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葦

湖北賽區?湖北中醫藥大學 ?學生作品

小說作者:楊馨悅

生命脆弱如蝶翅,稍縱即逝,我們是藉這皮囊漂浮茫茫人海的葦草一叢。如是微不足道,又如是,驚心動魄。

2017.03

三月底,春風和煦,操場上風箏成群,沐陽一身白色實驗服,捧著實驗籠穿過草坪,白色紗布下蓋了兩只小白鼠,是要拿去實驗室給何教授的。

這位何教授全名何文麗,已經快六十歲了,是位嚴謹的解剖學老教授,為人慈祥和善,科研立項二三十個,是學校的招牌之一。

何教授自己帶課題,平素給她幫忙的都是研究生的學長學姐,沐陽今年大二,卻已經跟師一年有余。說來也是神奇,她竟和這位老教授攀了親戚,這親是極遠的:何文麗是她姑奶奶的小姑子,而她的姑奶奶,去世已一年有余。

那時她正是高考結束,對志愿一事模模糊糊,姑奶奶去世,媽媽和小舅公帶她去新疆赴喪,與這位何教授一路。在車上這位老教授幫她填了志愿,替她選了臨床醫學為第一專業。后來她順利被錄取,便開始跟著這位老教授做課題,真真是增益不少。

記得第一次來解剖實驗室,是穿過條條回廊才在實驗樓深處見到它,實驗室寬敞高大,清潔整齊,靠墻擺著一排實驗籠,兔子,白鼠,蟾蜍,每個籠子外都有相應的實驗記錄標簽。她跟一眾學長學姐問了好,便開始了在這里為期一年的跟師生活。

實驗室隔了一個拐角是學校的人體標本館,每年在招生時都成了名片,聽說標本館建成就有何教授參與,后來的很多標本,也都出自這位名師之手。

每次進標本館沐陽都有種陰森森的感覺,外面再熱,這里面都是發寒的。這些標本,不需要陽光。

在標本館第二隔間正中架子上,擺著一個嬰兒全尸標本,這個標本是建館時做成的,年紀比沐陽都大,現在儼然已是鎮館之寶。聽說當年就是因為人體標本館的建成,學校從一個醫學職業學院一躍升為大學,規模越來越大,成了現在這一片小有名氣的醫藥學類大學。

這具標本是一個唇腭裂的男嬰,大約出生八個月的樣子,雙眼緊閉,上唇破裂,鼻翼在玻璃箱中被擠壓得稍稍有些變形,從破裂的人中處露出的牙齒讓這張小臉顯得有些猙獰。嬰兒的雙腿互盤,大大的頭枕著一只小手,另一手背在身后,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睡在福爾馬林中。沐陽伸出手來,隔著玻璃碰了碰嬰兒緊閉的雙眼,心里是說不出的沉重感。

她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只是每一次,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有種窒息感。這個嬰兒身后,是一排流產嬰兒的標本,從一個月的到八個月的,最小的只有她一根食指那么大,身體還沒有肉色,紅紅的有些透明的感覺,只能隱隱約約看出人形來,就算是這樣,它們曾經,也都被稱為生命。

標本館再往里,是貯存成人全尸的八具鐵制冰棺,常年通著冷氣,內中有些是專門留下了骨架;有些是去了腹部脂層和肌肉,現出各種臟器;有些留下剖開的皮層以供觀察。何教授偶爾會帶著她們來看,一開館蓋,福爾馬林濃烈的味道隔著口罩都能鉆進口鼻來,雖無法習以為常,但多少可以應對自如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喜不喜歡這份工作,但做得還算得心應手,等到明年實習,告別這些沉睡的標本,她就要接觸活生生的病人了。其實她也忐忑不安,如果可以,她寧愿一輩子和這些安安靜靜的家伙打交道。就像何教授一樣,不是么。

