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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那日吊橋邊修羅一戰后,眾人看裴綸氣息微弱,皆以為命不久矣。南鎮撫司的千戶念著舊情,留了他一口活氣,只把他扔在那堆尸體間便掉頭回京了,連那小煙斗都還好端端銜在他嘴里。這意思便是生死由命,裴綸往后如何,就全看老天爺叫不叫他挨過這一遭了。多得那裴綸好造化,待眾人走后,不多時他竟自己轉悠悠清醒了,于是草草拾掇了傷口,休整片刻,便顛簸一路下了江南。
裴綸在杭州找了間客棧住下,靠著當差時摸索出的探聽風聲的功夫,以轉賣消息為生。哪個錦衣衛有什么把柄,哪個督察又辦了什么齷齪事,他雖然人不在京城,卻對京城的大事小情如數家珍,恨不能比那些在京城里當差的人還要熟悉,因而遠近的官人,百姓,浪子或強盜,若是有什么想要探聽的,全來裴綸這里求教。
這日丁修來了裴綸府上。說是府上,也不過是裴綸留宿的客店。丁修甫一進店門,便找了小二來,問道:“聽說你們這店里住了一位爺,對那京城的事甚是了解,上到朝廷百官,下至州縣小吏,無人打聽不到,事事都有消息,可真有此號人物?”
丁修那把梅鶯長刀架在肩上,一人多長的刀,店里的客人見了紛紛避讓,而那小二竟也不被唬住,想必是這些江湖浪人也見得多了,只和和氣氣地笑道:“你老要找的是裴綸裴爺吧?那確是個厲害人物,有些門路的,消息極靈通,天上地下無所不知。聽說以前也在朝中當過官,不幸遭人算計,這才流落到江南之地。你老若有事相問,小的這就上去請他。”
小二說完便上了樓。丁修兀自在一處坐下,梅鶯拍在桌上。小二再下來時,身后跟了個人,粗布衣裳,眉眼溫順,嘴里銜著個黃銅煙斗,臉圓如丁修最愛的豬肉大蔥包子,想必這便是小二口中的裴爺了。
小二尋到了丁修,便把他指給裴綸看。裴綸與丁修四目一對,便笑起來,極為和善,如那貓兒一般,叫人摸不清楚脾氣。丁修也回以一笑,只是丁修這笑流里流氣的,搭配上這身流寇打扮,一看便知這人是個什么底細了。裴綸與店小二又吩咐了幾句,這才來了丁修對面坐下,把煙斗拿在手里,開口道:“先生幸會,在下裴綸,不知先生是要打聽些什么事?”
丁修道:“我有一師弟,本與我情同手足,也是師父的摯愛弟子,誰知幾日之前,他竟擅自離了師門,不知往何處去了。我在這杭州四外尋了幾天,才在東郊林子里找到了他的衣物,卻是裹在一個旁人身上,我去探那人鼻息,方知道這人已經死了。我又在這死人的身上搜了搜,竟還找到了個本子。我這等鄉野粗人,也不知這本子拿來作甚,只覺得事出蹊蹺,便來向裴兄請教一二。”
話畢,丁修從懷中掏出那本子。裴綸見了,心下一驚:原來這本子正是錦衣衛人手一本的無常簿。這本無常簿上寫了個“靳”字,裴綸略一思索,并不記得有什么姓靳的人物,便料想是個小旗。想必這人的師弟是殺了這名靳小旗,而后自己穿上那飛魚服去往京城了,匆忙中卻忘了把這無常簿帶上,方才留了把柄。
只是若無冤無仇,他師弟又何苦去招惹一個小旗呢?裴綸直覺事有隱情,因復又端起了煙斗叼在嘴里,云霧繚繞的,也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神情。他伸手要把那無常簿拿過來,丁修卻把那簿子收了回去,道:“裴兄可知我此行是來探聽什么?”
裴綸自覺失態,趕忙換上那溫厚笑容:“失敬,失敬。那裴某便多嘴一句,敢問先生這趟來所為何事?”
丁修道:“我聽那小二說,你是個無事不知的,那我便自報個姓名,如若你真有這般神通廣大,也定是聽過我的名頭的。”又道:“在下丁修,你可聽過這名字?”
敢情是那丁門的人!裴綸正色道:“此處不便說話,怕有耳目,還請丁兄移步裴某的客房?!倍⌒蘼犃T,便收了那梅鶯刀,隨裴綸上樓去了。
到了屋里,裴綸關上門,上了門閂。兩人又聽了會兒,見沒人跟上來,這才放下心,在屋里落了座。裴綸把那無常簿要來,只見簿上最后一頁赫然寫道:“丁門殘余亂黨丁修,丁顯。”裴綸不語,又嘬了口煙,心下想著:丁修定是對丁白纓一行人的事有所知曉,這才說他只用報上姓名,裴綸便會知道他所為何事。丁修也真算是問著了人,關于丁門一事,除了皇帝本人,北鎮撫司的沈煉總旗,還有那不知流落何處的北齋,最了解個中原委的也就是裴綸了。裴綸盯著丁修看了會兒,問道:“你也不怕裴某是錦衣衛的人,在這兒設了圈套等你?”
丁修嗤笑一聲,將桌上的梅鶯刀挪了挪:“我還有這刀來傍身,你若真設了埋伏,放馬過來便是。”
裴綸見狀,心里又想:看來這廝也不是個好對付的,卻不知比起那丁白纓來如何?正想著哪天要來試試丁修的深淺,卻又記起自己的功夫本就一般人以上,修羅戰后更是元氣大傷,哪里還能試出旁人的深淺來,便不做想了,琢磨起丁修師弟的事。
裴綸嘬著煙思忖片刻,說道:“丁兄師弟的事兒,裴某倒是有個猜想。簿上寫了丁兄和師弟是亂黨,這小旗許是沖著你們來的,我倒是沒聽說朝中有這個風聲,想必是哪個百戶得了線索,便派幾個小旗來打探。師弟定是在哪里遇到了這位靳小旗,知曉了此事,也清楚若被抓去是要掉腦袋的,便起了殺心。丁兄以為如何?”
丁修點頭道:“你倒與我想到一處去了。我這師弟倒是聰明,他若是頂替了那個小旗,回去只消說丁修丁顯已死,便能瞞天過海了,妙哉!”
裴綸卻道:“只怕那小旗不是只身前來,事情便麻煩了。丁兄莫心急,裴某這幾日在城里打聽打聽,若那小旗有同伴,還要一一打點好的。還請丁兄給裴某三日的光景,三日以后這個時辰,便來店里找我,裴某定能給你個答復?!?/p>
丁修答應下來,正要走,卻聽得有人敲門,正警惕著,只聽門外那人道:“裴爺,這是你老要的蒸肉。小的在大堂里沒尋到你二老,便自作主張把這飯菜端了上來?!?/p>
原來是那小二。裴綸開了門閂,小二把那蒸肉連著兩碗米飯端上了桌。裴綸留住小二,說道:“今日這頓飯該是這位兄弟請客?!?/p>
丁修瞪眼:“這是你點的菜,怎的叫我請客?”
裴綸笑得和氣:“丁兄,裴某既然已經接下這樁差事,總要收些報酬,還望丁兄理解。況且這家的粉蒸肉真是極好的,丁兄今日嘗嘗也不算損失。”
丁修也不語,先是拿起筷子嘗了一口蒸肉,剎那間竟將裴綸腰間的錢袋擄走了,從里面掏出幾兩銀子,也不看數,全扔給了小二,口中還說道:“拿去!”小二拿著那銀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裴綸眨巴著眼睛:“哎不是,你這人咋還這樣呢?!”
丁修無辜道:“你叫我請客,我也請了,你怎的這樣說我?”說著又大吃了幾口肉,直吃到那一籠蒸肉不剩多少了,才繼續道:“你趕緊吃,這肉啊,真是極好的,裴兄要是剩下,可惜了?!?/p>
裴綸這才發現,那籠里的肉只剩零星幾塊了,趕緊夾來吃了。丁修吃完,拿袖子抹了把嘴便起身要走。小二急忙攔?。骸斑@位爺,你老哪能拿裴爺的錢請他吃飯?可沒有這樣的道理?!?/p>
不等小二說完,丁修的梅鶯刀已架在了小二的脖子上,笑道:“我這人心善,給你個機會再說一遍罷,有沒有這樣的道理?”
小二咽了咽涎水,顫顫悠悠道:“有的,有的?!?/p>
丁修滿意了,把刀收了回來,朝街里走去,邊走還邊喊道:“多謝招待了,還望裴兄下回記得給我拿個包子來,要豬肉大蔥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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捻指過了三日,丁修按約來了裴綸的住處,那小二自然認得他,抖擻著兩條腿將他引到了裴綸屋里,便逃也似地下了樓。丁修推門而入,只見裴綸正欹著桌子坐下,手里拿著個油紙包,里面許多個小籠包子,正冒著熱氣,油香撲了滿屋。
裴綸拿起一個包子吃了,招呼丁修過來:“丁兄,你要的豬肉包子,裴某給尋來了。”
丁修哧了一聲:“我要那豬肉大蔥的大餡包子,這小籠包子,大小連我這拳頭都不及的,哪里夠填肚子?”
