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一直最擔心的事情就這樣突然發生了,猝不及防,而且目瞪口呆?!吧羁偸浅錆M驚嚇!”阿玲的聲音在我心里像塵封已久的遙遠鐘聲一樣,響個不停。
我嚎啕痛哭,流干了所有的淚水。我成了沒了娘的孩子。我娘既沒有看到他的兒子成家,也沒有等到他的兒子立業。在這個萬物蕭索的秋天,我娘隨著漫天的落葉回歸大地。
我娘死在老家的床上,喝了劇毒的農藥。一生都寬容待人的母親,卻對自己下了最狠的一手。她住夠了縣城,本想回老家看看。沒成想,那晚上竟是我們母子最后的訣別。
我剛從班上回到家,我娘和我爹正在看電視。
我換上拖鞋,疲倦地走到客廳。齊魯電視臺正放著抗日神劇。我爹把電視關上。
我走到桌邊,杯子盛滿了涼好的水。我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
我娘說,實呢,俺閨女呢!
我娘喜歡把小美叫成閨女,這樣顯得親近。
我說,她回家了。
我娘又說,實呢,吃了飯嗎?鍋里還給你留著餃子。
本來因為加班,我已吃了飯。但一聽到是餃子,我就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走向廚房。鍋里篦子上的餃子還是熱的,我抓起一個,塞進嘴里。韭菜餡的,香。從小到大,我最喜歡我娘包的韭菜餃子,皮薄餡多。吃了一頓,就會惦念一輩子。
我娘說,咸嗎?
從小到大,每次吃餃子,我娘都會這樣問我。小時候,不懂事,總會說咸;后來長大了,漸漸知道了,母親其實是在問好吃不好吃。
我說,好吃,我好長時間沒吃了,比賣的餃子好吃多了。
我娘說,這韭菜是你爹,逛了五六家超市買的。餃子要想好吃,韭菜就要貨比三家,不能太嫩,也不能太老。
我囫圇地吃了五六個,加班的疲憊與煩惱全丟在腦后了。
我說,嗯,我娘包的餃子簡直是天下一絕。
我娘笑出了聲。很久以來,我都沒有聽到我娘這樣開懷的笑了。
我娘說,實呢,明天我跟你爹回趟老家。
我把吃了半口的餃子放回盤里說,娘,回老家做啥?老家也沒啥值錢的東西。
我娘說,唉,人老了,到了這個歲數,就想回家看看。以前你爺爺留下的宅子賣了,現在就剩下了幾間小房子了。
我突然間想起了小時候的房子,土屋,紅瓦。一圈院墻。五間北屋,三間南屋,一間西屋。有三間北屋和兩間南屋是爺爺留下的,小時候院子中間有道院墻。爺爺死后,我爹就把院墻拆了。兩家成了一家。我在縣城要買房子,我爹就把爺爺留下的那套宅子賣了。一家又成了兩家。
我爹說,回家看看也好,聽說你八大爺把你爺爺留下的宅子給扒了,說是要蓋兩層小洋樓。我爹說著說著,神情暗淡。無可奈何,又惋惜至極。
八大爺買了那套老房子。
我說,那回去幾天再回來啊,等我明天請個假,送你們。
我娘說,實呢,不用。我和你爹坐車回去,這城里坐車很方便,你快吃餃子,別涼了。
母親慈愛的目光包圍著我。我哦了一聲,低頭吃餃子。
我爹說,你娘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得的是絕癥,她不識字,但心里敞亮。
我摟著母親的墓碑失聲痛哭。
我在地上,母親在地下。母子再也不能見面。在這個世界上,那個最疼我最愛我的那個女人離我而去了。我懷念小時候躺在母親的懷里數星星,一顆一顆又一顆,全部都是小點點,生來就會亮光芒,從此不怕迷路了……
母親就是天上最亮的那一顆星,照亮我余生前行的路。
14
“實呢,天黑了,回家吃飯了。”
“娘兒,我再玩會兒?!?/p>
“吃了飯再玩?!?/p>
“不嘛,我要玩泥巴,娘,你看,我能打響?!蔽矣昧Φ厝嗄喟?,揉啊揉,揉成正方形;用小手把中間挖空,然后慌張地向地面一摔,摔偏了,沒有響。
我娘笑了,說:“實呢,你看看你滿頭汗,走吧,明天再玩兒。”
“娘,我再玩會兒,我能摔響?!毙r候,摔泥巴是農村孩子經常愛玩的游戲。一團泥巴可以玩上一整天,不會厭倦。
我娘看出了我的執迷,笑著蹲下身,給我擦額頭上的汗珠。我娘撫摸著我的頭,慢慢地說:“我家的實呢,啥時候長大啊,長大了就不會頭疼了,頭疼病就會好了,好了,娘就放心了?!?/p>