2006.01

紅棕色的柚木床沿,耷拉著一只了無生息的手,滿布皺紋,青筋盡顯。屋內白幟燈如床上那垂暮的老人一般奄奄一息,搖搖晃晃吊在屋的正中,玻璃外殼落滿塵灰,蚊尸清晰可見,再發不出如何耀眼的光來。

穿紅格子小花襖的小姑娘一蹦一跳進了屋,鞋尖上還有未化的雪跡,她曲曲折折繞過圍在白幟燈下烤火的幾位大人,立在床沿用耍雪后通紅的小手握住床沿那只手,握了良久才小心放進被子里去。

這并不是一個祥和安樂的新年。

村里的張醫師背著他破破的藥箱準點進了門,摘下綠色的大軍帽,例行公事般看了看老人,又搖了搖頭,那半銹的鐵箱都未曾開合。

“不行,這藥水不能打,若出了什么事,誰也負不起責任。你們吶,要想他還多活幾月,就送去省里的醫院住著,好生照顧,有什么心愿都盡量幫他完成了,就算是盡孝了。”

屋里三個中年女人都未正面接話,點頭算是打著哈哈過去了,大家心知肚明,此時再多花的每分都算是丟了水,連聲兒都不會有,誰也不想去醫院。

這是老人的三個女兒,村里習慣按序叫她們一姐二姐三姐,拖長了尾音,再加個子字,就是她們的代稱,至于大名,那是只有在給孩子的作業本上簽字時才會想起來的東西。

一直坐在炭火旁的是老人的弟弟,村里的小輩都喚他一聲小叔公,他起身倒了杯水,左右塞給張醫師,拉他坐下了;“他夜里難受得緊,疼醒了一夜都睡不著,怎么說還是吊個水吧,去醫院的話也得等過完年再合計?!?/p>

張醫師一口水喝了一半就撂下了,怎么都不肯留,他不過是一個鄉里的小醫師,至多治治感冒傷風老寒腿,對著這樣一具銹跡斑斑,零件已全然損毀的軀體,他當然不能冒險。他想起不久前報廢的電瓶車,怎樣都是不能再騎上街了。

好容易出了村頭,一雙大頭鞋鞋尖上黃布與黃泥已完全分不出,張醫師一手拽著藥箱帶子,一手拄著長柄傘沿著水泥路向汽車站走。迎面是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四個圈是他兒子為了新婚打算買的奧迪。

車在靠近他時逐漸慢下來,后座車窗被慢慢搖下來,車內婦人探出頭來,招手喚他張醫師,和他一樣五十中旬的年紀在她身上是一點沒有顯現出來。

婦人是老人的姐姐,在裴家輩分極高,小孩見了那真是要叫一聲姑奶奶的。婦人和他是一般年齡,那時他三年級便搬了板凳回家,她卻很是吃書,一直上到初三,也拿到了師范的錄取通知書。家里拿不出學費,她也不鬧,拾掇點行李便隨親戚去了織布廠,二十三歲跟著家里說的親結了婚,在何家有了兩兒一女,日子勉勉強強,誰也沒想到她四十歲跟著丈夫突然去了新疆,就做五金發了家,何家小女兒沒兩年也評了教授,轉眼何家便成了這一帶大戶。

印象里上次見到裴家大姑奶還是兩年前的新年,在路上也是這樣,隔了車窗寒暄兩句,叫他心里莫名有些惱火。

此番婦人叫住他是為了裴老的肺癌,好在這次她下了車,總算是讓他心里平衡許多。兩人聊了有十來分鐘,她還繞路送他到了汽車站,這也算是醫師在鄉村里的特別優待,總是非常容易搭到車,順風的或者不順風的。

裴家大姑奶進了里屋,一眾人起身來迎,一時間屋內狹小不堪,等大家都踩著瓜子殼落了座,才稍顯寬裕。大姑奶跟著三個侄女嘮了嘮家中小輩,便把住院一事又推了出來,氣氛一時尷尬,只聽得焦躁的嗑瓜子聲兒。二姐幾分不自然地左右望望,扔下手里一把瓜子,對拍兩手,一層瓜子內皮落進炭火里,了無蹤跡。

