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都想,有的時候,等待著或者迷戀著的,到頭來可能什么都不是,就像歌里唱的那樣,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我以為我能夠寫出豁然的同志感情,但到最后,才發現他們仍然不能沒有愛,而且愛更深,更徹骨,自己把自己困住。
(一)
南生說,林和平,你從小到大一直都是一個流氓,徹頭徹尾的是。
他說的話都是有例證的,比如我小時候常常爬上墻頭,去偷隔壁大爺家的果子;再比如,我上初中時經常用蟑螂來嚇女同學;再比如,高中時我還曾散布謠言,說某某老師手淫的姿勢極其丑陋,等等,這都是南生說我成為流氓的鐵證。對此我是有異議的。依我看,小時候的事,大概只能歸結于調皮,而后來也總是因為受人欺侮,我無力反抗才導致了一些過激言辭。也就是說,我是迫不得已。但南生不聽我辯解,他說,流氓就是流氓,沒什么好爭辯的。但考慮到我只是在言語上比較猖狂,從未有過行為上的不端,他又表現得公正起來,說,其實你不是一個地道的流氓。
我和南生一隔三年不見,其間音訊全無,不知天南地北,但三年后我們在陌生的大街上相遇,南生依然能一眼將我認出,隨即大叫一聲“流氓”。當時我想,幸好那時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否則我可能會吃大虧,因為長沙人最愛管閑事出風頭以表自己的見義勇為,而我又生得如此瘦弱,更會激發他們見義勇為的勇氣。
我對南生的大叫十分生氣,瞪了他一眼。然后我想到如果南生不這樣大叫一聲,我就會跟他擦肩而過,說不定從此不再有相逢的機會,也便疏散了怨氣,對他和善一笑,算作是原諒。南生的變化大得驚人,若不是他的聲音還是跟四年前一樣清澈,我是絕對不敢上前相認。南生的頭發染成了枯草黃色,亂糟糟地安在頭上,耳朵上打了不下七個洞,要命的是每個洞上還都掛著沉甸甸的稱之為耳環的東西,衣服穿得很“洋氣”,不過是穿得像綿羊一樣讓人看了就氣。再怎么形容也說不出精髓,說實話,就像一個“鴨子”。
只是,沒想到南生真的已經在做那一行了,他問我怎樣看待這件事。問這句話時我已經坐在了他所租的那間小房子里。房子里掛滿了形形色色的內褲,我們身陷的男人內褲的叢林包圍之中,墻紙上的男人只穿著一條內褲,雄赳赳的把跨下那一點凸了出來,氣氛相當的曖昧。但我依然保持住一貫的理智,悠悠的問他為什么。南生笑我說,我這個人天生就是流氓胚子,在這種時候仍然能擁有一本正經的流氓理智,簡直不可理喻。他這樣說話是有原因的,因為我們倆原是“青梅竹馬”的一對,當然前提是兩個男人能夠用這個詞語來形容,甚至在四年前還是親密的戀人。南生不肯告訴我其中繁瑣的細節。沒意思,他說,你知道反正是生活所迫就行了。既然他這樣說,我也就沒什么可問的。我說,可以理解。其實我他媽的一點也不理解!