裴綸把那包子咽下,又砸吧了兩下嘴,這才回道:“這你便不懂了,小籠包子雖不夠飽,卻是此地頂好的吃食,出了江南便尋不到了,自然要多吃。至于那大餡包子,丁兄若是吃過了京城的,斷不會再想吃杭州的了。丁兄要是餓得慌,也別總想著豬肉大蔥包子,我再叫那小二送來些粉蒸肉便是。嗨,說起這蒸肉,裴某可是來了江南才第一次吃見,京城里尋不到的,也該多吃些。”
丁修道:“我可不講這個,能填飽肚子便是好的。”說話間卻也拿了個小籠包子來吃,只覺味道確是比大餡包子要好,便又拿了幾個。抬頭見裴綸又瞇縫著眼笑,也摸不清這人所想,眼珠一轉方記起前幾日把他那錢袋擄來了,因而道:“你那錢袋本就沒幾兩銀子,我又與了那小二不少,剩余的也只夠買幾個包子的,甭掛記了。”
話畢,那油紙包里的小包子竟只剩下一個,裴綸急忙搶先吃了,又笑道:“裴某也不是這樣小氣的人,不過幾兩銀子,權當交朋友了?!庇职涯怯图埌拥阶郎?,繼續道:“少說閑話,先與你說說你師弟的事罷。來杭州城尋你二人的倒是只有零星三四小旗,我都打點好了,斷不會將此事說出去的。只是憂心你那師弟不懂人情,在京城里當差時又露了馬腳,或是招惹了什么人物,便麻煩了。若要裴某來說,丁兄宜盡早啟程趕往京城,與你師弟安排停妥,否則以你師弟一人,斷是應付不來的。”
丁修點頭道:“既是如此,我去收拾些行李,后晌便能走了。還請裴兄說說,丁某到了京城以后還要如何行事?”
裴綸又把那煙點上了,吞云吐霧了片刻,笑道:“裴某也有些日子沒去京城了,對那榮月齋的蒸酥果餡兒,明順樓的火鍋子,還有諸多吃食,可都想念得很。如這次能與丁兄同去,一來裴某能幫你師兄弟二人把這些大小事安排安排;二來也好喂喂我這肚里的饞蟲;三來呢,裴某雖不是那貪財之人,卻也不是白白搭辛苦的,丁兄這回送我去京城,也算是付個報酬了?!迸峋]頓了片刻,又吐了一口煙,繼續道:“況你師父丁白纓與我有些交情,我今日幫她這忙也算表個敬意。再者,我還有個相關的故人還在被鎮撫司當著官,此行也好去看望。”
這一番話里,丁修卻只聽得裴綸說同丁白纓有交情一句,因而瞪起眼道:“你怎會與我師父有交情,你跟她睡了?”
“哎喲你這人咋這么齷齪呢?我說了啥交情啊你就睡了睡了的!”裴綸罵道,也思索起自己同丁白纓該算是怎樣的交情。他二人先與對方為敵,然及至修羅戰場時,方才明白二人都不過是這王權斗爭中的一枚棋子。那日炎炎驕陽下,女俠一襲白衣全叫污血給染了,身姿卻挺拔,仿若折不斷似的。他自是對兩人之前的敵對難以釋懷,卻也對她萬分敬重,又有些憐憫的心意。心境這般五味雜陳,竟不知該如何與丁修說,只好嘆道:“要將你師父與我的交情細數,一頓飯的工夫也是不足的,你只記得我二人是生死之交便是?!?/p>
丁修也不纏問,只把梅鶯刀重又架在肩上,起身道:“既然你也要同去,便約個時辰吧?!?/p>
兩人約了申時在東郊碰頭,而后便上了路。此時伏天剛過,江南的立秋還悶熱著,兩人白天里騎馬趕路,正在那日頭底下,衣裳由里到外都叫汗水塌濕了個透。裴綸連講究吃食的力氣都沒了,丁修拿來什么便吃什么,怕連那喂馬的草料都能覺得合口。
緊慢趕了四日的路,即將到了濟南府,裴綸忙提議歇息半日,躲過晌午的炎炎烈日再行上路。除了嫌白日里趕路過于勞頓,也因他早就聽聞濟南府的扒雞極好,肚里那頭饕餮從此便惦記上了。之前路過濟南府時,他傷未痊愈,不好亂吃些油鹽重的東西,而今日終于得了機會品嘗,若因苦夏而錯過了,實在可惜得很。丁修對吃不甚講究,倒也不急著趕路,況且酒菜的銀子都是從裴綸那里出的,便也答應了。
那扒雞確是好的,雞皮紅亮,雞肉鮮香。裴綸夾起塊雞肉,嚼了片刻,竟笑起來,嘖嘖稱贊。而丁修只顧大快朵頤,仿佛這扒雞同一般的吃食并無不同,好大一塊肉隨意嚼兩下便咽進肚里,于是又比裴綸吃得快了許多。裴綸這次倒留了個心眼,那扒雞甫一上來,便先扯了個大雞腿扔進自己碗里,又多叫了些米飯,終究也是飽了。
二人歇了片刻,見那日頭已西斜,便又上了馬。行至郊外的林子里,天色漸暗了,已不見了太陽,只見日光從那山頂漫出來,也和煦得很,不似烈日當頭時那般炙烤。濟南府又屬北方,這時節本就不似江南那般潮熱,再有徐徐微風吹著,舒爽得很。丁修不禁嘆道:“旁人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單說這時節罷,那蘇杭的氣候哪有這里的好?再往北走恐怕還要更舒適呢?!?/p>
裴綸道:“這時節里,蘇杭自是比不過北方的,可若到了冬天,北方便遠不比蘇杭宜人了,河面都要冰凍的,行不得船,凍得厲害了,還要風雪交加。杜甫詩有云:‘霜嚴衣帶斷,指直不得結。’便是寫這北方的苦寒。這寒日里倒也有些異常樂趣,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屋外愈寒,倒愈顯出屋內的暖來?!庇中Φ溃骸皹O寒時也最宜吃銅鍋涮羊肉,夏日里吃羊肉總怕上火,冬日卻正好靠它暖身,加之毛肚,海參,鴨子等菜品,熱熱鬧鬧的,雖說天氣嚴寒,只怕心里卻比在蘇杭還要暖和呢。”
丁修因問道:“這幾日相處下來,我看你對吃倒是頗有研究。那若是按裴兄的喜好,你覺得哪處的吃食最好?”
裴綸笑道:“這可把裴某問住了。各地都有自己絕頂的吃食,別處是吃不到的,如京城的涮毛肚,江南的粉蒸肉,熱河的羊雜湯,還有方才吃的濟南府的扒雞。這些名菜口味相去甚遠,卻也分不出個高下來,裴某確是貪些口腹之欲,各地的名吃——”
話音未落,丁修勒了馬,拿梅鶯刀往裴綸身前一擋。裴綸見丁修流露出些警覺,便住了口,屏息了一陣,也察覺林子里有些人正暗里窺伺著,一手摸向了身側的烏金棍。
丁修笑道:“都出來罷!你們這幾個小盜,藏得實屬不高明。我這還滿心惦記著裴兄所說的幾種菜品呢,也都覺出你們在近旁來。今日遇上你修大爺,算你們歹運,倒叫我松松筋骨了?!?/p>
那林里悉悉索索一會兒,只聽有人喝道:“你是哪里來的好小子,在這兒也敢自稱大爺?先與你爺爺我過幾招,再說誰才是大爺!”話音才落,忽地從道兩旁沖出十幾人,個個手里握著砍刀,口中喝著,朝這二人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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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說到,這群小賊正朝丁裴二人奔來,個個氣勢洶洶,連帶著兩旁樹木呼呼價響。裴綸已將烏金棍握在手里轉了兩圈,丁修那把梅鶯卻仍架于肩上。裴綸心道:這廝倒冷靜,卻不知功夫究竟如何?正暗想著,只見丁修踢了一腳馬肚,那馬便四蹄一縱,朝前奔去了。
一人一馬從人群里穿過,還不見丁修如何出手,這些小賊中卻有三四人倒下了。行到了空曠地方,丁修一扯韁繩,馬兒啼了一聲便返身停住。那把梅鶯不知何時已出了鞘,上面斑斑駁駁染著些血跡。
再說裴綸這邊,本就有幾人與他糾纏,那邊幾個見丁修果真不是個等閑之輩,竟也朝裴綸來了。裴綸的功夫自遭遇修羅戰場后便大不如從前,又因多年來甚少與人交戰,雖說招式都還記著,真正施展起來卻遠不夠靈巧了。他本思量先借著騎馬的優勢躲過這群人,再另想辦法應付,于是兩腿一夾馬肚,誰知這馬是個沒見識的,教這些小賊拿砍刀一唬,本就又驚又怕,現今再叫裴綸這一激,竟如瘋癲一般胡亂奔馳出去。這番折騰倒是嚇得那些小賊四散逃竄,裴綸自己卻也險些跌落,便著忙握緊韁繩,踏住腳蹬。不料一小賊竟于背后蹦出,揮刀朝他腰部砍去,他哪里顧得上,只好叫這小人得了手,腰上一熱,汩汩流出血來,竟是傷了皮肉。
裴綸這邊廂堪堪安頓好了馬,方才得空定了定神,而那些小賊見這馬不再發瘋,卻也不再畏懼裴綸,復又喝著朝他砍來。裴綸恐這馬兒再受驚怕,不敢再扯韁繩,只是量著如此這般卻又不如下馬應戰了,便動了棄馬的念頭。正忖度著,身側一把砍刀呼來,裴綸料著拿棍推擋不及,便錯身躲過,卻動了腰傷,不由眉頭一皺。勉強將刀躲過了,還未坐穩,卻聽身下的馬兒一聲哀啼:原是有人砍了這畜生的腿。見馬瞬間跪倒在地,裴綸也只好就勢跌下來,就地滾了兩圈。
