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焦慮?新時代的奢侈品

人類的智慧就像孔雀的羽毛,極盡炫耀,只是為了吸引異性。所有的藝術和文學,莫扎特,威廉.莎士比亞和米開朗琪羅,還有帝國大廈,都是精心策劃的求偶儀式。也許這都不重要,我們用最基本的動機,得到了數之不盡的收獲。但顯然孔雀不能飛翔,它們活在塵土里,啄食穢物里的蛆蟲,卻還以華麗的美貌安慰自己。? ——《西部世界》

追求財富的根本動機是攀比

人追求財富累積的動機是什么?大多數人可能會回答——是為了更舒適的生活。人們之所以如此回答,是基于耳熟能詳的新古典經濟學派理論。

新古典經濟學派的邏輯是這樣的:在物資相對稀缺的社會,大多數人終日勞作才能勉強糊口,因而掠奪和斤斤計較是為了求生的。在此基礎上演繹推理,在隨著技術發展,人們只要勞作就能獲得遠高于生計所需的回報的現今,對財富的進一步斗爭是對增進生活舒適程度的一種競爭——主要是增進物品消費所帶來的物質享受。現代社會,消費者可以通過消耗物品來滿足其物質享受,或間接滿足所謂較高層次的需求——精神上的、美學上的、智力上的、或無法命名的需求。

基于如上假設,當我們問一個人他為什么累積財富時,他將回答:為了孩子能吃上安全營養的進口奶粉、得到學區房戶口、出國留學,為了精神的、審美的、智力的需求。這一切聽出來非常正義合理。但是促使人們累積財富的動機真的是這些嗎?

美國經濟學家、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凡勃倫在其代表作《有閑階級論》中提出過不同觀點,這本書寫于1899年,是舊制度學派的理論基礎。凡勃倫認為新古典經濟學派這種“新產業基礎下對財富的進一步斗爭,是對增進生活舒適程度的一種競爭”的說法不足以解釋財富累積的動機。

凡勃倫也承認求取溫飽是較為貧困的社會成員身上一直存在的強有力動機,但他論證了“即使是這些身無分文的階級,物質需求都記得優勢也并不像有些假說所認為的那樣具有決定性?!薄霸诹硪环矫?,就以社會中那些唯積累財富為念的成員及階級而論,維持生存或物質享受的動機始終不居首要地位?!?/p>

“成功的高低,以與別人進行分出高下的財力比較來檢測,遂成為行動的世俗目標?!币簿褪钦f,人們累積財富的原因并不是他們所說的為了舒適的生活,而實際上是為了“攀比”,彰顯他們是“有閑階級”。


凡勃倫把人類社會歷史分為四個階段:未開化時代、野蠻時代、手工業時代、機器方法時代。未開化時代的社會是小型且結構簡單的族群,所有人一貧如洗,因而也沒有明確私有財產觀念和制度的必要性。社會結構分化程度低,人們友好相處,“面對武力威脅或欺詐的場合,仍然表現得溫順,無所作為?!?/p>

隨著勞動水平的提高,維持生計的物資相對不再匱乏,社會中有一些人能免于從事經常性勞務。社會從和平相處過渡到好斗和掠奪,具有了私有財產觀念,進入野蠻時代。有閑階級和私有財產制度是相伴而生的。

原始社會的人類活動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勞務性的,或者說實際生產,比如種植農作物、制作衣服等;另一類是非勞務性的,比如征服自然(開荒、打獵)、與其他部落進行戰爭從而掠奪物資、巫術、祭祀活動。在原始人的心智中后者更高級,前者主要由女性擔任,后者主要有男性擔任。因而,能夠經過武力和權謀考驗而生存下來的男性,可以免于經常性勞務,而同樣擁有生計所需的物資,“有閑階級”便產生了。

“有閑階級”意味著他們更為榮耀,更有價值,更有尊嚴,因此“有閑階級”需要通過炫耀來不斷向世人證明自己不需要從事勞動性事務。

炫耀式休閑和炫耀式消費

有閑階級最初的炫耀方式是具有“實物性”的——發動戰爭,獲得大量戰利品、奴隸和女人。后來戰爭就變成了打獵,然后把鹿頭掛著壁爐上,把狼牙做成裝飾品掛著身上,花幾天時間出海釣到一條兩米長的大魚,等等。

