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最后,我回復小美,好的。
我習慣了命運的安排,我會回復好的;我習慣了命運的擺布,我會回復好的;我習慣了命運的捉弄,我會回復好的……今天,我跟小美的愛情畫上了句號。
我突然想不明白,這愛情到底是從何而始,又從何而終。
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詩句,送給小美再合適不過:我還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你/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有如純潔之美的精靈/在絕望的憂愁的折磨中/在喧鬧的虛幻的困擾中/我的耳邊長久地響著你溫柔地聲音/我還在睡夢中見到你可愛的面影……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愿上帝保佑你找到另一人/如我這般愛你……
在洼子離網點,我不知不覺成了全行公敵。因為公交車總晚點,我總遲到。遲到,就不能參加晨會;遲到,就不能按時打掃衛生;遲到,就不能正常辦理業務。
在我和小美分手的第二天,我又按例遲到了。哦,對了,有一點忘了說,遲到,最直接的影響是,我不能吃早餐了。
晨會已開完了。小王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小王說,蘇實同志,你為什么總遲到呢?
我說,公交車總晚點。
小王說,那你不能跟同事們搭車嗎?
我說,不能。
小王氣得瞪眼看我,你要端正你的態度。
我說,我態度很端正。
小王提高嗓門說,你遲到一次,我罰你一百塊錢。
我說,你敢?
小王笑了,得意地說,績效考核我說了算。
我算是載到這貨手上了,小王的眼里全是得意。這種得意跟老李眼里的得意是一個意思,莫非只有當了官的人眼里才有這種高人一等的得意嗎?
我說,我借你十個膽兒。
小王樂了,說,哎呦,怎么著,威脅我?
我說,是的,就是威脅。
小王說,人家都說你是性格缺陷,我看丫就是有病。
我說,你再說一遍試試。
小王說,你不是有病是什么?看我年輕當了行長,丫就是不服是吧?
我說,你他娘的狗屁行長!
小王說,在中國,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我現在高你兩個級別。丫看清楚了,別整天一副吊兒郎當的吊樣。我奉勸你,還是早點認清現實。
我上前掄起一拳,把小王打翻在地。我說,老子今天教你怎么做人。
小王趴在地上大喊,你這狗娘養的,敢打我。
我掄起椅子,砸了過去。我大喊:老子今天還要教你怎么說話。
屋里動靜很大,辦公室里的人跑過來把我團團抱住。這群狗娘養的,讓我動彈不了。小王不知從哪里拿來的啤酒瓶子,嘭地一聲,直接砸在了我的腦門上。
我頭暈目轉。鮮血流過我的眼睛,像眼淚,溫熱、咸腥。
我知道我又闖禍了,突然我感到一切都是虛空,眼睛里看見的影像是空的,耳朵里的聲音是空的,一股鉆心的疼從心里冒了泡兒,之后我昏了過去。
19
醒來,我發現我躺在了醫院的床上。我頭上裹了紗布,不敢動。見我醒了,我爹很興奮,瞪大他疲倦的眼睛,說,實呢,你睡了一天了,醒了就好。
看著我爹干涸的眼睛,我心里一陣疼痛。我太不讓我爹省心了。我很想說對不起,但沒有說出口。
我爹問我,口渴嗎?
我點了點頭。
我爹拿起床腳邊的暖瓶說,那我去打水。
我爹開門出去了,我的目光停留在忽閃晃動的門上。
小美在這時,開門走了進來。我心里一驚,隨之是一陣暖意。我看到了小美的微笑。那笑容讓我感覺春天來臨了。
小美說,哥,你醒了?
我嗯了一聲。頭上裹著的紗布讓我不自在。
小美說,昨天我來的時候,你還沒有醒。
我說,小美,謝謝你。我盡量提高我的聲音。
小美微微一笑,說,不用謝,你醒了,我就放心了。
我望著小美,不知道該怎么把話題延續下去。
小美坐在床邊的座位上,憂心忡忡地說,哥,你以后不要那么沖動了,沖動,對你沒有好處。
我知道小美是在為我擔心,但事已至此,我也沒有什么好后悔的。
小美接著說,哥,你要答應我,以后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考慮清楚了再做。千萬不要再意氣用事了。
我說,好。
小美低聲說,哥,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我看見了小美眼里的淚水,很閃亮,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我抬起手想要擦她的眼淚。
小美說,哥,我要結婚了,家里給介紹的。
一塊石頭從天而降,砸在了我的心口窩。我頹然地放下手。看來愛情真的是結束了。
我想說,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這時,門開了。我爹打了熱水來。我感到口渴難耐,從小到大從來都沒有那么渴過。
小美一抹眼淚,跑出了病房。她的長頭發在陽光中漂浮,一粒粒塵埃在光線里飛,飛啊飛,我感到悲哀至極。
我說,爹,我想吃韭菜餃子。我哭了。
我爹說,好,我給你買。我爹把暖瓶放在墻角,嘆了口氣,轉身走出了屋。
我想起了我娘,淚如雨下。
在窮鄉僻壤,在囚禁的陰暗生活中/我的日子就那樣靜靜地流逝/沒有傾心的人,沒有詩的靈感/沒有眼淚,沒有生命,也沒有了愛情……
20
“蘇實,快看快看。”
阿玲在喊我。
我有點不耐煩,說:“啥啊。”畢業后,我正因為找不到像樣的工作而焦躁不安。
“快看啊,惠縣大新聞。”
阿玲把報紙塞給我。
報紙頭版很醒目的一行加黑的標題:惠縣銀行金庫被盜,驚動全國。我粗略看了一下說:“原來是內部員工偷了1000萬,去買彩票啊。”我哈哈大笑。
阿玲笑著說:“是啊,是啊,還以為能中2億元的大獎呢,5塊錢都沒中。”
我說:“現在的人都瘋了啊,這都想得出。1000萬干點啥不好呢。”
阿玲撲在我的懷里說:“生活總是充滿驚嚇!嘻嘻,有你在就好!”
