《中庸》里的一段話: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著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無私則明。我們看人看事看世界,總是從自己的私心去看,從自己的情緒去看,從自己的立場去看,從自己一廂情愿的愿望去看,所以我們看不明,我們會主動自欺欺人把自己搞糊涂。所以西諺說:“我們相信一些事情,只不過我們希望它是真的。”

為什么旁觀者清呢?就是因為旁觀者沒有利害,沒有情緒,沒有期待在這局勢里,所以他就看得清,而當局者,總是希望通過自欺去欺人,其結果往往是只成功了一半:自欺成功,欺人失敗。看今天政治上倒臺的老虎們,回顧他們過去十幾年,就是自欺欺人只成功了一半。

至誠者則不同。國家將興,必有祥兆,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要么龜背占卜表現出來,要么從那人的動作威儀之間流露出來,惟誠之至極,無一毫私偽留于心目之間者,能覺察其細微的跡象。

所以至誠如神。

王陽明說:“誠,是實理,只是一個良知。實理的妙用就是神,其萌動的地方,就是‘幾’。‘幾’是什么呢,是周敦頤說的:‘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誠精故明,神應故妙,幾微故幽。誠、神、幾,曰圣人。’具備誠德,感悟神化,通曉幾微,就是圣人。幾微,是隱微的預兆。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但是,圣人并不貴在前知,也不是在追求前知,禍福之來,圣人自己也免不了。圣人只是能覺察那幾微的變化,遇到變化能夠通達而已。良知沒有前后,只要知道那幾微的前兆,便是一了百了。如果有個想要事先知道的心,想要趨利避害,那就是私心。邵雍研究術數之學,老是想預測吉兇,想要前知,這就是趨利避害的心還沒有除盡。”

至誠之道,沒有利害,只有義理。所以我心光明,意志堅定。因為心如明鏡,所以物來心照,能通曉幾微,于是可以前知。如果存了一個想要前知的心,想要趨利避害,自己的心先渾濁了。那禍福之來,圣人都躲不掉,你哪里躲得掉呢?

所以,可以前知,是因為不可前知,也沒想要前知,那良知自己就前知了。前知是結果,他自己來的,不是我要的。想要前知,就失去了良知,就不能前知了。

我想起我們搞的豐田生產方式5S管理,處處追求“標準狀態”,連桌子上水杯放什么地方,都要畫一個圈,規定它放哪里。工具箱、文具箱里,每一件工具、文具,都用泡沫挖個槽放進去,每一支筆,每一塊橡皮,都有它規定的位置。這是干嘛呢?這就是管理的極致,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平時我們不知道丟掉多少之筆,他這么每支筆都規定一個位置,哪只筆不在位置,就一目了然,可以前知。知道一支筆丟不丟干嘛吶?以小見大,這就是生產安全,由于每個人的眼睛,都習慣了這車間里的“標準狀態”,每個人都變成了“至誠如神,可以前知。”有任何一個地方不在標準狀態,心如明鏡,目光如炬,馬上覺得不對勁,馬上覺察出來。他并不需要去搞“安全大檢查”,因為他每分每秒都在標準狀態,都在無前無后的良知狀態,都在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的中庸狀態。

日本的管理,有別于美國管理之處,全部是從儒家思想發展出來。明治維新時期,福澤諭吉提出一個詞——和魂洋才,和清朝洋務派的“中體西用”差不多。而日本的“和魂”,幾乎全是他們之前吸收的儒家思想,福澤諭吉本身就是儒生學西學。清朝的“中體”呢,法家成分太多。兩國洋務結局的不同,也可以說因為日本主要是儒家的底子,清朝主要是法家的底子。

圖片發自簡書App

我的《傳習錄》學習參考書目:

《傳習錄 明隆慶六年初刻版》,王陽明撰著,謝廷杰輯刊,張靖杰譯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

《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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