還未起身,又是一刀劈來。裴綸正欲拿烏金棍推擋,不想那刀還未近身,握刀的胳臂竟被人砍斷了,一臂一刀正落在裴綸身側。裴綸看去,只見丁修正緩緩收著梅鶯,便道了句謝。再看四周,原有十多人的隊伍竟只剩零星三兩人立著,個個篩糠一般發著抖,連刀都要握不住。
丁修的氣息卻絲毫不亂,人還穩穩坐在馬上,似意猶未盡般搖頭嘆道:“山野小賊,你爺爺的筋骨都沒活動開呢,卻沒了對手。怎么,你們還在這兒愣著,是要嘗嘗你爺爺的梅鶯刀?”幾名小賊聽了,忙不迭跪倒在地,磕了幾個響頭,口中哆哆嗦嗦念道:“大人饒命!小人狗眼看人低,錯看了大人,還望大人開恩,饒小人一命……”
丁修聽得不耐煩,喝道:“還不快滾!”幾人聽了紛紛棄刀逃竄。
裴綸的馬是騎不得了,兩人只得把行李移至丁修馬上,將那畜生遺在了道邊。裴綸胡亂在腰上纏了幾塊干凈布料,包好了傷口,丁修要將他扶上馬,他本是出于客套推辭了幾句,不料丁修竟不再多讓,自個兒扯著韁繩走了,裴綸只好走路跟上。行了些時,裴綸實在腰痛難忍,不得已向丁修問個坐位,那丁修竟叫裴綸再忍耐片刻。裴綸幾日來也摸清了丁修的脾性,從懷里摸出三四兩銀子與他,丁修這才下了馬,又把裴綸扶了上去。
二人本就趁著天色將晚才行上路,這回又丟了馬,無論如何也是趕不了幾里路了,便商計著盡早找個歇腳處過夜。二人也算好運,行了不多時,就見道旁有一座廟宇,上書“靜林寺”三字,便計劃在此處安歇。裴綸問了廟里的僧人近處可有村莊,村莊里可有沽馬的地方,又問他們要了些草藥來敷傷口,僧人答了,從凈室拿來些草藥與了裴綸。二人謝過,取了行李,來了住客的小院里。
裴綸自然惦記嘗嘗此處的齋飯,而丁修自然不會阻攔,于是二人安頓好后便請小僧拿些齋飯來。等了須臾,只見小僧端來一盤涼拌菜,兩碗高粱米飯,一疊腌咸菜。裴綸問這是拌的什么菜?答曰銀杏菜,便欠身退下了。
裴綸心下一喜,久居江南,這北國的銀杏菜是許久不吃了,便搶先夾了一筷。吃過后卻是大失所望:銀杏菜應當掐尖兒吃,再往下那葉子就嫌老了,而這盤菜嚼起來如干柴一般,裴綸估量著是將那老葉也掐來了,不愿再動筷。咸菜倒是腌得極好,咸辣爽脆,裴綸便將那疊咸菜都夾進碗里,就著高粱米飯一塊兒吃了。丁修也不在乎,獨個兒把銀杏菜掃凈了,竟不見有嫌惡之色。裴綸奇道:“丁兄好胃口,不嫌這葉子太老?”丁修笑道:“我這等江湖流寇,哪有那么多講究,哪怕這是盤豬食,你要我吃下去,我也斷不會皺一下眉頭?!?/p>
裴綸燒了幾口煙來抽,想著幾日來自己還特意尋著當地的美食吃,原來這廝是渾然不在乎菜品口味的,自己簡直是焚琴煮鶴,暴殄天物,只覺可惜的很,可轉念一想,即便丁修不講這些,自己卻是對美食有些研究的,因而也不算可惜了這些美食,如此想著,心里便又平和了不少。忽而有些饞酒了,他便問了丁修喝不喝酒,丁修答道:“喝的。”裴綸便道:“這幾日你我急著趕路,今日不才又受了傷,只能委屈丁兄小酌幾杯了。等到了京城,裴某再請你好好喝上幾壺?!倍⌒薏⑽创饝?,裴綸也不再問,二人又閑敘了一會兒,便睡下了。
入了夜,二人正睡著,卻聽得外面悉悉索索聲響。裴綸瞪起眼,丁修正欲翻身下床,竟聽得東邊廂房有婦人嬌笑聲,間或有男人說些yin話,聽這音色正是白日里接應二人的僧人!二人心里便明白了幾分。丁修笑道:“我當這方丈是個正經佛門弟子呢,原來竟是個淫僧?!迸峋]卻嘆道:“如今這世道,連佛門都不得清凈,道家更是奸邪滿盈。出世之人尚如此,遑論世俗。”
丁修道:“裴兄好大膽,也不怕我把這話告與那些錦衣衛?”
裴綸記起自己做官時,那無常簿又何嘗不是黑白顛倒,忠奸不分,因嗤道:“錦衣衛算個什么東西,你道那簿子為何叫無常簿?無常無常,那是閻羅殿上的鬼官,口中所言,筆下所寫,也自然盡是些鬼話?!蓖A艘粫?,又道:“何況裴某早就去過了閻羅殿,若今日再走一遭,只當故地重游了?!?/p>
話音落了,沒人再言語,只聽得東廂房那二人耳鬢廝磨。裴綸昏昏欲睡著,又聽丁修道:“我在杭州時,聽那店小二說你原在京城做官,是因犯了錯誤方被貶為百姓?!?/p>
“哪里是被貶。這錯誤同丁師父有關,本應掉腦袋的,裴某是好歹留了口氣。這回又遇著你,想來我這輩子當真跟你們丁門有段孽緣。”
丁修笑了一聲,沒再答話,裴綸便重新睡去了。誰知睡意正酣時,又被丁修攪了。裴綸壓著火道:“丁兄,此地去京城尚有七百余里,快馬加鞭也要四五來天,明兒個少不了起早趕路,趕快睡罷。”
“你聞不到?”
裴綸疑惑道:“聞到什么?”
丁修又是一聲輕笑,笑里卻有些古怪,裴綸聽著竟臉上一臊,卻也回過味兒來:想必是那淫僧燒的香里有些手腳,添了些辦事兒時好助興的料。裴綸如今功夫不高,隔了個院子便聞不見了,自然不受影響,丁修卻不同了。況且他本就不像是個知廉恥的人,若真起了興,裴綸哪知他會作甚?裴綸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應都不敢應一聲,又聽丁修從鋪上起來,往他這邊來了,全身更是如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
到了裴綸的鋪前,丁修俯下身來,捏過裴綸的下巴便親了上去。裴綸本就躲不開,又不忍見丁修難受,只得由著他去了。丁修倒真是不知羞恥,又捉起裴綸的手按在了自己發硬的物什上,貼著他耳邊道:“裴兄,你我也算兄弟一場,如今兄弟有難,你若幫了我,我也定會讓你舒服舒服?!?/p>
裴綸感到耳朵尖兒冒出一點熱氣,須臾便燙著了面皮,哆哆嗦嗦伸手去握丁修的小兄弟,口中嘟囔道:“謝,謝了丁兄的好意,裴某就,就不用了……”
丁修卻不理,徑自伸手探向裴綸,見那小家伙竟也堅生了些,便脫了裴綸的xie褲將它握住,道:“裴兄不必客氣,丁某可不想在這檔子事兒上欠個人情。”聽得裴綸羞臊不已,急忙念了幾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卻也解不了這渾身的熱chao,只好隨丁修去了。
這一番云雨后,丁修又拉著裴綸纏綿了一陣兒,二人這才貼著身子睡去了。又是一夜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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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及至天色大明,裴綸方才醒來,朦朧間發覺腰上竟纏了一只胳臂,朝下看去,認出是丁修的,想起昨夜的枕邊風月,不由漲紅了面皮,抬手欲把那胳臂拂了去,不料反被丁修直接摟進了懷里。
原來那丁修早就醒了,只是賴著不肯起身,而今見裴綸醒了,便上前啄了他耳垂,手里也不老實,順著腰摸了下去,道:“裴兄平日里總穿些破衣爛衫,又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樣,我哪里做得他想。昨夜倒多虧那淫僧了,這才得與裴兄度了春宵,不然真不知還要耽誤多少好時辰……”話畢,在裴綸腰上捏了一把,方湊近了繼續道:“想不到裴兄這身子,潤得很啊。”
裴綸羞窘不已,掙脫了丁修,翻身坐起,訥訥道:“呃,謬贊了謬贊了……不是,那啥,丁兄,昨夜……昨夜之事……”裴綸胡言亂語了一通,半晌也終于鎮靜下來,心里噼啪打起算盤,面上堆笑道:“丁兄昨日里救了裴某一命,況且你我二人這幾日同吃同住,少說也可算得酒肉朋友了,因而昨夜丁兄有難,裴某自當相助。人之常情而已,不勞齒及,今后休再提起便是了。”
話音未落,自行穿起衣裳來。丁修掛著笑看他動作,假意嘆道:“我只恨當年沒隨師父同來京城,因而不曾見裴兄穿那身飛魚服,如今卻只見得這副鄉野打扮了,可惜,可惜!”