“我去找找陽陽那孩子”說話間二姐已踏出了門。三姐抬了抬手,終還是沒起身。陽陽是三姐的二女兒,大名裴沐陽,就是那穿著紅色小花襖穿梭屋里屋外的小姑娘,也是裴老幾個外孫輩中唯一的女孩。裴老唯一的孫子送了人,唯一的兒子也去世得早,裴家等同于是斷了后。村人提起老人,總是一邊說著他年輕時的好強摳門,一邊同情他晚年的這一身病痛,無人送終。

三姐兩指指腹握著瓜子旋了良久,末了那粒瓜子投身炭火,瞬間被黃色的火焰吞噬,留下灰黑色尚可見完整形體的軀殼。三姐心知自己這位姑姑富裕大方,對二弟弟又是出了奇的好,年年倒貼,如果真住院也不會輪到自己擔大頭,應下來怎么說是落個心安。

“過了初一就送爸上省。”

小叔公低頭把弄著手里的搪瓷杯,那里頭茶葉浮浮沉沉,還未完全展開,水色也是淡青,水面上水汽氤氳。一姐夫家條件尚可,但一姐卻不是個當家的主,只怕出不了多少,能在踏前守這一個多月都很是吃力;二姐倒騰小本生意,手頭算是有點余錢,但往時因為婚事跟本家去世的兄弟鬧得很兇,和父母也是平平,又是出了名的鐵公雞,絕對不會出錢;三姐算是最孝順的一個,可去年夫家投資酒店折了本,小兒子才將將一歲,也是給不多。倘算大姑奶擔去六成,自己也得拿一成多出來,這是怎么也推不掉了。

果不其然,大姑奶代他同兩個侄女表了意,他只點頭應好,看不出喜怒,事情便算敲定。

“老小,中午的小年飯都去你家吃吧,讓大弟妹歇歇”大姑奶說著就已起身,小叔公跟著放了搪瓷杯,泡開的茶水一口未動。

“老小,你給句實話,這錢你想不想出?!?/p>

“說什么想不想,都是該的?!?/p>

小叔公不再講什么,似乎是嘆了口氣,就沿齊人高的土籬笆走著。這些年他家與裴老的老屋僅有一田之隔,有什么大事小事都是他兜著,平時帶帶水果送送菜,稻季收了自家的,就立馬幫忙收哥哥家的,怎么都算仁至義盡。大姐這種出錢不出人卻又指揮全局的姿態才最讓他窩火。

沐陽在樹林里玩雪,見了小叔公就奔上來,還依著三姐教的向姑奶奶問了好,可愛的小模樣很是疼人,說著來尋沐陽的二姐卻不見蹤影。小叔公領沐陽回了家,大姑奶折身進廚房幫忙。

這并不是一頓其樂融融的小年飯。

到了初二這天,雪已停了兩日多,上省的路不算難走,一姐和三姐一早便來收拾住院的東西,二姐回了夫家,也沒來個電話,一姐打去無人接,索性也不再打。三姐跟著大姑奶一道上省,沐陽留給一姐照顧。

省城那邊接人的是何家小姑子,初中畢業考了師范,后來又做了大專的老師,現在跟著學校升成了大學老師,評上教授也有十年了,真真是親戚圈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左右人見了都要稱一聲何教授。

裴老住院的日子里,何家便成了她們的歇腳地。大姑奶和這位小姑子妯娌關系甚好,一來一往兩個月,三姐也算識得了這位何教授,多認識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總不是壞事。更何況裴老一去,若可以借此和姑姑一家打好關系,那許多行事都容易得多。

