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娘醒了,精神恢復了一些。她想下床走動,我爹扶著她下了床。在病房里,扶著墻走了幾圈。我娘開始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先是一聲、兩聲,后是一連串的。
我說:“娘,躺會兒吧,喝點水。”
我娘還是扶著墻,咳嗽了一陣說:“躺著怪累。”她的頭發(fā)花白,而且凌亂。我心里一陣難受,癌細胞已經擴散了。
我說:“娘,你還是喝口水吧,壓壓咳嗽。”我端上一杯涼好的水。
我娘左手扶著墻,右手接過水杯。她的右手哆哆嗦嗦,還沒放到嘴邊,就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爹厲聲說:“你看看你,杯子都拿不住。”我爹去拿掃帚。
我說:“娘,你來歇歇吧。”我扶著我娘去床邊。
我娘嘆口氣說:“唉,人老了,有什么用?”
我把我娘扶到床上,把她的鞋脫下來,推到床底下,安慰她說:“娘,你安心靜養(yǎng),你就是太過度勞累了,得了重感冒,醫(yī)生說,你歲數(shù)大了,需要做手術才能好。”
我娘很懇切地問:“實呢,咱什么時候回家?”
我笑,很努力地擠出微笑,并且盡量維持,說:“娘,明天做完手術,恢復好了,咱就回家啊。再說,家里有啥啊,啥也沒有。”
我娘說:“家里,家里是啥都沒有了,你好多年不在家,我跟你爹也習慣了,現(xiàn)在家里空著了,我這心啊,怪放不下的。”
我說:“娘,你躺下,醫(yī)生說,不能再勞累了,等明天或者后天,我回家一趟,用手機給你照幾張相,讓你看看。家里肯定好好的,放心吧,娘。”
這時,一個年輕的女護士推開了門,進來說:“小伙子,來接一下單子。”
我“哦”了一聲,忙跑過去。
我接過單子一看,這是住院結算單,上面寫著欠費一萬五千元。
女護士說:“去一樓,住院結算窗口交錢,要不然明天不能手術。”
我說:“好的,我知道了。”
我把單子一揉,裝進褲口袋。
我娘說:“實呢,讓交啥錢啊,咱回家吧,做啥手術啊。”我娘想起身。
我忙跑過去制止她,說:“娘,你躺好休息,別老想著回家,等你身體好了,醫(yī)生就攆著我們走了。”
我娘細聲說:“多少錢啊那是?”她的眼神里滿是哀愁。她一輩子沒住過院,怕花錢。
我說:“娘,就一千五百塊,不多的。”
我娘扭頭對著我爹說:“實他爹,咱家里不是還有錢嗎?實呢,買房子,談對象,也怪緊的,看病錢我們有。”
我爹從櫥子里,翻出一個包袱。又打開一層層的包袱。最后拿出一個存折。我爹說:“這里還有錢,你取出來。”
我說:“爹,我這有,你放著吧。”
我爹瞅著我,眼神很犀利,說:“拿著,要不你娘也不放心。”
我爹脾氣很犟,我了解。我只好接過存折,翻開存折內頁,賬戶名是我爹的名字,賬戶余額顯示3010.00元。
我爹說:“你取出這三千,都取出來,剩下的錢你拿著零花。”
我說:“哦,知道了。”
我走出病房,在頭腦里算我身上還有多少錢。工資卡里沒多少錢了,最多一千。信用卡的額度還有五千,可以刷出來。再加上我爹存在里的三千,還不夠一萬。
我走進電梯,想,跟誰借錢呢?阿玲走后,我已沒有朋友了。在我最難的時候,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阿玲。要是阿玲在就好了,可以讓我靠著休息一會兒。我眼角濕了,阿玲離開我已有六年了。
走出電梯,我給小美打了電話。
我說,小美,在班上嗎?
小美說,哥,你好多天沒來上班了啊。
我說,我娘病了。
小美顯得很著急說,阿姨病的厲害嗎?
我說,沒事,就是勞累過度。
小美吐了一口氣說,嘻嘻,沒事就好。
我說,班上,最近忙不?
小美說,還是老樣子的,反正一天天閑不住。
我說,小美,你當我是個朋友嗎?
小美說,哥,你這是啥話啊,你是我的老師,而且還為了我背上警告,你是我最親近的朋友,簡直可以說是我的閨蜜了。
我心里暖暖的。在這個城市荒漠里,還有人當我是朋友。
我說,那你能借我一萬塊錢嗎?