當晚我就在那間內褲縱橫的小屋里過夜。南生又像四年前一樣,貓著腰躺到我的臂彎里來。不同的是,四年前我們的擁抱總是隔著衣服,而這次一無所隔。南生光滑的脊背在我的胸口緩緩地滑過,他的身體跟四年前一樣柔軟而光滑,散發著淡淡的清香。他自言自語地說,這種感覺真好。我不知道南生所指的是肌膚相親還是指單純地躺在我懷里這件事,但我沒有問。隨便吧,我想。然后,南生就抱著我的手臂,嘮嘮叨叨地說到從前,他說,盡管我是個流氓胚,盡管我們都是男人,盡管那時候我們還小還不懂愛,盡管我還老是斜著眼睛看人,但他那時是真的喜歡我。他還記得初中時有一次約會,我們貼著教學樓班駁的墻壁一路溜出校門,沒有被老師發現。那個時候我居然會害羞,溜出校門的時候,我居然臉紅了,然后我們手牽手跑入了街道。街上有一家做蜂窩煤的人家,在家門口堆了一大堆煤,把整個街面都染黑了,他穿著白白的球鞋,我不忍看他從那黑乎乎的煤屑上走過,就跑了很遠抱回一大抱麥秸過來,像鋪紅地毯一樣細細給他鋪路。那時的我是那樣可愛,南生伸出手來點了根煙說。就因為這個,他就發誓要跟我在一起一輩子。
那次約會,我和南生跑到了離學校半公里遠的河邊,那是鎮上的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地方。水面起起伏伏,不遠處稻花的香氣迎風飄過來,我提出要親南生一下。南生堅決不肯。他說,上了高中才可以親他的,現在不可以。后來上了高中,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親南生了,但我又覺得這樣親親抱抱也沒多大意思,我想跟他做愛。南生又說,上了大學才可以做愛的,可惜的是南生高中沒讀完就沒上學了,更別說大學了,所以我們一直沒有做過愛。不僅如此,我們之間的感情也因此荒廢了。
那個晚上,南生背靠在我懷里躺了很久,我們都沒有什么動作。后來他翻過身來,面對著我,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說,來呀,笨蛋!我頓時有一點不知所措。南生接著說,別怕,可以不帶套的。說完哈哈大笑,鉆出我的懷里,主動取出了安全套給我套上。看著我呆呆的樣子,他狠狠給了我一拳,嚷道,進來呀,笨蛋!
這是我和南生第一次做愛時的情形。我不知道在此之前南生跟多少個男人有過了類似的經歷,這是一個可怕的想象。是的,我們之間的愛情已經在漫長的三年里消釋了,但長達十幾年的記憶還在,兄弟般的情誼還在。我做得很勉強,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姿勢進入他的身體,后來終于完事,發現有淚水從南生臉上淌下來,我們擦去身上的體液,然后平靜地躺下。很多年以前我們置身于鎮上水庫邊的草地,而現在卻是頭頂著林立的內褲,南生突然興致勃勃地和我討論起“合理”這個詞眼。
南生說,當年我們成績相當,我考上了大學而她沒上學了,這件事不合理。他說他曾經發誓要跟我在一起一輩子,已打算好在升入大學之后為我分開雙腿,接納我們羞澀的青春,可是他沒讀書了,還淪落至此,每天為別人分開雙腿,這一切都不合理。我說,三年后我們還能在這陌生的城市里相遇,證明生活還是有一定合理性的。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總是有很多不合理的事,總得有人碰到。我考上了大學卻沒等大學畢業就退學了,也是其中的一件。現在我們倆碰到了這些不合理的事中的一兩件,總的來說還算合理。生活就是這樣,如果你不忍受,所有的事情都不能令人滿意,而如果你咬牙忍著,你總是可以活下來。南生聽完后瞪了我一眼說,放屁,流氓理論!
以上是我在分開三年后遇到南生的第一個晚上的事情,地點是在長沙。后來,我在長沙共逗留八個月,也就是說,我和南生共處的夜晚應有240個之多。事實上倒沒有這么多,因為他時不時要出去陪客人過夜。算來剩下的應該有110個晚上吧。這也不少了。這些夜晚我們談了很多有哲學深度的話,這些話記錄下來可以出一本書。但我不想出書,這年頭出書是很媚俗的事兒。我只想寫一篇不長不短的文章來紀念這一段時間,一個短暫的生命片段,或者說是一段可恥的愛情。