這話倒正中裴綸心里疑惑,故將那些輕薄話忽略了,徑自問道:“話既至此,裴某斗膽多嘴一句,敢問丁兄當年為何不與丁師父同來京城?”
二人四目相對了片刻,丁修忽而笑道:“裴兄若真想知道……”裴綸聽其語氣愈淫,便知下半句不是什么正經話了,果然聽丁修哎了一聲,說道:“也不知那僧人昨夜里用了什么料,這身上現在倒還癢得很,卻還聽不清你的話了。裴兄,你若有什么想問的,可要先解了我這癢才行?!?/p>
裴綸齊齊整整穿戴好了衣帽,下了鋪子,這才堆了笑朝丁修道:“怪裴某多口。丁兄既不便說,我便不問了。哎,眼看著時候不早了,丁兄,上路吧?”
見他這般裝聾作啞,丁修也不惱,只道來日方長,裴綸畢竟是個正派人,斷然磨不過他的,便不多糾纏,同裴綸收拾了行李,辭了靜林寺,又去附近村莊買了馬,復又朝京城去了。
如此又行了四日,將到京城地界,裴綸才把師弟的事與丁修說了:“你師弟所殺的小旗名叫靳一川,派他來的百戶名作董穎,二人屬南鎮撫司管轄。到了京城,咱首先尋你那師弟。若叫董穎先遇著了,察覺出這個靳一川與之前那個不大相同,因此生疑,此事便不好下手了。我與幾位朝中做官的有些交情,若此行先去將他們打點好,隨便找個由頭將靳一川調入北司,此事就成了五分。若董穎是個明白事理的,知道不該引火上身,因而不多糾纏,此事便徹底休了。只是還嫌不夠穩妥,裴某這幾日要去打通上下,抽不開身,還要勞煩丁兄去北司找到一個名叫沈煉的總旗,叫他對靳一川多關照些。這沈煉也是同丁師父有些交情,同裴某亦是生死之交,你若叫他幫忙,只消報上你的名字,他一定肯的?!?/p>
又笑道:“卻不知師弟同他能學得多少官場上的道理。你有所不知,那沈煉當年也是個不通人情的,因而不少人惦記著找他麻煩,若是沒有陸千戶罩著……”
“陸千戶?”丁修一愣,心口竟涌上些異樣情緒來,因打斷裴綸道:“陸文昭?”
“正是,你認得他?”
丁修心中五味雜陳,又問道:“他……現在怎么樣?”
裴綸不答,丁修便明白了。想著當年陸文昭帶走丁白纓時,躊躇滿志,仿佛自己真是去救濟天下蒼生,然而如今丟了性命,卻也未能換得個海清河晏的景象。天下雖易主,卻是換湯不換藥的,縱使真遇上個明主,世道這么亂,這江山又豈容他一人翻云覆雨?丁修回憶起這些往事,只覺得荒唐幼稚,不由嗤笑。
林中有鳥長鳴一聲,丁修抬頭,感慨天地空闊。秋風蕭索,竟又心生悲涼,與裴綸道:“當年我師父離開杭州,她雖自稱是為了天下蒼生,我心里卻明白,她只想跟著那陸文昭罷了。至于丁翀,丁泰,這二人到底年輕,是當真是為了求個天下太平的。丁顯也心懷此愿,可這小肺癆鬼,師父哪里肯帶,便只叫他留在杭州好生休養。至于我丁修,你道我為何不與師父同去京城?”
丁修苦笑一聲,繼續道:“你休看我不學無術,只會舞刀弄槍,這世上的事我倒比那些個高堂上的看得還要清楚。江湖之中,管你是清風派,明月幫,都言自己是伸張正義,可這世間能有多少大奸大惡之人,值得人取其性命的?若要大家都拍拍自己的良心,有幾個敢說,自己所作所為全是為著正義,替天行道?天下亦如是,這江山姓什么,在誰手里,是閹黨橫行,還是朝官當道,又有什么不同?”
二人一時間再無言語,只聽得馬蹄聲踢踢踏踏。裴綸忽地想起以前在勾欄聽人唱的一句詞:“渺渺姑蘇,荒蕪鹿戲?!毙睦镢皭?,因而嘆了一聲,唱與丁修聽了。
裴綸道:“明日便到京城了,少不得一番勞累,你我今日當好好休整一番,尋個頂好的酒家去吃?!?/p>
丁修道:“裴兄說的是。不過這幾日實在勞頓,吃頓好的也不夠解乏。如若裴兄當真關照我,不如今晚再來一度春宵……”
裴綸當然沒料到丁修如此流氓,登時鬧了個紅臉,怒道:“你休想!”卻又聽丁修仰頭大笑起來,方知這廝是在頑鬧,沒個正經。想著自己本是個精明的,也不知怎的就著了這流氓的道,羞極怒極,對著丁修卻又不好開口,只得跟自個兒賭氣,又燒了幾口煙來吃,耳尖兒那點熱氣久久也散不去。丁修瞧著他耳朵尖兒上一點紅,覺得有趣極了,心想以后要多多開他玩笑,卻也懂得逗貓兒應點到為止,因而這次便先放過他了。
二人歇了一夜,次日清晨,啟程來到了京城城門處。裴綸仰望城門,看來同他走時并無二致,竟有些恍惚了,不知今夕何夕。卻又記起曾在京城里發生的大小事,想到如今京城里早沒了多少可掛念的人,竟也是別有滋味在心頭。原來這便是物是人非。
丁修見他發愣,便催了一句,裴綸這才緩過神兒來。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城門,相互無言,卻都是心事重重:前幾日雖舟車勞頓,到底心里輕松,因而不覺疲累。而今到了京城,卻要有另一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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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丁顯來到京城也不過一兩日而已,因不知這錦衣衛如何行事,故而還未去南鎮撫司報道。又嫌飛魚服太過招搖,便將它換下,自個兒穿上普通衣裳,在城里尋了間客店暫時住著。本欲去南北鎮撫司探查一番,卻不熟官府地形,又料著南北鎮撫司是要嚴加把守的,以自己現在的功夫,斷然應付不來,因而只得作罷,轉而每日在城里閑游,想著在坊間尋些線索,不想這日正遇上來尋他的丁裴二人。
裴綸本以為,雖說七尺男兒不興落淚,可這幾年來,丁門經歷了諸多變故,如今同門手足里只剩修顯二人,因而他倆相見也定要有些感動的。不想丁顯見了丁修,非但毫無欣喜之色,反倒如見了瘟神一般,急忙轉身兒走了,那二人也只得緊跟上。
三人到了一處空巷子,丁顯方才停下,也不寒喧,竟自朝丁修道:“你來京城找我做甚?是缺了銀子,惹了哪家的姑娘,還是殺了什么不該殺的人?”
丁修聞言假哭道:“師弟,你這話可叫我好生傷心!師哥為了你我二人的性命,辛辛苦苦央求裴兄來救你,又快馬加鞭同裴兄來了京城找你,最后卻落得這么個回報。也罷,你若不信我也無妨,只消問問裴兄便知我所言不虛!”
裴綸心道:若照實情來說,確是丁修尋我來幫助的,可我如今見這對師兄弟關系異常,便要再仔細些說話了。一番考量后,裴綸朝丁顯做了個揖,憨笑道:“丁顯兄弟多慮了,確是你師兄找著了裴某,并將你二人的事告與。不過裴某甘愿前來幫忙,全因過去同丁白纓師父有些交情,因而即使你師兄不央,裴某也自要來的?!?/p>
丁顯這才將裴綸上下打量一番,不屑道:“你又是何人?這是我丁門的事,如何叫你一個外人來管?”
裴綸卻不惱,照舊堆了一臉笑道:“在下裴綸。都怪裴某愚笨,方才急于答話,卻忘了自報家門,自知不妥,還望丁顯兄弟海涵?!?/p>
丁修插嘴道:“至于如何叫他一個外人來管——”說話間將裴綸攬入懷里,方繼續道:“裴兄哪里是外人,他分明是你師嫂——”
話音還未落,腰上便受了裴綸一擊。裴綸近日來時刻提防著丁修的調戲,因而這回心里有了準備,便不至于臉紅了。丁顯看來當真是信了丁修的鬼話,目瞪癡呆,裴綸只得輕咳一聲,而后神色如常道:“休聽你師哥胡謅。我雖算得外人,可眼下你二人的情況,多個幫手也不算虧,加之裴某對京城頗為熟悉,是個能幫上忙的,也不至于誤了你倆的事?!?/p>
見丁顯仍有猶豫之色,裴綸只得交了底兒:“丁師父當年的案子,裴某查過一段,且她歸去時裴某也在場,因而算得生死之交,這回來幫你們也是搭她一個交情。”
丁修又道:“丁顯,你我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即便你要殺我,也須遲些動手,否則就憑你那點兒功夫,你要如何活過這一回?”