小美噗嗤一笑,說,哥,我就說今天你給我感覺不正常呢,就為這事啊,小菜一碟,義不容辭。
我說,那謝謝你,我現(xiàn)在真的需要錢。你把錢打到我的工資卡里吧,我有短信提醒。
小美說,哥,你遇到難處了嗎?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感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中用的男人,只會流淚。我說,我娘明天做手術,今天交不上錢,醫(yī)院不給做。
小美憤憤地說,現(xiàn)在的醫(yī)院就是狗屁,什么白衣天使,什么救死扶傷,全是狗屁,就是認錢。
我說,小美,謝謝你。
小美說,哥,我想你了,我想見見你。
我說,我過兩天回去,給你補個借條。
小美急了說,哥,你把我想成啥人了,我想見你,不是因為跟你要個借條。是因為,因為那個啥,哎呀,你真笨。
我走到了結算窗口,說,小美,謝謝你,真的,等我回去跟你說。
掛掉電話,不到三十秒,手機震動,收到一條短信。我卡里收到2萬塊錢。
我把工資卡、信用卡和存折推進窗口說:“交錢。”
就這樣,我把身上所有的卡都湊了湊,刷夠了三萬。小美能借給我錢,我當然開心,但更多的是隱隱不安。我該怎么還,該如何去還?我手頭上還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嗎?
我一下子想到了房子,對的,我要賣房。賣了房子,我娘就能繼續(xù)治病了。突然,我臉上掛了一個微笑,很奇怪的微笑,不是空姐式的那種微笑,這是一個人在絕境中忽然看到出口時的那種豁然開朗式的微笑。
10
在惠縣我找了房產中介,把房子賣了。花了三天,中介給我打電話說,房子賣了,還掉貸款20萬,去掉中介費1萬5,還剩18萬。
我正從租住的房子里醒來,迷迷糊糊地說,好。
我回到單位續(xù)了一個月的假。單位領導李行長明顯不高興,說,現(xiàn)在網點轉型,缺人手,不能隨便請假。
我說,我娘得了重病。
老李沉默了一會兒,壓低聲音說,什么病?
我說,肺癌,晚期。
老李頓了一頓,站起身拍著我的肩膀說,節(jié)哀。
我操你大爺?shù)模倚南搿_@貨就是想看我的笑話。走出辦公室,我心里無限悲哀。人心就是江湖,金庸他老人家說的太對了。
晚上,我把小美約了出來。在惠縣的唯一一家咖啡廳,巴黎風情。小美化了美美的妝。隔著咖啡廳昏黃的燈光,我一度以為阿玲回來了。我哭了。
我把我娘重病的消息告訴了小美,小美也哭了。她哭得比我還傷心。
零點,我和小美走出咖啡廳,晃晃悠悠地,像喝醉了酒一樣。風很淡,天空湛藍,夜色濃重。路燈都熄滅了,沒有車,很安靜。我們牽著手,像相戀多年的情侶那樣不言不語的走。
回到住處,我和小美在床上纏綿。阿玲回來了,阿玲真的回來了。我在嘴里默念著,我愛的女人終于回來了。
有那么一段時光,在我沒有找到工作以前,在阿玲專心復習考研之前,我們在出租屋里瘋狂做愛。就算是大白天,也是窗簾緊閉,從不出屋。那時,我以為阿玲就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女人了。她的大眼睛,她的櫻桃小嘴,她的柔軟的富有無限彈性的乳房,她的潔白的平坦的小腹……我太迷戀了,又很迷醉。我以為我緊緊地摟著她,就可以一輩子不分手。我害怕失去她,才會把她親了又親。
清晨醒來,我發(fā)現(xiàn)小美躺在我的懷里。她頭發(fā)披散著,清香味很濃。我忍不住吸了又吸。小美醒了,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我在盯著她看,她像小白兔一樣鉆到我的懷里。
我說,怎么了。
小美說,人家害羞嘛,有啥好看的。
我說,美女就是好看。
小美咬了我一小口,說,流氓。
我叫了一聲,去撓她。
我把小美摟到懷里,緊緊地,像曾經摟阿玲那樣。
我說,小美,我求你一件事。
小美說,哥,我是你的人了,什么事兒我都答應你。
我說,小美,我是認真的,我娘一直希望我有個女朋友,你可以假扮我女友嗎?