小時候的我,體質不好。經常頭疼,三天兩頭的感冒。不能像村里其他孩子那樣呼呼跑一整天都沒事。我跑一會兒,就會氣喘吁吁。我娘禁止我跟村里的小伙伴玩,她擔心我跟他們躥瘋了。
“娘,我不跟杰子和剛子他們玩了,他們總是爬樹,我再也不跑了,我現在不頭疼了。”我扭頭去看她。
她的眼里盛滿了淚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母親的眼淚。晶瑩瑩的,很閃亮。
“娘,你怎么哭了?我不玩了,回家吃飯?!蔽野涯喟鸵蝗?。
我娘拉起我,抓著我的手,往家的方向走。一陣風突然吹來,黃沙迷漫。我娘突然消失了。我再也抓不住那只溫暖的方向堅定的大手。
我大喊:“娘,娘,你去哪兒了……”
我霍地坐起身,出了一身汗。黑夜,無盡的黑夜吞噬了我。眼里只有黑夜,寂靜的快要讓我窒息的黑夜。
我哭了,眼淚簌簌地流。我娘真的已經不在了,我成了沒有娘的孩子了……夜好黑,風好冷……那只溫暖的大手再也不會帶我回家……
沒有了娘,哪里才會是我的家。
15
在老家住了十來天,夜夜做噩夢。再也回不到童年了,再也回不到娘的懷里去任性地撒嬌。
我爹說,走了的人,就讓他安心走吧。我們還得活著。
我聽到“我們”兩個字,眼里浸滿了淚水。我們中,沒有了娘。
我說,爹,我想我娘。
我爹嘆了口氣說,你過得好,你娘就會閉眼,實呢,別哭,男子漢!
我哭出了聲。
有一年,上高二,家里境況不好。我爹生了一場病,花去了大部分積蓄。病愈后,身體大不如前,不能干農活。家里十畝地,全靠母親打理。
那一年,我娘的頭發全白了。
高二寒假,我回到家??吹轿夷锘ò椎念^發,哭了,說,娘,我不上學了,我老師說了,二中沒幾個能考上本科,娘,我不上了,我要出去打工。
我娘本來見到我很高興,但是聽了我的話,瞬間沒了笑容。她嚴厲地說,實呢,你要好好上,你長大愿意像你娘那樣種一輩子地嗎?種地有什么出息?你要出人頭地,咱老蘇家還沒有一個大學生咧!
我低下頭“哦”了一聲。
高三寒假,我生了重病。一開始就是有點頭痛。我娘以為我感冒了,就找了村里的赤腳醫生李大爺給我輸水。從小到大,我的病都是李大爺看得。
李大爺說,輸點水吧。
從臘月二十三,一直輸到正月初一。我病情沒有好轉,反而加重了。我后背開始一片一片的疼,脖子腫的紅一塊紫一塊的。
李大爺初一早上來拜年說,實呢的病,得抓緊去醫院。
我爹借了輛摩托三輪,騎了六十多里路,去縣城醫院看病??次乙呀浺庾R模糊了,縣城的老醫生嚇了一跳,說,抓緊搶救。
我沒有死,活了過來。后來,我知道我得的病叫出血熱,也就是鼠疫。
老醫生對我娘說,這種病傳染極強,需要隔離。這二十年來,全縣就兩例,一例直接死亡,一例成了植物人,要是再晚半天,你的孩子就是第三例死亡的。
我娘忙說,謝謝大夫,謝謝大夫。
在病床上,看著我娘彎著腰,虔誠地說謝謝。我心里不是滋味。我心里默默地說,娘,我一定出人頭地,不給你丟人。
那年高考,我考了全縣第一。我爹和我娘如釋重負,興奮極了。我娘說,實呢,不愧是我親生的。
我爹說,咱老蘇家的祖墳也冒青煙了。
我娘頭發花白,弓著身,咧開嘴,笑得像個孩子。
16
我把我爹接到了城里。他一個人在老家,我不放心。再說,老家已成了傷心之地。只有封存在心底,不去觸碰它,讓生活繼續下去。
我去了洼子離支行。早出晚歸,如同生活在噩夢。在這段陰暗的日子里,小美是唯一的光亮。
九十平方的小家,雖然擁擠,雖然少了一個人,但還能生活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為了趕公交車,我每天五點起床。清晨冷清,黑夜籠罩大地。出了小區,向右拐,快步走三百米。到了十字路口,再右拐,一路小跑五百米。公交車站點就在五百米的盡頭。一開始那五百米讓我感到絕望,總是跑不到盡頭。過了一個月,還好,適應了。
公交車到了洼子離正好七點半。單位食堂正好吃早飯。洼子離總共六個人。吃了早飯,七點四十分晨會。