這話倒叫裴綸詫異了,丁顯怎的還要殺掉丁修?只覺這對師兄弟的關系甚為撲朔迷離,因而復又悄悄打量起二人來。裴綸見丁顯雖有慍色,卻無殺意,才明白這話不必當真的,又見丁顯面上一紅,似乎欲向丁修爭辯,忙搶白道:“我已同你師兄商計好了,你若現在去南司,定要被人認出與那靳一川不同,因而裴某想著先去央人將你調入北司,而后才好行事。此事定能成的,只是要委屈兄弟在客店多歇息幾日了?!?/p>
丁顯面上松動了些,又支吾了一會兒,方才不情不愿地謝道:“既然裴兄想得如此周全,那我便不再推脫,只得有勞裴兄了。此等恩情,丁某日后定要報答。”
裴綸道:“小事一樁,不勞齒及。往后的事便留待之后再說,這事先這樣定下了?!?/p>
丁顯忙道:“好。裴兄若沒有其他事,那丁某就先告辭了?!?/p>
裴綸方才還想起一事,卻不忍告與這二人,因而還在心里斟酌著詞句。可此事又著實要緊,不得不說的,這時他見丁顯急著離去,也只得著忙叫道:“請留步!”
二人便朝他看來,裴綸低頭道:“還有一事。裴某是有些手段,可幫你們瞞天過海,卻畢竟不是手眼通天,有些事你們也自當小心的。”
又下了狠心道:“丁修,一川,你倆都要牢記,從今往后,世上便只有靳一川,再沒有丁顯了。”
三人一時無話。半晌,才聽丁修苦笑道:“好啊,就當靳一川殺了我師弟丁顯,從此這丁門便只剩我一人了,倒也落得清靜。”
靳一川竟看向丁修,紅了眼眶,極恭敬地唱了個喏,道:“師哥,雖說你當真是個無惡不作的流氓無賴,可自打入師門以來承了你多少關照,我心里也是有數的。今后你我二人不便以師兄弟相稱,師哥自己也要多多保重?!?/p>
又朝裴綸道:“裴兄,莫看我師哥平日里沾花惹草,吊兒郎當,他倒當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如今要你做我師嫂,斷不會對你始亂終棄的……”
原來靳一川還記著師嫂這一茬。丁修忍不住大笑,裴綸卻實在沒料到這一出,登時羞紅了臉,暗恨道這對師兄弟倒真是情意深重,靳一川嘴上說著不信丁修,倒是丁修說什么屁話都要當真!只得堆了笑又解釋道:“師嫂一事是你師哥瞎說的,切不可當真,不可當真!”
一川卻以為是裴綸害羞,也不再爭辯,點個頭敷衍了事。裴綸見狀,頗為無奈,卻也只得隨他去了。又問了彼此的住處,而后三人就此道了別,靳一川獨個回了客店,丁修同裴綸一道走了。
幾日以來,丁修廢話許多,裴綸都嫌他太嘮叨。今日他卻一言不發,裴綸知道是因為靳一川的事,心有不忍,忽而想到進京路上曾約丁修喝酒,這回也正好借酒消愁,便帶他去了個自以為極好的酒家去吃。
入了酒家大堂,二人尋了個位子坐下。裴綸向丁修介紹道:“如今京城時興燒酒,我卻嫌那酒太烈,喝不得一兩碗便要頭暈腦熱,動彈不得,不等嘗出酒香來卻先醉倒了,沒什么意思。而這家只遵古法做黃米酒,酒香醇醲,喝上五碗都醉不倒的,可細細品來,正巧今日得空,你我也好閑敘片刻?!庇终泻魜硇《?,要了一壺酒,加上幾個下酒菜。小二須臾便將黃米酒端了上來,丁修徑自給自己倒了一碗,一口飲下了。
自秋分過后,日短夜長,二人吃了不多時,竟瞧見外頭天色擦黑了。小二忙給每桌端來蠟臺與蠟,將油燈點上,這才有點兒綽綽燈亮。
丁修三碗酒下了肚,方才開口:“丁翀,丁泰,丁顯,我,我們四人都是師父的弟子,按功夫天資來說我的最高,若按年紀算又是丁翀最小,可師父卻對那丁顯格外上心。你道為何?只因這丁顯傻得很,一個流寇,心倒比誰都善良,因為這個吃了多少虧,卻也堅決不改?!?/p>
又喝了一口酒,繼續道:“我這人確是個無賴,可我一個江湖流寇,沒官沒職,沒錢沒勢,也沒有個家,和那些正經人家比起來,不過多了一身功夫,再多些自由罷了,若連個為所欲為的自由都沒了,活著又有什么意思?丁顯卻是個死心眼兒的,殺人要問道理,其他壞事一概不做,還總來教訓我。我哪里會聽他的,他氣不過,后來便日日揚言要殺我,也是知道自己的功夫還差得很遠,這才敢一見我便耍刀弄槍?!?/p>
過了四碗酒,裴綸聽出丁修有了醉意,也不攔他,由著他繼續喝。丁修又斟了一碗,張口欲說些什么,卻又住了口,半晌無話。又過了許久,丁修將那碗酒舉過了頭頂,笑道:“如今我這師弟也沒啦。我就敬他一碗酒,今后丁顯這號人便上了黃泉路,就讓這酒代我同他去罷?!痹挳?,將碗一傾,一碗酒全灑到了地上。
再自斟一碗,照舊朝天舉起,道:“敬他人酒,焉有自己不喝的道理?師哥我也當自飲一碗。”便將這碗酒一口灌下了。
裴綸心中亦受了感動,也自斟一碗喝了。酒勁兒上頭,竟上前捉住丁修的手,道:“丁修,管他叫一川,兩川,姓王還是姓馬,你們這些年的情誼焉能如此便斷了?只要人還活著,這世上就不止剩你一個丁門的人?!?/p>
卻聽丁修嗤笑道:“裴兄,你不明白?!庇謱⑹殖榛亓?,拿過梅鶯刀,搖搖擺擺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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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丁裴二人回去客店后,因醉了酒,反倒顧不得白日里諸多煩惱,踏踏實實睡了一夜。次日清晨,二人轉醒,便要將前幾日商計好的事一一辦了。裴綸將沈煉家在何處告知了丁修,叫他去拜訪,自個兒竟奔去了指揮僉事呂本中府上,也是去為靳一川的事求情。
你道裴綸為何要去向呂本中求情?原來他手里有著千戶蔡學私吞軍餉的證據,而蔡學并非呂本中的親信,是故呂本中早欲將他彈劾的,卻一直苦于抓不住把柄。如今裴綸若能將蔡學的罪狀呈上,呂本中斷然愿意受的。何況私吞軍餉的罪名,若是放到萬歷年間不過要罰些俸祿,削個一官半職,而現今大明王朝內憂外患,若叫皇上得了此等事的線索,少說也要將那蔡學打入詔獄。如今只要保一個小旗,便能將蔡學斬草除根,這樁買賣左右看也是劃算得很,那呂本中焉有不肯幫忙的道理?裴綸正是如此料算,今日才要先來央他。
雖說裴綸實際不算空手而來,可若是不帶些明面上的禮物,總顯得有些失禮。裴綸如此想著,便先行去了榮月齋,置辦了幾樣自己愛吃的點心,又將幾樣沒吃過的新式樣一并買了,這才奔來了呂本中府前。裴綸早將蔡學一事暗中告與了呂本中,因而下人只將裴綸的大名朝上一報,呂本中便將他迎入了府里。
裴綸見了呂本中,首先倒地一揖,道:“小人裴綸給呂大人請安了。小人來了京城不多日,便急急地來見大人,因而未能辦成大禮,只得從榮月齋帶了些點心前來拜見,寒酸薄禮,還望大人勿怪?!?/p>
呂本中趕忙還禮道:“哪里哪里,裴兄不必客氣。前幾日勞頓辛苦,現在可歇過乏來了?”
裴綸起身,又是一揖,道:“承蒙大人掛念,小人早就歇過來了。倒是聽聞大人近日公務繁忙,小人卻還前來麻煩,心實不安?!?/p>
呂本中將裴綸讓至座上,嘆道:“這幾日確實繁忙。那你我便閑話少敘,我聽聞裴兄得了那蔡學私吞軍餉的把柄,可真有此事?”
裴綸拿了桌上的酥果餡兒來吃,笑道:“這事自然不假。只是那物證的下落只有小人知曉,大人若想得到,小人卻還有一事相求?!?/p>
呂本中急忙道:“裴兄請講。”
裴綸咂著嘴,心道這酥果餡兒當真好吃,內里的核桃仁脆生可口,卻又不至于太干,一氣兒吃掉一個也不須喝水的。見呂本中急著問話,他也不敢耽擱,只得草草將點心咽下肚,道:“南鎮撫司有一百戶,姓董名穎,近日得了些關于丁門的消息,因而派了幾個小旗前去探查。有一小旗,名為靳一川,此人獨自尋到了丁門殘黨丁顯,談話間丁顯方知其來由,即欲殺之,靳一川不得已,只好將這丁顯殺了。其同僚知道了此事,心生惡念,欲加害于他,好將功勞搶來。而這靳一川同小人素來有些交情,便來求我幫忙,小人自然不可推卸,思來想去,在宮中實無其他交情,也只好來麻煩大人了?!?/p>
這番話虛虛實實,若叫呂本中知道他在幫那丁門亂黨的忙,此事卻麻煩了,因而裴綸必須掂量著說。見呂本中未有疑色,裴綸方繼續道:“大人您看,這靳一川能殺掉丁顯,功夫定是了得,如今又遭同僚算計,何不就事將他轉入北鎮撫司,也算因才用人。加之小人也有禮物獻與大人,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呂本中笑道:“我當是何事,這等小事不成問題,裴兄只管放心,呂某定能辦成的?!?/p>
裴綸起身行禮道:“有勞大人了。事成之后,小人也定會依言將所承諾的證物交與大人。”
正欲道別,裴綸卻又想起一事,因問道:“小人還有一事相問,大人這酥果餡兒哪里買的?小人剛才嘗了一個,口味好得很啊。”
呂本中道:“這是下人從祥慧齋買來的,由本府正門出去左轉,片刻便到了。”
裴綸行禮謝過,二人道了別,裴綸便朝祥慧齋去了。原來祥慧齋是裴綸走后京城新開的點心鋪子,從別處挖來的老師傅,甫一開張便有不少人前來試嘗,如今竟能同榮月齋分庭抗禮了。裴綸來了店里,聽店主介紹道:“這月餅有冰糖芝麻核桃仁餡兒,有冰糖蘇籽綠豆泥餡兒,還有白糖山楂條餡兒,不知你老愛吃哪樣?”