但是每天打獵也挺無聊,隨著社會的發展,有閑階級又產生了“非實物”的休閑活動——炫耀式休閑,用參與這些活動來證明自己有錢有閑。這些活動就和“準學術”“準藝術”相關,比如韻律與文學、歌唱和作曲、衣著時尚、家具陳列和裝飾風格、橋牌游戲、飼養寵物、賽馬,等等。因而“學術”和“藝術”最初都誕生于有閑階級,而不可能是鄉下難以溫飽卻一心追求“真善美”的窮小子。

《紅樓夢》里,大家閨秀們辦個海棠詩社,吃著鹿肉玩弄韻律和造句,就是一種對有閑的炫耀式休閑。“香菱學詩”固然是帶有對“美”的追求,但不得不說香菱是作為薛潘的妾才有“資格”學詩,也才有余閑學詩的,同時“香菱學詩”也是她對于作為薛潘之妾身份的認同,對有閑階級的認同。

繼續用《紅樓夢》舉例,丫鬟小廝也是有閑階級炫耀式休閑的產物。對于“為什么有閑階級需要畜養奴仆”,凡勃倫的解釋是:

(一)在強制的禮法下,這類家庭成員的時間及精力必須在表面上全用于炫耀是休閑的實踐上,其出行方式是出訪、駕車、參加俱樂部活動、從事義務縫紉、出席文娛活動、加入慈善組織及其他類似的社會功能。

《紅樓夢》里打理府中事務的王熙鳳都累病了,出殯需要儀式和排場,省親需要儀式和排場,老祖宗小祖宗過生日也需要儀式和排場——做有閑階級真是不容易。

(二)在滿足物品炫耀性消費的要求下,生活的道具——體現在住宅、家具、古玩、服飾及餐飲各方面都變得如此精致而繁復,以致于享用這些事務時,沒有別人的幫助很難達到動靜皆禮儀的要求。?

林黛玉進賈府第一天,吃飯后“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黛玉看旁邊的小姐們用茶漱口,也照樣漱了口?!叭缓蟊E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憋埡笥貌枋谑菦]落的林如海家未曾見過的規矩,卻是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應有的禮儀。毫無疑問這些禮儀費錢、費時、還需要奴仆服務才能完成。


現代社會,我們把很多事務“外包”,并且盡可能追求“私人”“專屬”,使其只為自己服務、隨叫隨到。奴仆變化成了司機、保姆、小時工、園丁、助理、私人律師、私人醫生等諸多職位,其中固然有其必要性,但細思起來這些需求有多大成分是純粹的為了生活舒適,又有多大成分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階級呢?

上面說的是“炫耀式休閑”,除此之外,有閑需要用品位和修養來證明,就產生了“炫耀式消費”。有閑階級需要穿著特定的符合身份的貴重服飾、安排奢侈的宴會、玩賞古玩。而且很多時候人們并不是故意炫耀的,凡勃倫對人性的洞察很深:“任何現代社會民眾中的大多數人之所以在支出上超出其物欲舒適所需的程度,與其說是可以在有形的消費上以奢華傲人,倒不如說是處于一種欲望:想在所消耗財貨的數量和等級方面,實踐習俗所認可的理解標準。”如果你是在北京國貿CBD上班的年輕白領,穿A貨、化妝上班、中午在樓下吃30元以上的盒飯,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種“禮儀”。

《紅樓夢》把三百年前有閑階級的玩法展現得淋漓盡致,那么如今的有閑階級怎么玩?登山、旅行、潛水,更方便快捷的是跑馬拉松。

跑馬拉松意味著平日花時間訓練體能,花錢夠買和研究裝備,甚至支付不少差旅費去參加不同地區的比賽。健康的身體和堅持的毅力本身也是自己很優秀的明證。一塊塊完賽金牌、證書、照片是有閑生活方式的有形痕跡,優越感隨之而生。

用有閑階級論的視角,可以解釋古往今來人們的很多行為。比如:為什么女人愛買奢侈品?不是因為女性真的覺得奢侈品很美,而是因為她們要靠炫耀性消費以維護該家庭及其戶長的聲譽。在家庭經濟條件頻臨赤貧的時候,男人及其子女不會為了體面消費貴重物品,女性是該家庭財力禮儀的唯一代言人。

為什么在人口流動大的城市里,人們對炫耀性消費的需求更大?因為在鄉村人口中,儲蓄及家居舒適也能對外證明該家庭的財力,它們借著鄰居間的閑話家常實現聲譽的傳播。而在人口流動大的城市,因為人們彼此并不熟悉,而沒有密切的人際關系網絡,人們只能更多的以衣著、包包、手表等消費品來判斷一個人的階級。

為知識焦慮,和為物質焦慮有本質區別嗎?