小王站在我前面,離我三十公分。我凝視他的眼神,堅定而威嚴。小王跟我同一年上班,小我五歲。我是合同工,他是省里考試招來的高材生。我們雖然一起培訓,一起上崗,但命運一開始就讓我們有了階級感。就像今天,小王不再是小王了,而成了王行長。
王行長早晨訓話:各位同事,馬上臨近月底了。你們的存款任務都完成了多少?你們每天的工作都上勁了沒有?你們的大額存單和手機網銀都營銷出了多少?你們都要比一比,看看人家大堂經理董來新,完成任務比都超過2倍了!有些同志,不是我說他,工作不思進取,態度不求上進,完成任務還不到百分之十,落了我們單位的后腿,在全行的評比中,我們行也是在后面……
我真佩服小王的滔滔不絕。他說得“有些同志”,就是指我。我排名最后。
開完晨會,我和小王會互瞥一眼。
我臉上笑一下,然后在心里默念一聲:傻鳥,我排名最后,我驕傲。我舉起右手,把拳頭攥得緊緊地,歐耶!
有一天,晚上回到家。小美沒有回來,我打電話給她,她沒接,給我回了條短信:回家了。我回她,好的。
我爹做好了飯,炒了土豆絲。吃著飯,兩個大男人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我便打開了電視機。電視機中正放著一首歌:我不能丟失掉你,就像黑夜不能失去白天/我不怕刀山火海,不怕天高地厚/就怕再也見不到你/哦,媽媽啊,我終于丟失了你/回憶是那樣洶涌/太平洋決堤……
我嘴里罵出聲:操你大爺的。我隨手關掉電視。
我爹說,實呢,你把房子賣了嗎?
我說,啥啊爹?啥房子?
我爹說,你在城中買的那套房子。
我說,你怎么知道?
我爹陰沉著臉說,別管我怎么知道,是真的?
我點了點頭,說,是。
我爹突然拍了桌子,桌邊的飯一震動,掉在了地上,喊,那房子是我和你娘的一輩子的積蓄,你他娘的說賣就賣了?
我說,爹,房子賣了還可以買。
我爹說,你知道你娘為什么喝藥嗎?她就是怕你賣房子給她看病。你娘不識字,她心里比誰都明白。
我哭了,眼淚簌簌地流。我娘再也回不來了。
我給小美打電話,發瘋似的大喊:誰讓你把賣房子的事兒告訴我爹。
小美說,咋了,哥。
我流著淚喊:你他媽為什么跟我爹說房子的事兒?
小美同樣還我大聲:我怎么知道賣房子的事兒,你爸會不知道呢?我就是跟你爸聊著聊著天,無意中說的。小美很委屈。
我把手機扔一邊。覺得天旋地轉。生活總是充滿驚嚇。就在這一瞬間,我好想找個肩膀可以讓我依靠。然而,什么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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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如既往。我和小美打起了冷戰。有三個月時間我們沒有聯系。
小美給我發微信說,既然都不在聯系了,不如分手吧。
握著手機,看著白亮的手機屏,我沉默了。
夜黑如鐵。
以前,我和阿玲吵架的時候,總是阿玲最后認錯。她撅著嘴說:“我真服了你。”我說:“我也服了你?!蔽覀儠σ曇恍Α0殉臣艿氖虑閿R在腦后。
黑夜之中,我無比孤獨。阿玲那溫暖的身軀消失于虛空。阿玲離開我太久了。我就快要想不起她的樣子了。絕望的思念讓我窒息。
無論你是誰:傍晚請走出/你那了如指掌的房間/你的家是近終遠始之處:/無論你是誰/你以倦到簡直不愿/跨過踏穿了的戶限的眼睛/徐徐豎起一棵細長單薄的/黑樹面天而立/于是構出一個世界,廣大無邊/正如尚待默默釀成的一個詞/而當你的神思捕捉到它的意義/你的眼睛別情依依地離去……
我默默吟誦那些在心間流淌的詩句,尋求一點安慰。世界,廣大無邊,荒涼如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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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回復小美,好的。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