在省城里窩了許久不出頭的二姐家磨磨蹭蹭半月才來了一人,是二姐的公公,銀河大隊的隊長,人稱劉隊長,六十出頭的年紀,人卻精神得很。來時兩手空空,一口一個親家,拉著裴老說個不休,“我做這隊長是沒幾個油水,一窮二白,可對俺親家,那是沒得說,每年的低保補助,我就這么把話撂給上面,抹了誰也不能抹了裴家的,要是這都不能給親家做,我倒不如不做這大隊長了。”

裴老艱難地點了點頭,算是表意,旁邊大姑奶早聽這話就不甚歡喜,借口買水果出了病房。三姐氣不過跟他嗆聲:“劉叔這么上心,怎么不見二妹夫來這看看,都在省城里,坐車也要不得半小時,平日倒見他騎個電瓶到處溜?!?/p>

劉隊長干笑兩聲:“你二妹跟妹夫不是開年忙生意去了,這才叫我這老頭子來看看親家,還是三姐你多擔待?!?/p>

三姐心里窩火,像是誰不要忙生意,誰家老的沒來看似的,可當著裴老面也不好吵,半笑著拂過去了。三姐心里頭也清楚,要說裴老還有啥遺憾,無非就是沒個兒子養老送終,女兒再如何也是別人家的,那孩子又杳無音信,都不知是死是活。任她怎么問了姑姑都說打聽不到,連小叔都讓她別管了,說什么早不是裴家的人了。那大概是父親最悔恨的事了,裴家上上下下都閉口不提,尤其是大哥去世之后,三姐也知不該再三問那孩子,讓姑姑難做人,可父親若是能看上一眼,應該就能安安心心地去了吧。

裴老的院住了兩個月,伴著藥水夜里頭的疼痛稍有減緩,最終是在睡夢中安安靜靜地去了,也算體體面面。裴家給辦了場風風光光的喪事,若是裴老曉得了,不知是會心疼錢還是高興這排場。

二姐從省城趕回來,未進門便哭得泣不成聲,直喊著裴老一生受苦多又去得早。三姐風風火火,做事麻利,一連三天都在和小叔公一起忙前忙后招呼人;一姐平時溫聲溫語,做事細致,將來賬都一筆筆細細記下了,跟著裴老的舊賬本對賬。許多都是舊時的回賬,欠了賬不來人吃酒的也不在少,肯實打實填錢的更是寥寥無幾,畢竟大家心里都清楚:這家沒兒子,上了賬誰還?數多數少都得當是扔了。

辦事的錢基本都是大姑奶出的,回的賬她卻沒收,平分了姐妹三家,二姐算是撈到大便宜,再不提兄長和裴老當年趕著她嫁劉家的不是。一姐不虧不賺,也算是給父親送了終,倒沒說什么,收拾收拾回了夫家。三姐吃了悶虧,心里多少有火,卻不能得罪姑姑,畢竟自己這樣一算是沒給父親花什么錢,總也不能說自己拿得少。

大姑奶回新疆前,把省城里的兩間旺鋪低價租給三姐,只說自己路遠也不方便找人租,要三姐先租下來再自己處理。三姐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才是撿了大便宜的那個,倒租這兩間門面就有夠自家忙一年了。也是這之后,三姐一家對店鋪一事守口如瓶,但與大姑奶家往來卻越來越頻繁,有心走親戚,哪里怕什么遠。

2015.09

大姑奶住院的消息傳來時,沐陽剛剛高考完,三姐家的小兒子也升了初中。小叔公身子依舊硬朗,兩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有了孩子,他在老家種自家和裴老家的兩份田,每天扛著鍬在田里穿來穿去。裴老去世后,他算是卸掉了一個擔子,反是越活越顯有精氣神。

大姑奶的病來得很兇,發現不久就住了院,肺癌惡化極快。一如后腳跟著裴老去世的張醫師,聽聞是早晨在院子里收著臘肉突然就暈倒了,腦溢血沒有搶救過來。成為一時的飯后談資,這一片老老少少多少都被他扎過針,也被不少人背后罵過庸醫,甚至還有一見他就哭的小娃娃,這樣一個家家戶戶再熟悉不過的人突然就去了,叫人唏噓不已。他一生坐過不知多少人的車,可忙碌半生給兒子買的奧迪卻一次都沒坐過,最后一次在轎車里感受風聲還是坐著大姑奶的奧迪到汽車站,四分鐘的車程。他想,原來奧迪坐起來是這感覺啊。