在北京這樣的人口流動性大的城市,不僅消費品可以用來炫耀,知識也可以用來炫耀。尤其是在一個由中青年構成的龐大人群中,iPhone和Mac是街機,喝星巴克,跑馬拉松,買宜家還是無印良品不過是蘿卜白菜的各取所需,學歷全都本科以上,工作都體面,談吐都得當。在這樣的人群中,無論是為知識付費還是在別人面前對知識侃侃而談,都可以用來證明其擁有更好的階級地位。從這個角度來說,為知識焦慮埋單,和為奢侈品埋單有本質區別嗎?

前面已經提過“非實物”攀比催生了“學術”“藝術”,事實上凡勃倫更直接的指出“高深學養是財力文化的一種表現”。

學養中深奧難懂的元素,正如其在以往的時代一樣,為了要讓沒有知識的人印象深刻、甚至易于操弄,這依然是一項極具吸引力和效力極佳的元素。

學養在其初始之時就某種意義上原是神職越位有閑階級的副產品。

所有原始社會的學究階級一般對形式規格、慣例、品味等級、儀式、禮服和學術用具都是極端吹毛求疵之輩,這一點可是意味深長,不僅足以證明學究階級和神職人員這個行業的緊密依附關系,并且可據此表明學究階級的活動大都屬于以儀態和教養著稱之炫耀性休閑的范疇。

這個觀點聽起來有點“反智”,但也能解釋一些社會現象。比如,很多家庭選擇讓子女出國留學,并非基于經濟回報考慮,如果從投入產出比來衡量,很多留學行為完全是“虧本生意”,這樣做是為了配得上其家庭的階級地位。

2016年,中國誕生了一個新詞——知識焦慮,指的是人們焦慮知識不足,焦慮成長不夠快,焦慮自己比不過別人。我一直對這個詞很疑惑:為什么人們會為知識焦慮呢?以前的人為知識焦慮嗎?誰制造了這種焦慮?

假設,在2016年的中國有一位剛工作一年的數學老師——小張老師。小張老師為這些命題感到焦慮:“我對一些數學原理不精通”“我的教學技能不熟練”“我搞不定學校里的人際關系”“我不擅長哄小孩”甚或“和我一起進學校的小趙老師教學能力可比我強”。我把這些稱做“正常的焦慮”。1916年中華民國的小學數學老師和1966年新中國的小學數學老師也會面臨同樣的焦慮。

可如果小張老師的焦慮原因是:“其他人畢業一年已經有了副業,收入翻一番,我卻除了教數學沒有其他收入來源”“我是不是應該培養在大眾面前演講的能力和寫作能力,以便拓寬我未來職業發展的可能性”“現在流行互聯網、金融、認知升級,我卻不懂這些,我是不是要被時代淘汰了”,我就把這定義為一種“不正常的焦慮”。當然,絕不是說小張老師不應該有如上的想法和考慮,為未來做打算和求知欲當然毫無疑問是正當的,但如果小張老師因為如上那些念頭感到“如坐針氈、自我懷疑、急切的花錢和時間去為‘未來’做準備”,我就覺得這事“不怎么正常?!?/p>

我并非否認人們對知識的追求和對進步的渴望中存在著“求真,求善,求美”的動機,只是覺得僅憑“求真,求善,求美”不足以激起目前社會上龐大人群鋪天蓋地的焦慮。在現實生活中,我見過很多處在第二種焦慮中的人,在北京尤其多??梢哉f,他們之所以焦慮同樣是因為攀比,攀比的不是物質而是知識。

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將在知識焦慮的驅動下奮發圖強,邁入有閑階級,實現了不起的蓋茨比式的階級跨越。

然而,這種跨越是否等同于幸福,或者是通向幸福的必經之路?對此我深表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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