我輕輕地摟著她,發香在我的體內氤氳。陽光照滿昏暗的屋子,讓我看到生活的希望。
“哎,同志,醒醒醒醒。”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下子失落到極點。夢總是那么美好。我都想不起那是哪一年的夢了。我看到一個中年婦女,穿著醫院的服裝,拿著一張白色的單子推著我。
我煩躁地說:“怎么了?”好覺被打擾了,不免有些心煩意亂。
“是蘇實嗎?”
我低低地“哦”了一聲。
“你爹出車禍了,在重癥監護室。”
我蹭的醒了過來,喊:“什么?你說什么!”
“這是病危通知書,需要家屬簽字。”中年婦女不耐煩地說。
中年婦女壓低聲音說:“你父親買飯回來的路上,被一輛無牌照的三輪車撞到了,碰巧路邊有一塊石頭,腦袋撞到了石頭上,昏過去了。”
“我爹現在在哪兒?”我使勁全身的力氣坐起身。
“你不要激動,你的身體還在恢復中,你父親在監護室,這里需要簽字。”她把筆遞給我。
我猶豫了一會兒,接過筆,在紙上顫抖地寫下了兩個字:蘇實。
“小田,你過來照顧下病人。”中年婦女一邊走著,一邊對門外喊。
一個年輕的女護士推門進來,說:“好的,主任。”
我頹廢地躺在床上,在心里祈禱平安。我想,禍不單行,我們真是落難的父子。
小田說:“你需要什么幫助嗎?”
我說:“我想喝水。”
“好的,我給你倒。”
21
我爹醒了的第一句話是:“我是誰?”
“爹,你可醒了。”
“誰?”我爹眼里有一團黢黑的烏云。
“爹,我是你兒子啊。”
“兒子?誰是我兒子?”我爹突然坐起身。
“爹,你看看,我是蘇實,”我雙手在我爹眼前比劃著,“我就是你兒子啊。”
“誰?”
“爹……”
“我沒爹!”
“……”
我找到主治醫生劉大夫。劉大夫面露凝色說:“病人腦部受到撞擊,腦電圖檢查結果顯示可見波幅降低,節律性差,大腦記憶中樞神經元受到了損傷,初步判斷是造成了解離性失憶癥。”
我頹然坐在地上,雙手掩面哭泣。老天爺啊,你為什么要這么對待我?
“小伙子,你沒事吧?起來,你要堅強。”
我慢騰騰地站起,腿一軟,又癱在地上。
劉大夫扶起了我,說:“小伙子,這個時候你更要擔起你的責任,照顧好你的父親。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你父親的失憶程度屬于重度患者。更需要你全天候的照應。”
“醫生,我爹還能好嗎?”我抬起淚眼問。
“這個目前還不能下定論,看患者的恢復情況,這個也要看患者自身的體質和配合程度,小伙子,我建議你多帶你父親去以前經常去的地方,熟悉的場景,講講以前的事情,聊聊小時候印象特別深的人啊事啊,這些都可以,大腦可能受到場景或畫面的刺激,回想起來那部分記憶也是很有可能的,臨床上也不乏成功的案例。”劉大夫娓娓道來。
我感到眼前發黑。
這是天底下最可憐的一對父子。這是確定無疑的。
以后的日子那么長,該如何繼續下去。我不得而知。
22
單位給我捐了款,還特批了我長假。
這是我這些年來,我第一次感受到單位的溫暖。
老李還捎來總行領導的問候:以前的事兒都讓它過去吧,日子往前看。
我說,謝謝。這個謝謝是出自我的真心的。
老李說,蘇實,你要堅強。他拍著我的肩膀,給我安慰。
我說,李行長,以前總是惹你生氣,希望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老李本想哈哈笑,但那笑容在聲音發出來之前就僵住了。他意識到發笑是不妥的。他說,以前你還是個孩子,總帶孩子氣,我知道你沒有壞心,蘇實,以后你想上班,隨時來我的網點。
我再次說,謝謝。
23
有一年的時間,我沒有上班。我帶著我爹去了濟南、上海、廣州、深圳等地請教中國的名醫。吃了各種藥,試了中外各種方法,收效不大。可能我爹真的老了,以前的事兒他真的不愿記起了。
在奔波的路上,我突然間發現我爹的笑容常掛臉上,聲音爽朗。這是情感最本真的流露。為什么非要記起以前的那些傷心的苦日子呢?我在心里問著自己。是啊,為什么呢?我爹這樣是最快樂的,最天真無邪的,像個孩子。難道這也是人生的另一種輪回嗎?