裴綸道:“我方才吃了你家的核桃餡兒,只覺脆而不干,甚是好吃,冰糖芝麻核桃仁的月餅便先約來一斤,別的還有沒有核桃餡兒的點心?”
店主道:“有的,有的。小的這里還有蘇籽核桃仁的白皮酥果兒,也有嵌了核桃仁的桃酥,你老嘗嘗?”
裴綸各來了一斤,拿油紙包著,路上犯了饞,便開了一包來吃。這白皮酥果兒還熱乎著,許是剛剛出爐,油香四溢,裴綸心里歡喜道:這新出爐的點心,油還熱乎著,又香又脆,極為好吃,可惜丁修是吃不到了。又自個兒扇了自己一嘴巴:呸,還惦記那只知暴殄天物的渾人做甚。如此想著,卻還是忍著饞給丁修留了幾塊。正要包起來,只見一只手從旁伸出來,將那酥果兒奪去了一塊。裴綸認得那衣服,知道是丁修,因而沒有太多驚訝,倒將那紙包直接丟給了丁修,道:“你倒是來得巧,這點心才剛出爐,好吃?!?/p>
丁修自然不顧口味好賴,三倆口將酥果吞了,卻始終不發一語。裴綸奇道:“昨日你不言語,我當是為了靳一川的事,這今日又作的什么妖?”
卻見丁修吃完,將那油紙包隨處扔了,方才道:“那沈煉是你什么人?我今日去見他,看他對你倒是挺上心?!?/p>
原來丁修今日去尋了沈煉,將一川的事告與了,那沈煉始終眉頭緊鎖,冷若冰霜。直至丁修透露是裴綸叫他來拜訪,沈煉眼中才流露出些許暖意,柔聲道:“裴綸,他現在怎么樣?”
丁修心里便升起一股無名火,怪笑道:“他啊,好得很。沈大人若是惦記,丁某改日叫他來見見大人就是?!?/p>
沈煉微笑道:“那倒是不必,我只要知道他如今平安便足夠了?!?/p>
丁修聞言火氣更盛,卻也不知自己這火氣從何而起,只得再與沈煉囑咐幾句,便道了別。
這且不表。且說當下,裴綸聞言不禁面上一臊。丁修自打靜林寺那晚以來,時常調戲他,他都只當這人犯渾,不作數的,而今日丁修這語氣竟像是當真吃了醋,比一般調戲還親密了不知幾分。裴綸卻不敢猜測丁修是動了真情,只得正色道:“沈煉與我是生死之交,不是那等關系,你休要瞎猜。”
丁修嗤道:“我猜什么了?我只道他對你上心,若你二人是生死之交,這份心意也是人之常情,你卻自己以為我猜你倆是那等關系,那你倒是說說,我以為你倆是哪等關系?”
裴綸氣極,半晌說不出話來,丁修卻兀自走了。裴綸被丁修攪得心亂如麻,也不跟著他,自個兒賭氣繞道而行。他不愿見丁修,又擔心丁修現在回了客店,因而閑游至了河邊,在石板上坐下,把那兩斤點心全數吃了,吃完以后心情轉好,又開始后悔沒給丁修留一塊。由此想起丁修今日異常,心里卻又亂起來,又暗罵自己何必為那歹人心煩。其實隱約明白自己的心意,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卻說丁修見裴綸賭氣走了,心里更為惱火,因而也不回客店,在街上兜兜轉轉,竟來到了昨日裴綸帶他前往的酒家門前,干脆進去吃酒。三碗下肚,又想起昨日裴綸所說,心里發堵,便又干了一碗。
他丁修便是天地間一浮萍,早明白‘天若有情天亦老’的道理,因而不愿付出真情真意。昨日丁顯成了靳一川,裴綸以二人情誼仍在為由來勸慰他,哪知他正是恨自己優柔寡斷,斬不斷這情誼,白白叫自己傷心。今日與裴綸胡攪蠻纏一通,自知何故,因而更為煩惱。丁修又喝了一碗。今日與昨日俱是喝了五碗,而昨日此時已是醺醺然,今日卻是半點醉意都尋不到了。
丁修比裴綸晚些時候回到客店。二人仍然沒有言語,各自洗漱睡下了。兩人一個炕頭,一個炕稍,各懷著心事,俱是望了半夜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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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二人各明了各自心意后,裴綸暗自忖了一夜,終于下決心要同丁修道明。不想次日清晨,丁修竟道:“裴兄,多日來承蒙相助,丁某感激不盡。如今眼見此事要成了,不如你我二人就此別過。至于裴兄的恩情,丁某來日再報也不遲?!?/p>
裴綸便是沒料到此番光景,因而一怔,隨即怒道:“丁修!你既知我心意,也明了自己心意,又如何要就此別過?”
卻見丁修笑道:“裴綸,世人都說情字能叫人生死相許,可若要我生死相許,丁某斷是辦不到的。我卻知你是重情重義之人,香山居士有詩云:‘莫將山上松,結托水上萍?!@說的便是你我二人。我是水上浮萍,你這山上青松,又何苦與我糾纏呢。不如早早斷了這心思,各奔前程,豈不是省去許多煩惱?!?/p>
裴綸聞言心下大怒,可這幾日相處下來,他又斷不肯相信丁修當真是個薄情郎。他將眼下情形細細思量了一番,只覺若不是他看人出錯,便只剩一個緣故——怕了。
丁修有情,卻怕付出真情。裴綸又想起那日同丁修喝酒,丁修說他不明白。如此想來,那時自己勸慰丁修,他與一川名分雖盡,情誼猶在,而丁修大約正愁斬不斷這份情誼牽拌的。裴綸冷笑道:“實是可笑。我還當你是個敢愛敢恨的爽快人,原來竟連個情字都不敢托付的。好啊,那裴某也不留你,你我今日便分道揚鑣。來日方長,有緣再見……不,我看還是再也不見最好?!痹挳叄膊还芏⌒拮骱畏磻?,徑自收拾起行李。
丁修悠悠道:“這話倒說的不錯,那我也祝咱倆關內關外,天上地下,永不相見好了?!?/p>
這話自然氣得裴綸火冒三丈,開口欲辯,卻被丁修搶白道:”我的行李只有這一把梅鶯刀,既然裴兄還要收拾,那丁某便先行一步了。”
聽聞丁修要走,裴綸卻又急忙叫道:“丁兄留步!”又道:“咱倆在杭州時,我勸你嘗嘗京城的豬肉大蔥包子,直到今日卻也沒帶你去嘗過。你若是有意,路上找人問個叫圓德樓的酒家,裴某吃遍京城的包子,他家的可稱得上京城之最了?!?/p>
丁修怔了片刻,方才謝過裴綸的好意,而后二人便分路而行了。自此以后,丁修便是來去如風,無人尋得到他的蹤影。裴綸則尋了個僻靜地方住著,先去會了沈煉,又幫靳一川找了個長久住處,安頓打點好生活。見他肺癆加重,還去四處尋醫問藥,聽聞有個葉姓大夫長于醫治此病,便帶著他前去拜訪。
裴綸到底惦記丁修,縱使火氣未消,也還是問了一川,這幾日可曾見過他師兄沒有?靳一川只道丁修來找他討了幾回銀子。裴綸雖欲再問,然而畢竟還賭氣著,便不肯多嘴了。
一日,裴綸聞聽蔡學向府內告假,料其必是聽到了風聲,恐怕正滿京城尋他呢,此時他若不將證物交與呂本中,恐怕自己也有性命之憂。然而那時靳一川仍未轉入北司,裴綸又恐呂本中反悔,因而不肯把證物先交出,只是自己行動更為小心罷了。
又過了幾日的光景,呂本中依言將靳一川轉入北司。董穎聞此消息,心有疑慮,卻自知不該多問,且聽呂本中言語間有將他提拔至千戶之意,因而對此事裝聾作啞,稀里糊涂便過去了。裴綸見諸事已安排停妥,這才欲將手里的證物呈與呂本中。哪知正在去呂府的路上竟被人攔下,裴綸一看,只見這大漢身形魁梧,闊臉紫皮,大眼濃眉,料著不是善人,便先諂笑。那大漢毫不理會,徑自拎起裴綸的前襟,惡聲道:“你用來參蔡大人的證物現在何處?”