小美眨了眨眼珠,翻過身,親了我一口,捧著我的臉說,哥,我也是認真的,不用假扮,我現(xiàn)在就是你的女朋友。
我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小美一下一下耐心幫我擦。
轉過天上午,我?guī)е∶廊メt(yī)院看了我娘。我娘顯得很高興。她打起精神跟小美聊了好長時間。我一個人靠著墻望著窗外。天空萬里無云。陽光溫暖適宜。
中午,我去醫(yī)院餐廳買了飯。有包子,有油條,有大餅,還買了幾份菜。我們一家人圍著病房里的小桌子,其樂融融地吃著。短暫的幸福莫過如此。
吃了飯,我送小美回去。小美囑咐我娘好好休息。我娘讓我送小美回家。走出醫(yī)院,小美說,哥,今天阿姨看著氣色很好。
我對小美微微一笑,攬著她說,她對她的兒媳很滿意。
小美笑著,從我懷里跑出來,說,嘁,又占我便宜。
醫(yī)院里人來人往,我攆上去把小美抱了起來。小美一驚,然后哈哈笑。
就在陽光照進小美黑又亮的眼眸的一瞬間,我以為阿玲回來了。這念頭很怪。僅維持數(shù)秒。我放下小美,阿玲便消失在眼前。
我在心里默默說,阿玲,你在哪兒?看來我真的是想你了。你會不會像我想你那樣在想我……
小美說,哥,你怎么了?
我回過神說,沒事,我娘好長時間沒這么高興了。
我們走到了醫(yī)院門口。這里是市醫(yī)院,離惠縣還有一百來里路。我們站在門口等車。
我說,小美,你回到家給我打個電話。
小美嗯了一聲,頓了一會兒說,哥,不管阿姨怎樣,我都會在你身邊。
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孩,我的眼淚流了下來。那么多人看著,我真是太不男人了,人們都很好奇,一個男人為什么會流眼淚?
小美踮起腳尖,給我擦眼淚。我緊緊摟著她。我不會再放手了。這一次,我要緊緊抱住愛情。
一輛的車迎面開來,我招手。的車調轉方向。小美走向后座。我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對司機說,師傅,去惠縣多少錢。
司機攤開右手掌說,五十塊。
我說,我給你掃一掃。
司機從車里拿出二維碼。我付上錢,轉頭對小美說,美兒,到家給我電話。
小美笑著點了點頭,說好。她的眼淚流了出來。除了阿玲,這是我看過的第二個女孩的眼淚。
汽車發(fā)動,緩緩消失在車流里。
如果這就是愛情,我決不會再讓它從我手里溜走。
11
每天晚上,小美都給我打電話。跟我聊天,說一些最近單位上的新鮮事。我感到很舒心。毫無芥蒂的感覺。我把我的苦惱都說給小美聽。
在醫(yī)院里,照顧了我娘半個月。醫(yī)生說,可以出院了,但是按時吃藥。我們一家人都很開心,尤其是我娘,她以為她的病好了。
從院里出來,我直接打了一輛車去惠縣。我娘想回老家住。我爹也在一旁附和說,還是老家住得慣。我沒有同意。我把他們安排在了縣城租的房子。
我爹問我,買的房子啥時候交。
我說,明年12月份吧,早著呢。
回到家,我徹底放下了心。在醫(yī)院,擔心受怕;在家里,就放松多了。我出去買了飯菜。晚上,我把小美叫了來。我們一家人第一次在家里吃了一個團圓飯。我娘對小美很滿意,直夸她長得俊。我和我爹一人喝了一杯白酒,算是解解乏,放松放松緊張的神經。
我提前半個月上了班,在大門口碰到了李行長。李行長很詫異,問我,處理完后事了?
一聽這話,我特來氣。我說,我娘病好了。
李行長說,肺癌都能治好?
我說,醫(yī)生說,我娘身上有癌細胞抗體,癌細胞沒有擴散。
李行長瞪大眼珠看我,說,真的?