在這個時候,我感到我們父子倆的角色互換了,我成了父親,我爹反而成了無憂無慮的孩子。這世界就是這么奇妙。
一年后,我申請去了老李的網點。我還需要工作,一是讓我有所忙碌,有所歸屬;二是我真的缺錢了,手頭上的錢已所剩無幾。
上班前,我提了一個要求,我必須帶著我爹。老李申報了總行,總行特批了。我熱淚盈眶。
就在我上班的這一年里,我爹偶爾會突然清醒過來。有時候十分鐘,有時候五分鐘,有時候也就三十秒。我感到又意外又驚喜。天無絕人之路,可謂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時候我爹醒來會問:“實呢,我睡了多久了?”
我說:“爹,你睡了有三年了。”
“瞎說,人哪有睡那么長時間的。”
有時候我爹會說:“實呢,你該去你娘的墳上看看去了。”
我會帶著我爹去我娘的墳上,燒些紙錢,點上一炷香。聽著河里流水嘩嘩流,看著夕陽西下。
有時候我爹會說:“實呢,你饞韭菜包子了吧。”
我很興奮地點頭:“嗯。”
我爹接著說:“你娘包的韭菜餃子韭菜包子最中吃。”
我拼命地點頭:“嗯,嗯,嗯。”
我爹說:“我回去給你包。”
“好啊好啊”我拍著手。
……
晚上,吃過飯。我打開電視調到少兒頻道。不是美羊羊與灰太狼,就是熊大與熊二。我爹看得很入迷。看了大半個小時,我爹困了。我把他扶到床上,蓋好被子。
世界安靜了。我坐在桌前。有多少年我沒有寫小說了呢?其實,我也想不起。打開桌邊的臺燈,筆記本上有厚厚一層土。好久沒有打開了。
我拂去上面的塵土。打開筆記本。聯想牌的。這個筆記本是阿玲臨去北京前留給我的。腦海里全是阿玲的影像。
我刷了會新聞,玩了一會CS。現在都沒有人玩CS了。每次玩CS我都會想起大學那段日子。因為阿玲也愛玩,而且玩得比我好。玩累了,想關電腦,鼠標不知怎么點到郵箱登陸了。出來163郵箱的畫面,提示輸入密碼,憑著記憶我輸入數字。提示正確。這組數字是我的生日,我怎么會忘記呢!這個郵箱是阿玲幫我注冊的。一晃十二年過去了。
阿玲離開濟南后,我來了惠縣,就一直沒登錄。我不想也不敢去碰觸那段讓我傷心的往事。郵箱里有十幾封未讀的郵件,我慌忙打開,以為有阿玲的最新消息。從頭翻到尾,沒有,全是廣告和推銷的信件。
在草稿箱有兩封,最上的一封是一首詩,我寫給阿玲的。標題也不是黑體了,說明阿玲看了。我就安心了。
下面的一封是阿玲寫的一段長文字:哥,讓我做一次導演吧,你、我還有我爸媽都是其中的演員,劇情都已安排好了,我和你都按照劇本來演,爸媽那邊我做好了工作。還有一點,哥,我爸媽都是本色演出,可能沒有按照劇本上面的說,你也得隨機應變。哥,我余生不多了,就這個心愿,你幫我完成吧!我求了你一年了,你也該答應了!哥,人生的路還有很長,你要好好過,我只是提前下了車!哥,嘻嘻,生活總是充滿驚嚇,好好的,不許哭,這是我們說好的……
我嚎啕大哭。阿玲離開濟南六個月后,死于淋巴癌。
在夢中,經常有一道亮白的光線閃過我的眼,是的,就是這一道光,對的,就是那一道光。我多次看見一片午后的綠草地。一對對漂亮的花蝴蝶翩翩地飛。阿玲,你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嗎,明媚的陽光,深邃的天空,你我的目光打動彼此。原來這就是愛,萬古長青的一往情深的愛。
《給阿玲》
在茫茫人海里
兩條魚相遇
七秒的短暫記憶
如星空爆裂的煙花
有女孩等著去愛慕
有誓言等著去辜負
有眼淚等著流成河
多么美好的一去不復返的
二十歲
如魚的七秒記憶
陽光下
魚游走
你的長頭發成為流動的河水
多么像一面旗幟
鮮紅、飄舞,颯颯作響
我愛你,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冰封期,漫長的寒冬開始了
阿玲
你消失在人海里
帶走了魚的七秒記憶
煙花再美,只是消逝?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