裴綸明了其來意,嘿嘿一笑,裝瘋賣傻道:“你老說的啥證物?小人不過京城一個小浪子,消息也不靈通,你老若是要尋些東西,恐怕還要再問別人的。”
大漢怒目圓瞪,手里更加使了些力氣,裴綸故意“哎喲哎喲”地叫疼,一手趁機摸上了烏金棍。那大漢道:“你休要與我頑鬧,我知道與我家大人相關的證物就在你手上,你若是不肯交出來,可休怪我動手!”
裴綸叫道:“大老爺,有話好說,好說!”如此說著,卻趁大漢不備,叫他腹部挨了一悶棍。大漢吃痛,手下一松,裴綸趁機一掙,轉身欲跑,不想一支暗箭射來,正中他肩膀。原來暗處還有一人!裴綸方回過神,便瞧著下一箭又要射來,慌忙側身一躲,又見那大漢似要緩過痛來了,只得急忙奔逃。
這一奔自有道理。方才射來兩箭,裴綸已是摸清了暗處那人的位置,因而特意朝著暗器射程的死角奔去。這方向上正巧有處集市,裴綸緊跑兩步,沖進集市里,想著此處人多眼雜,那二人尋他自是更費功夫。且這集市四外許多窄巷,裴綸估摸著那二人已是尋不到他,眨眼間便沖進了其中一處。卻聽身后有人道:“朝那里去了!”心下一緊,四下張望,只見前方拐角處的院里有一棵楊樹極高,當下心生一計,朝那楊樹奔去。裴綸飛身上了墻頭,輕輕一躍便移到了樹上,那楊樹為此晃動不已,待到追他那二人進了巷子,樹卻正巧靜止了。
這巷子盡頭分左右兩路,那二人入了巷子,不見裴綸,便以為裴綸朝巷子深處去了,因而打算分頭尋找。見那二人走遠了,裴綸方才松了口氣,卻更覺肩痛難忍。勉強從樹上下來,只覺頭昏腦脹,腳步打虛,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中的是一支毒箭。裴綸穩住心神,思索起京城里可靠的大夫來,只想到一個周姓大夫,只要肯付銀子,他是什么人都愿意治的。又正巧他家離此處不遠,因而裴綸強撐著肩傷,踉蹌行至周大夫家里。裴綸叩門,見出來的正是那周大夫,先道了句:“我懷里還有些銀子,先做定金,若你能將我醫好,裴某定有重酬。”話畢,精力實在不支,便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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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丁修往何處去了?原來他自打別了裴綸,便復又拾起了收錢殺人的老本行,逍遙快活去了。他本以為自己與裴綸之間從此便休了,誰知這日來吃茶,卻正巧聽人道蔡學正派人捉拿裴綸,本欲不管,奈何心里到底惦記,也只得求人將此事細細道來了。
那人便將裴綸與蔡學之事一一道明了,末了又道:“昨日便有兩位蔡千戶派出的手下尋到了裴綸,射中他一支毒箭,卻仍是叫他給跑了,因而那二人還在京城里四處尋著呢。”
丁修心里一番計較,裴綸既中了毒,便只有兩個下落了,一是去熟人家里,二便是求醫。說到熟人,丁修首先便想起沈煉,因而前去了沈煉家中。見到沈煉,問及裴綸,原來沈煉也不知其蹤,丁修不禁為難:若是如此,那裴綸必是去求醫了,可京城里大夫無數,他又如何去找?
卻見沈煉沉吟片刻,道:“以裴綸現在的身份,普通醫館斷不敢收他的。沈某倒是知道有個周姓大夫,此人頗為神秘,江湖上少有人知道,我也是聽了裴綸的介紹才知道有這號人物。聽說只要銀子夠,他什么人都肯醫的。”又道了周大夫的住處。丁修謝過,心里擔心得很,便也不耽擱,當即同沈煉道了別,即刻上路。
行至周大夫門前,丁修叩門。出來迎他的是一青年男子,神情畏縮。丁修道:“你這里可有個姓周的大夫?”
那人道:“你老何事?”
丁修又問道:“你這里近日可有一裴姓男子前來求醫?”
那人聽了丁修的問話,面上堆起笑來,伸直了脊梁,道:“有的,有的。我便是周大夫,你可是裴兄的好朋友?”
丁修道:“我同他不是朋友。”
這卻叫周大夫摸不著頭腦了,略一思索,想起近日京城里龍陽成風,這才得了解釋:敢情這倆人是相好的,那當然不是朋友了。見丁修面上急迫,便緊道:“他甫一進院里便暈倒了,一分銀子都沒付的,我這人卻是好心,雖則沒能收著他銀子,哪里忍心看他如此丟了性命?便先將他救起了?!?/p>
丁修也不理他,徑自踏進院里,道:“他人在哪里?”
周大夫緊走兩步,指了一間屋子,道:“在這間屋里。那箭毒性頗強,我可是費了些工夫才保了他性命,若是遇見一般的大夫,恐怕他早就一命嗚呼啦,只是要他醒來尚需時日……”
丁修依舊不聽他廢話,大步流星進了屋里。裴綸平躺在炕上,臉色煞白,雙唇發紫,眼周烏青,丁修看在眼里,竟覺心里如針扎一般疼,因而恨恨道:“裴綸啊裴綸,你這樣叫我傷心,殺你個一千次都難解我心頭之恨。你救了師弟和我一次,我今日救你一次,咱們這算扯平了,如若下回再見面,我可真要殺你了!”
話雖如此,丁修卻忍不住伸手暖了暖裴綸的臉,這才出了屋。
丁修問周大夫道:“多少錢?”
周大夫急忙道:“我這兒收錢向來合適的,你給我一百兩,保準叫他平平安安回去。”
丁修惡狠狠道:“一百兩?你也不怕遭報應!”
周大夫也不打怵,嗆道:“一百兩,就是一百兩!我這兒的藥材都是頂好的,少說也要得五十兩,剩下的五十兩,醫你兄弟這傷,難道我這幾日的辛苦還不值么!”
因嫌這人廢話許多,丁修實在懶與他爭辯,只道:“我現在沒那么多銀子,你須再寬限些時日,我定能將銀子尋來的。”
周大夫哼道:“我這本就不富裕,你要是交不上銀子,趁早說話,醫個人又要尋藥又要熬藥的,我可不愿白搭辛苦?!?/p>
聽了這話,丁修也不言語,只緩緩將長刀拔出。周大夫見狀,轉身欲逃,丁修哪里肯讓,剎那間便將他擒住,刀刃堪堪頂著他脖頸,刀下已是冒了幾滴血珠。
只聽丁修沉聲道:“周大夫,刀劍無情。我再問你一遍,銀子的事可否寬限我些時日?”
周大夫慌道:“大人!這京城里的大夫除我以外,愿救他的定是醫術不精,醫術高明的斷無人愿救,你若真要殺我可要三思再行!”
丁修冷笑道:“殺你?我當然殺不得你,可我卻能割你的耳,戳你的眼,爛你的舌……”
周大夫閱人無數,自然看出丁修并非危言聳聽,因換了副阿諛姿態,道:“大老爺既然開口,小人焉敢有異議?只是小人家道實不算富貴,還望你老三日以里便能把藥錢結了……”
丁修收起梅鶯,轉身走了,又向周大夫道:“三日,好。三日之后的此時,我若是沒能拿來一百兩銀子,你就把屋里那人殺了,丁某斷沒有二話的。日后若再來找你麻煩,叫我遭天打雷劈?!?/p>
如此過了三日,丁修竟當真拿來張一百兩的銀票。周大夫見了銀票,歡歡喜喜,只告訴丁修說裴綸已經醒了,便急忙進屋去把銀票藏起來,也不管那倆人了。
丁修進了屋,果真見裴綸轉醒了,眼睛雖然還閉著,臉上卻已經掛起了笑。丁修仔細看他,見他面上有了血色,嘴唇也濕潤了些,心里才輕松了,這下卻又想到自己有日子沒見裴綸,竟突然生出些想念,不由多看了一會兒。丁修正看著這張大包子臉出神,裴綸突然睜開眼,滿臉笑意地看著他。
裴綸道:“你不愿見我,我不愿見你,可惜天不遂人愿啊,咱倆還是遇見了?!?/p>
丁修道:“我是念著你救過師弟和我一命,這才來救你,不然早叫你自生自滅了?!?/p>
裴綸嘿嘿笑了幾聲,又問道:“你這一百兩銀子哪里來的?”
將梅鶯放好,又在裴綸旁邊坐下,丁修這才答道:“我本是去找師弟討銀子,今日去要,卻正遇見沈煉,這銀子便是沈煉給的。”
裴綸蹙眉道:“一川的俸祿不過一年二十兩,沈煉如今是個總旗,也掙不了許多,這一百兩是如何來的?”
丁修嗤道:“你倒是管得許多,若真是擔心,何不自個兒去問問沈總旗?”
便是塊木頭也能聽出丁修話中有話,裴綸心里發暖,便又瞇眼笑起來,道:“哎喲,這是哪家的醋缸打了,聞著這么酸?!?/p>
自知被識破心思,丁修面上一紅,卻不接茬,只道:“你既然無事,我便走了?!?/p>
裴綸忙道:“哎!我醒來后一個人悶得很,與周大夫聊又嫌他太聒噪,你既然來了,便陪我閑敘片刻罷?!?/p>
丁修也不多推辭,復又看向裴綸。發覺光線暗淡,原來竟已是夕陽西下時,便喊了周大夫過來點蠟。周大夫本欲叫丁修再多付些銀子,聽見長刀出鞘聲,又只得住了嘴,將蠟點了,一溜煙兒跑回了自個兒屋里。
不多時,窗外又升上了一輪明月。只聽屋內裴綸問道:“丁修,以后你要去哪?”