我進了辦公室,心想,不能跟傻逼爭是非。得忍。
小美見了我很開心,辦公室里還有三個人。我也不好跟小美說一些很近的情話。我和小美的關系他們都還不知道。總行里也不知道。我們行里有規(guī)定,在同一個網點是不能談戀愛的。我在心里想,我和小美的男女關系暫時還不能公開的。
柜員的工作幾天沒干,居然還有點生疏。有些業(yè)務也忘記了怎么辦。還好有小美,遇到這種復雜業(yè)務,小美總是過來幫我。
下了班,同事們都走了。我跟小美走在最后。
小美說,哥,最近這段時間,網點效益好,工資會高一些。
我說,效益好?為啥效益好啊,咱們網點一直一般啊。
小美說,最近村里拆近,縣里有補貼,過來有兩千萬。
我哦了一聲,說,很好啊。
小美說,哥,為了一塊拿高的工資,咱們的關系還不能公開。小美對我嘻嘻一笑。
我說,那就委屈你了。
回到縣城,我又把小美帶到了住處。我爹已做好飯菜了,很香。一聞到菜的清香味,我肚子咕咕叫了。
吃過飯,小美想回去。我沒有同意。我讓他從今以后住下來。
小美說,不好。
我說,很好。
小美說,不明不白的,好什么好。
我說,我們是一家人就要住在一起。
我把小美抱到床上,像密集的雨點一樣,瘋狂地親吻她。
12
我和小美就這樣幸福得過了三個月。然而幸福總是短暫,災難總是猝不及防。
我和小美談戀愛的事兒敗露了。在中國銀行業(yè),有一條沒有寫進規(guī)章制度的不成文規(guī)定:在同一家銀行網點工作的男女同事禁止戀愛,夫妻雙方更不可能在同一家網點工作。
網點行長老李把我和小美叫到辦公室。
老李說,你們隱藏得夠深啊,要不是有個別同事反映情況,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
我說,李行長,有什么事兒?
老李笑,露出常年被濃煙熏得黃黑的牙齒說,還來潛伏啊你們。
小美沉默,我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她低著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
老李說,你們年輕人啊追求愛情也本無可厚非,但是我們銀行的現(xiàn)實你們也都清楚。
我早聽夠了老李的虛情假意,我說,李行長,總行有什么安排還是直說吧。
老李呷了一口茶水——大清早,這貨就喝上了濃茶——把茶葉根吐出來,說,蘇實啊你倒是聰明人,可惜啊心思都用錯了地方,你要把你的聰明才智用到工作上,你現(xiàn)在最起碼是個副行長了,不說別的,你看跟你同一年參加工作的小王,人家現(xiàn)在都干了兩年的副行長了,總行領導對小王評價很高,過不了一兩年,不對,可能就馬上,小王就要成行長了。
老李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落井下石。我本想再反駁兩句,無奈理虧,我確實不如小王。罷了罷了,老子今天讓你說個夠。反正我預感,這里我是呆不了了。
老李見我沉默,自顧自的說,我本沒想報告總行,但是行里有行里的規(guī)定,這又不是咱家,隨隨便便的……
聽到這里我有點心煩,打斷老李說,李行長,我勸你還是不要再做思想工作了,有屁就抓緊放。
老李一愣,大概是沒料到他的諄諄教導,在我的耳朵里全是屁話。他說,蘇實,你被調到洼子離網點了。
小美大驚喊出口,什么?
洼子離是離惠縣最遠的鄉(xiāng)鎮(zhèn),而且效益差,工資低。
老李得意地笑,眼睛里寫滿猥瑣,又情不自禁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說,蘇實,再告訴你一個消息,對你來說,不會是好消息,行長是小王,不,不對,是王行長。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很失望,也很失落。我早料到總行會把我調離,但我沒想到把我調得那么遠。對惠縣來說,洼子離就是天涯海角。
老李嘆了一口氣說,別愣著了,明天報到,結賬交接吧……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是我爹打來的。我的心咯噔一下。我爹從來不在我上班的時間打電話,除非是特殊情況。
我接起電話,大聲說:爹,咋了。
我爹在電話里,上氣不接下氣,說,實呢,你娘,娘,……
我忙喊:爹,我娘咋了?
電話斷了,耳朵里一下子安靜了,但我的內心翻江倒海。
老李放低聲音,關切地問,蘇實,家里出了什么事兒嗎?
我對老李嚎啕大罵:老李,你狗日的,我日你祖宗八代。
我拉著小美走出了辦公室,門哐啷一聲關上了。我知道,我人生的大門也就這么毫無征兆但預謀已久地關上了,再也不會敞開。
一只黑烏鴉突然飛過天空,噶地一聲。我嚎啕大哭,那扇溫暖的門再也不會對我敞開了,因為我娘仙游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