這邊三姐和小叔公兩家探病的計劃剛定下日程,那邊就來了消息,人已經去了。小叔公搭著何家車同去新疆,三姐這才知,小叔和何家也一直有往來,親戚這東西,倒真是有錢的跟有錢的走。好在自己,也算是這個圈子的了。

這次赴喪之行,三姐特意帶了沐陽一起,一路上跟何教授談了不少沐陽志愿的問題。這直接促成沐陽后來進了何教授所在的大學,去學了醫。

沐陽印象很深,那次還未到靈堂,三姐就交待讓她跟著上去磕頭。她進了門,看著上桌正中的黑白照,白花斜扣,背后是色調單一的花鳥屏風,照片上的人像所有故事里的奶奶一般安詳和藹,對視一眼就讓人眼眶莫名有了濕意。沐陽跪在青色的圓毯上,匐身磕了三個頭,不輕不重,起身時她輕輕呼了一口氣,就好像是自己真的送走了那個蒼老的靈魂般。

1997.03

裴家大姑奶剛嫁到何家來時,文麗還只剛剛上師范,那時父母說中這門親就是因為看上二嫂上過初中,人又踏實本分,過門后更是覺得她勤快肯吃苦還機靈。文麗和父母一樣,也很是喜歡這個嫂子,知道她當年因為家里窮考了師范沒上,比著自己也是多添惋惜。雖相差了四歲,可這妯娌間卻像是姐妹。

文麗師范畢業,在那所大專里當了六年普普通通的老師,帶解剖學的理論課,本也以為人到中年,日子就這般平平淡淡不會再有變。誰想當初帶她的吳老教授有心籌備學校的人體標本館,文麗覺得,這就是她人生驟變的機會。事實上,她也抓住了這個機會。她主動去問進度,沒日沒夜地給吳教授幫忙,整理資料,做預算,跑前跑后忙了一個多月,又幾經修改,人體標本館的建設方案終于通過了。

吳教授是項目的主負責人,她打副手,就這么跟著老教授開始了二次學習的生涯,方向也從教學轉向了科研。

籌集制作人體標本并不是件簡單的事,從方案審批到標本館開放,足足花了兩年。但最艱難的不是制作,而是籌集,說白了就是買尸體。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參與人體標本制作,吳教授年事已高,她便一家一家醫院地談,同意的病人本來就沒幾個,好不容易碰到愿意的,堅持入土為安的家人當然是不同意,曾經有很多次,她也一再想放棄。監獄里的資源,大多都被知名的高校和科研機構買走,交警大隊里無人認領的尸體,能遇上的概率又微乎其微。那陣子,她幾乎看不到標本館建成的希望。

六月初,天已完全熱起來,吳教授自月假后有近六天沒來學校,她一個人兩邊忙著,備課也多少疏心了些。

那日她在實驗室,看著做好的右下肢標本,肌肉的顏色由紅轉為淺粉,紋理清晰,區域分明,總體已有塑化的感覺,旁邊還有左下肢,病理臟器標本,手骨上肢骨和腦部切片。

它們來自一個中年男人。一個沒有孩子的鰥夫,還因為工傷欠了醫院不少錢,被迫出院后臥病在床,時日無多,只有一個同村的侄兒時常來看看他。文麗親自找去他家,承諾給他一筆足夠付清債務還有余的錢,并找人照料他,條件便是去世后尸體交給學校。這是談得最順利的一樁了,男人答應得很快,文麗拿到那按了手印的一紙文書后算是辦妥一切。

只等了不到兩個月,男人便去世了,是很嚴重的肝癌,那個已被黑色癌細胞群吞噬小半,硬化得如同破舊的海綿般的病肝也被教授做成了病理標本??粗莻€肝,文麗總是想起姥姥說年輕時拿著布票領布回來做衣服,剪下的哪怕只有瓶蓋大的布都不會扔,塊塊收起來,多了能縫個冬天的背心。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好像身處在那個資源匱乏的時代中,她想做好的衣服,究竟還要多久呢?