(二)
我沒有料到自己會在長沙這樣一個城市逗留半年之久,我本來只是路過的。跨出校門,從武漢出發,向南,再向南,我只想在一個繁華的都市里找口飯吃。哪里接納我,我便在哪里落腳。在長沙,南生用他那間十平米的小屋容納了我,但很顯然我并不是要從他那里找飯吃,所以毫無疑問我要離開。問題是,南生他不讓我走。
很久之后,我依然能清楚地記得南生在那個灰蒙蒙的午后扯住我衣領的情形。我本已背上行囊,跨出了那間不屬于我或者說我們的小屋。古道巷街的水泥磚鋪橫在眼前,我正將左轉九十度,要以側影的形式從南生的視線里長期或者永遠消失。走出十步之后,南生的拖鞋忽然“啪啪”地在我身后暴響。我未來得及回頭,他已沖上前來,從身后將我連背包一扯然后抓住了我的衣領攔。幾分鐘后,他松開手若無其事地對我說:對不起,一時沖動,你現在可以滾了,流氓。我扭頭看了看頭上被積云籠罩得幾乎不見蹤影的太陽,心里“格登”一下,覺得就這樣走掉似乎有點不大對勁,于是決定跟南生回去多呆兩天。
晚上,南生用一個哲學問題困住了我。他站在屋子正中,手上燃著煙,一本正經地對坐在一邊的我說,既然你自愿回來多呆兩天,那就在這兩天內幫我解答一個問題吧。我想都沒想就說,什么問題要解答兩天,十分種就夠了。南生于是一步跳到我身邊,俯身在我額頭上輕吻了一下,說,我要你給我解釋我們活著的意義,解釋我們生活的合理性。我一聽頓時愣住,心想以我的資質,解答這個問題怕是花上一輩子都不夠。后來我才知道到,這個問題是南生故意拿來挽留我的,因為他了解我,知道我要是湊不出一個圓滿的說法,就不好意思開口說離開。我當時并不明白南生為什么要這般挽留我,留在這樣一個我們都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直到后來的后來,我才悟到,他并非是想把我留在這樣一條昏暗的街巷,而是渴望我能將他帶走,開始一種嶄新的生活。可那時我一直未能理解他的用意,堅持要一個人走掉。我想,當時我他媽的是不是在裝渾呢?想到這里我就萬分頭疼。
我假裝成竹在胸地向南生要煙,說思考這樣嚴肅的問題需要點一支煙。然后南生自己也點了一支,然后我們各自坐在一股繚繚青煙的后面,開始討論有關活著的問題。
我的發言如下:叔本華說,人活著就是要避免痛苦,而絕非追求幸福。因為痛苦是絕對的,而幸福是相對的,痛苦是長久的,幸福是短暫的。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盡力摒除欲念,扼殺感官細胞,力求修煉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像木偶一樣生活在這世上。
南生說,那活著不就跟死了一樣嗎?我說,不知道,因為我沒有死過,沒準兒死了會更好受一些。然后南生就說我是在放屁,故意搬出名人來糊弄他;而且,這不是我自己的觀點。他的最后一句話讓我無話可說,這很顯然不是我自己的觀點,所以這個問題有待下次再討論。
在兩天里我沒有想到更好的解釋。我和南生吃飯、睡覺、逛街、做愛,一切都來得自然而然。我在想,這一切到底他媽的合不合理呢?我就這個問題請教晚晚。南生隨口說,存在即合理。我反問說,要是我把你殺了,也合理嗎?這說明我已經糊涂了,開始反對起自己的觀點。南生眨著眼睛說,你敢嗎,笨蛋!
兩天里,白天總轉瞬即逝。車輛、人群、湘江的水浪,幾乎都是一閃而過,一眨眼漫漫長夜就悄然降臨。夜里,南生或蜷縮在我懷里,或貼在我背后,總是不停地問我的大學生活,尤其是盯著我大學時候的BF不放。
你們怎么認識的?
就那樣認識的唄。
那又怎么分手了呢?
就那樣就分了唄。
混蛋,詳細點。
好,詳細點。我們是一個系里的同學,日久生情,在一個忘了是什么天氣的下午我向他表白,當然是很忐忑的向他表白,我補充。然后沒想到他也是這一類的,然后我們開始牽手,然后接吻,后來偶爾做愛,后來經常做,后來終于分手。
為什么要分手?
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在一起久了吧。
放屁,這算什么理由!那再后來呢?