吳教授再回學校時,帶回兩大箱制好的標本。她搬著一個精細的端腦標本跟在教授身后,頓時覺著自己的無用,像是被誰扇了一巴掌似的難受,可擺在她面前的,是豐碩的成果,盡管那里面沒有她的汗水,還是要掛上笑容。文麗覺得自己像是勤懇的黃牛,在不知千里馬的存在時尚可自我欣賞,可此時對比太過明顯,教她看見自己雙倍的勞動換來的收獲是多么貧瘠。

她放慢步子跟緊前面的步子,短短一段回廊快到了頭她才壓住心里的失意問起標本的來源。教授不喜不怒,交了她兩份文書。

“別的路子,也可以試著走走,確認穩妥找找有沒有可以談的吧,時間不多了?!?/p>

簡陋的實驗室很快又只剩了文麗一人,她小心疊好兩份簽了字的聲明書,那上頭兩個人,都姓吳。聲明書沒有本人簽字,只有家屬的手印,地址是本省很偏僻的一個小鄉村。她不是不懂吳教授的意思,這是要找守得住口的,買家中剛去世的親人,當然,越年輕越好。這種事情,她不是沒想過,只是一來難得談,二來一但被人知道,買的賣的都是免不了遺臭萬年。就算是自己的父母,怕是也不會認她這個女兒,思來想去,文麗覺得,這件事是只能和二嫂說。

文麗心不在焉鎖了實驗室,挎著包要去上課,腦子卻在飛速運轉中。

她聽二嫂說過,裴家的小孫子出生時人中裂開,現在只能每天擠了奶水用奶瓶喂,如此還是會流出大半來,小孫子的進食很成問題,也讓這并不富裕的一家苦不堪言,有意送走這個頭孫。

這孩子,要送人,誰家會收呢?很可能就東家去了西家,顛沛流離,還會被人指指點點,在這么窮困的時代,一定活不下來的吧。饒是活下來,也一定不是值得記憶的一生。

文麗腦海里不斷強化這個念頭,內心卻焦亂如麻。

她想要這個孩子。

倘若能有一具嬰兒標本,那標本館建成,一定不久了??赡鞘且粋€活生生的孩子,有血有肉,她在用自己假設的人生,用一種拯救一個家庭的姿態,否定這個孩子未來的一切可能。她不知該怎么對二嫂說出口。

明明她也知道,那孩子是典型的唇腭裂,雖說進食成問題,但只要肯養,還是能養活的。等他大了,醫療也定不會似這般落后了,治好的希望只會越來越多,說不定等下去這個孩子還有機會過正常人的生活。

她開始常常往家里跑,見了二嫂卻每每欲言又止,她開不了口,心里卻不能放下念頭,只能旁敲側擊地同二嫂打聽消息。

1999.11

標本館建成這年,學校出資翻修實驗樓,她望著被扔在一堆廢磚中實驗室簡陋的紅木門,曾經透過它,看到的是設施勉勉強強的解剖實驗室。她就是在那里跟著教授做課題,洗了不知多少支試管,寫了不知多少份實驗報告,直到看見自己的名字被列在論文第二作者的那欄。

她一直視教授為恩師,同時又總是覺著,好像也沒到那程度。她還是個助教時,教授帶她,每天整整資料,還還儀器,還要定期去打掃藥材標本館,不定期改改作業,除了工作,教授也沒有教過她什么別的,時間熬夠了,她轉正,也是情理之中。

后來她跟著教授組建人體標本館,接觸到教授的課題,也是她主動幫忙,雜活累活做了不知多少,誠然,她學到不少,但每樣都是她深夜里熬來的,連機會,都是她自己拼了命追上的。教授從未想過要拉拉她,若不是她記下的厚厚三本筆記,恐怕她早已在課題答辯中被刷下去。

面對吳教授,她經常糾結于感恩與不屑兩種情緒里,一邊肯定自己,一邊否定自己。有時文麗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勵志典型,有時文麗覺得自己罪惡無比,為了抓住機會,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

兩年前,她在二嫂生日那天,拉著二嫂出來吃了一頓,也許是艱難萬分地提出了她的想法,給裴家三萬,就說是她一個中年喪子的同學想要這個孩子,不介意孩子的殘疾,唯一的要求是這孩子和裴家不能再有來往。

以前文麗只是覺得二嫂想事周全,是個很上場子的女人,那之后才真正認識二嫂。二嫂帶她見了裴家小叔公,要她原原本本把孩子的去路講清了,又說這孩子留下也只會拖二弟一家后腿,反正侄兒還年輕,孩子還會有的,若是裴家小叔公同意就做,這三萬給會私下分小叔公家一萬。文麗依稀記得裴家小叔公是遲疑了許久的,但終于還是答應了,她覺得那并不是非常難談的一樁。后來她又跟著二嫂見了一次裴家人,這個裴家辛苦供出的唯一一個識字人,對著聲明書,念出了一份繼養書。三萬變作三千,也叫那一家子對她杜撰出的中年喪子的同學感恩戴德。

裴家小叔成為共犯,并沒有讓一切變得危險,反而就似她所想的那般,永遠緘默不言,沉入深海了。

她帶著這個孩子回了實驗室,用她所能想到的,最輕柔的方式讓那個孩子告別世界。她碾碎小半瓶安眠藥,化在奶粉里,極盡耐心地喂那個孩子。他的上顎牙床還沒有完全形成,幾乎是隨著人中分開的,條件反射地想吸允奶瓶的奶頭,卻完全不能做到,文麗一點點地喂,一瓶潑了大半。孩子吃飽睡去,文麗呆呆地在水池邊清洗奶瓶,孩子進食的樣子,讓她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如果上蒼垂憐這個孩子,如果他醒過來了,那她再怎樣都要把他送回去。

這樣子想,讓文麗好受了些,好像她是把決定權,交給了命運,交給這樣一個虛無縹緲卻又和一切息息相關的名詞。

那個孩子,永遠睡著了。

2017.06

六月初,期末考試接踵而至,沐陽最后一次來實驗室,收拾她的書籍跟筆記。沐陽推開半掩的金屬門,何教授逆光坐在實驗臺前,叫沐陽忽而覺著她的蒼老。沐陽問了好,同何教授簡單聊了幾句,便去了儲蓄柜跟前,書不多,一摞摞的報告和一些散亂的筆記卻整理了好一會。當中她不時側身,卻總見何教授出神,沐陽一邊理書一邊笑問:“老師在想什么?”

那邊沒有回應,讓她有些尷尬,好久后何教授才緩聲緩語道:“想起了我的老師。”

想起了吳教授那時,對著做成的嬰兒標本問她:“愿不愿意一直留在這里?”

她點頭。一晃眼,她便在這里留了二十年。和那個孩子,看著二十年滄海桑田的巨變,看著當初被她抹殺的,無數種未來的希望。

她披著這皮囊活著,孩子披著那皮囊睡著。獨生茫茫,對錯已無從分辨,若干年后,她和裴家小叔公也會像二嫂那樣,永遠離開,這個孩子卻會永遠留下來,一代又一代,沒有人會知道他的故事,也就沒有人,會來責怪她的錯誤。

她看著蹲在墻角的沐陽,多像某個時刻的她,也就輕輕問出聲:

“愿不愿意,一直留在這里?”

那皮囊,就是我們藉之漂度浮生的葦草一根。如是不堪風雨,又如是,堅如磐石。

浮生茫茫,一葦以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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