再后來,我來到武漢,把一個叫南生的男孩子摟在懷里,給他講我和我大學時代BF的故事。
但南生依然不肯放過我,說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我這個流氓一定還有別樣的行徑。我想既然南生是自己人,就向他坦白了和BF分手后的一點點小動作。正值武漢最冷的月份吧,寒冷讓人覺得格外寂寞。我忽然想,自己和BF不是相處得好好的嗎,為什么就這樣突兀地分手了呢?這樣一想,我就開始懷念起他的種種好處,幻想假如我們還在一起的情形。這種幻想持續了一個多月,它使我對往事格外地珍惜,同時對“愛情”二字充滿迷茫。當時我覺得這件事十分不合理,簡直無法理解。后來終于想通,同志之間的愛情其實并不可靠,而我所懷念的,也僅僅是自己與他一起耗掉的那段青春歲月,卻不是他這個人。但那時我誤以為自己所懷念的就是他這個人,所以對分手的決定后悔萬分,總是靠上網打發午飯以后漫長的時間。每天,我要是沒有事,就準時的坐在電腦面前,大腿上的肉就會抽搐不已。與“多”相識便是在那段時間。
“多”的全名為“多余的”,很顯然是個網名。我們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也一直忘記問他的真名,他也沒問過我,我們始終保持著完整的陌生。認識“多”是因為他每天下午兩點也會準時的出現在一個同志聊天室里,于是,我在QQ里加了“多”。
“多”說,他從不和女生聊天。
我說,我也不和非男聊,那我們再見吧。
“多”發了個笑臉過來。他說他是一個多余的人,從小就是,現在也是,將來一直都是。
我說,我這里正缺一個人,你過來吧。“多”說,好。
我想既然他這樣干脆,便直接開口讓他扮我BF。“多”沒有問為什么不是做而是扮,他只是說,好。于是當天下午他就過來了,當天晚上,我們就躺在了同一張床上,隔著保暖內衣相互擁抱。
“多”問,你不吻我嗎?
我不作聲,把臉貼著他的側臉埋進他的頭發。許久,我說,你的發香跟我BF不一樣。
“多”說,你的肩膀跟我BF也不一樣。
我說,你比我BF身材好,但我不習慣。
“多”說,你比我BF溫柔,我也不習慣。
那我們穿上衣服吧。
好。
于是我們在凌晨一點鐘穿上衣服等待天明。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我沒有再去過那個聊天室。我從未料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經歷,回想起來總覺得此事荒唐猶如夢境。我懷疑起它的真實性,在一個月內就幾乎要將它完全忘記。只是一個月后收到“多”的QQ留言,說想見我,于是我們又見了一面,并再次躺到一張床上。“多”問,你不想看看我的身體嗎?我說不想。“多”說,好。我們便擁抱著睡去,然后天明各自穿衣離開,從此再也沒有遇到過。
南生說,這件事不合理。第一、假設我不是流氓,那么就不會做出如此行徑。第二、事實上我是流氓,所以做出了如此行徑,但卻沒有進行實質性的流氓行為,這一點不符合我的流氓本質,所以此事不合理。
無可否認,南生的論證相當嚴密,我沒有能力推翻它。惟一可反擊的是說當時我陽痿了。可是那時我并未陽痿,這是假話,假話不能成為證詞。我只好保持沉默。南生也沉默起來,并用床單將自己掩面罩住。許久之后,他探出頭來,噓了一口氣,說也要向我坦白一切。
南生說,他最初的淪落并不是因為生活所迫,在這一點上他欺騙了我。真實的情況當屬她的自我沉淪。那是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他在一家GAY吧做服務生。正處盛夏時節,這個城市的夏天躁熱得讓人窒息,而她每天晚上卻只能在那樣躁熱的環境里打發時間,酒吧里眩目的燈光,將他重重包圍,他趴在吧上,腦子里昏昏沉沉,模糊一片。后來有一天他突然就那么醒了或者說想到了點什么,然后什么都不顧,沖出酒吧站在街上看林立的樓群和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那一刻他忽然覺得悲從天降,很想大哭一場,想脫離這個紙罪金迷的世界。他說,如果當時有我在,他就會什么都不顧,狠狠地抱住我,打我,咬我,在我懷里放聲大哭。但那時沒有我,沒有任何人,他不能抱住一根路燈桿放聲大哭,所以只能忍住悲傷。
南生說,就是在那個晚上,他忍住了悲傷。但有一個老板突然到來,向他表示愛意,也就是要用金錢收買他的青春。也是在那一個晚上,他終于再也忍不住,開始放聲大哭,那一刻他好想有我在,讓我帶他離開,可是我不在。他轉而一想,就算我在又能怎樣呢,我又能將他帶到哪兒去呢?于是他覺得人生不過如此,同志的感情也不過如此,便欣然應允,把悲傷細細收藏,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