丁修思忖片刻,道:“我這等江湖浪子,天下為家,去杭州如何,在京城又如何?都不過是尋個棲身處罷了。”
裴綸嘆道:“裴某自打去了杭州,便甚少再外出周游了,現在陪你來了京城一遭,方明白世間許多美妙是在杭州無法尋得的。以前總以為世道太亂,江湖兇險,生怕出個門便遭人暗算,現在卻覺得,這天下大勢,個人生死,我又無可改變的,死在杭州是一輩子,死在天涯也是一輩子,何不在死前出來見見人間?”
又道:“傷好之后,我計劃著去關外看看。聽說那里人長于制作牛羊肉食,哪怕只為了肚里這頭饕餮,也值得我去走走。哎,我也不走太遠,大約只在山海關附近游歷,你要去找我可別往深處去了?!?/p>
丁修道:“我又不去找你,你說這作甚?”
裴綸也不惱,徑自笑道:“沒指望你去找我,怪我沒話找話。”
這句完了,而人卻沉默了半晌,只見燈影綽綽,映得屋里明明暗暗。忽聽丁修道:“圓德樓的豬肉大蔥包子確實好吃,倒叫丁某回不去杭州了?!?/p>
裴綸道:“你愛去哪去哪。你又不來找我,那我管你作甚?!?/p>
二人對望片刻,丁修俯下身子,捏著裴綸的下巴親了上去,聞著裴綸一嘴的湯藥味兒。一吻畢了,丁修低聲道:“裴綸,我是真想將你千刀萬剮。你是做了什么法?要你我再見,我這心要疼;要你我不見,我這心卻還是疼的?!?/p>
這話聽得裴綸心里怦怦直跳,趕緊干咳一聲,道:“閑話少說罷,還有件正經事要辦?!闭f話間從里衣掏出一本簿子來,道:“這便是我用來參蔡學的物證,此事一成,你與一川的事便十分妥了。你明日帶著它去親軍都尉府,找到呂本中,將這個交給他。只消提起我的名字他便明白了?!?/p>
丁修應了,又道:“裴兄,我幫你這么大的忙,你有什么報酬?”如此問著,卻早就上下其手起來,逼著裴綸只能給出那一個答案。裴綸勉強道:“我這傷還未痊愈呢!”卻也被丁修撩撥得難受,只得從了。
朦朧間聽得丁修嘆道:“這么潤的人,卻只能再睡上這一晚,可惜了。”
裴綸身上仍舊發虛,卻笑道:“丁修,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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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親軍都尉府前,丁修向一小廝說明來意,卻見那小廝神色異常,便知其中必有蹊蹺,然而也不點破,倒要看看這其中有什么名堂。那小廝滿臉堆笑朝他道:“大人,我們家老爺說了,若是遇見裴綸來拜訪,便先邀他去個別處,才好談事,你老且隨我來?!?/p>
丁修便隨那小廝去了,路上時時小心,謹防著有人暗中出手。及至一處空巷,只覺背后一寒,預感不好,便側身一躲,果見有一箭矢從身后射來。丁修伸手將那箭捉住,發覺箭頭涂抹著毒物,估量著這便是那日傷了裴綸的,心中火起,梅鶯出鞘,朝著箭飛來的方向走去。才走了幾步,卻聽旁側有人大喝一聲:“呔!”轉頭看去,只見一彪形大漢手持雁翅刀朝他奔來,丁修卻徑自朝前走去,眼角卻將這大漢上下打量了一番。
瞧這大漢虎背熊腰,想必行動不十分靈巧,大約空有些蠻力。待他奔至面前,丁修一個轉身,首先舉刀朝下劈去,大漢自然要拿刀推擋,丁修趁機抬腿欲向其腰部襲去。不想此人竟靈活的很,腳步一錯便躲開了。丁修暗道:這小子也是有些本事的,有趣!正想著,只見兩刀刀刃互相擦過一段后分開,丁修便趁那人還未緩過來,復又揮刀幾下,均被推擋回來,卻將大漢逼得連連后退。這回大漢終于瞧見空當,急向丁修劈去一刀。不想此舉卻正中丁修下懷,只見他一個錯身繞到大漢身后,刀柄擊中他脊梁。大漢本就重心朝前,又受了這一擊,便只有重重倒地了。
趁他還未起身,丁修揮刀欲砍下,卻又有一箭朝他飛來,他也只得躲避。這一躲卻叫大漢起了身,二人只得再糾纏一陣。因心里急著殺掉那暗處的射箭之人,丁修沒了耐性,便什么都不顧了,連揮幾個快刀,刀鋒寒光叫人眼花繚亂,眼見大漢即將招架不住,便瞅著機會割斷了他握刀的手,也不聽他哀叫,徑自一刀朝他心口捅去。
察覺出周圍有些動靜,丁修料著是暗處那人要逃了,便循著動靜奔去。那人行動極快,卻仍是不如丁修,幾步便叫丁修趕上了。見躲不過丁修,那人先是出其不意拉弩朝他射了一箭,卻被他躲開了。這下弩里沒了箭,那人只得將弩棄了,復又朝前跑去,丁修自然不讓,一腳登在墻上,借力躍到那人身前,趁那人忙著轉身,便向他腰部一揮刀。那人腰上流了血,丁修正欲一刀砍下,卻想到可先留他一命,叫他說出蔡學的住處再殺也不遲。這一分神不要緊,倒叫那人得了機會,竟從袖中摸出一柄牛耳尖刀,朝丁修刺來。丁修反應及時,一轉刀鋒,又將這人握刀的手割了。這人吃痛,自知無處可逃,便也不逃了,癱坐到地上,口里哎喲不停。
丁修問道:“你家主子現在何處?”
見那人不答,丁修便道:“我手里這刀,可一刀給你個痛快,卻也可先割去你四肢五官,叫你生不如死的?!?/p>
那人急忙答道:“城東!城東那片巷子里,有一個斜街,你從有棵棗樹的街口走,第三戶便是了?!?/p>
丁修謝過,一刀將此人的頭削去,便朝蔡學住處來了。到了地方,也不敲門,拿刀柄將門撞開,徑自踏進院里。此處卻還有些武生,見了丁修紛紛拿了刀沖過來,丁修一看,便知這些人不過會些三腳貓功夫,幾刀便將這些人斬了。進了屋里,見屋內幾人均是粗布麻衣,也辨不清哪位才是老爺,因問道:“我只問你們,誰是蔡學?我只要找他一個,可別叫我殺錯人。”
那幾人面面相覷片刻,終于有人指著另一人開口道:“是他!”旁人見狀,也紛紛指認。蔡學見自己身份暴露,急欲逃走,可自己半點功夫都不會的,遇見丁修這等人,哪里還逃得走?丁修輕松將他捉拿了,也不殺他,只廢了他雙腿,又將兩手綁上,道:“你有所不知,我本來也是要殺裴綸的,若是你肯給我銀子,叫我去殺他,哪里還用這許多事??赡闫袆e人去殺他,這我便不樂意啦,也只好放他一命,先將你殺了再說?!?/p>
當日夜里,丁修便將蔡學同那證物一并扔在了呂本中府前。又過了幾日,丁修看著裴綸出了京城。氣候漸漸寒了,日子風平浪靜,丁修每日殺人拿錢,自由自在,卻總覺無趣。好在一川時常要來殺他,這才能叫他抬抬眼皮,可近日來一川肺癆更重,功夫大不如從前,這原本有趣的事便也有些乏味了。
一日,趙靖忠要他去殺靳一川,這是難得的趣事,況那趙靖忠又是個肯出銀子的,丁修沒有不答應的道理。這晚遇見一川,大雪紛紛揚揚,二人在這雪中一番兵刃相接后,一川再也招架不住,倒地不起,他只須一刀刺下便能取一川性命,誰知這時自己竟又不忍下手了。
丁修抬頭,望見一輪圓月,由此想起他與裴綸的最后一面,那時窗外也是相似的圓月。思慮至此,丁修不禁嘆道:“師父死了,裴綸走了。我若是當真殺了你,那這世上便只剩我一人了?!?/p>
卻聽身后有些悉悉索索的動靜,丁修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聽一川忽然喝道:“師兄,小心!”隨后這癱在地上的人竟還有力氣翻身躍起,將丁修推到一旁。丁修一回頭,就見一川復又倒下了,再一看,一支箭正插在他胸口。
月華如練,飛雪如花。一川的尸體很快便涼了,丁修在旁佇立片刻,竟打了個寒顫。原來京城的冬季如此之冷。
多少年師兄弟的情誼,如今當真斬得一干二凈了,原來是如此傷心的事。
他恍惚想到,如若當時裴綸死了,自己會不會也要這樣傷心?
丁修將偷襲一川的那二人殺了,仍覺不解仇。方才問了,原來那幾人竟是趙靖忠派來殺掉他們兩人,更是怒意難平,恨不能立馬將趙靖忠殺掉??伤奶幋蚵牐┏抢镞@些線人都只道趙靖忠近日行蹤不定,丁修也只得先掘地三尺將他找出來再說。
這日丁修來了圓德樓吃飯,豬肉大蔥包子才咬了一口,對面便坐下一人來。見這人穿著平民衣裳,丁修一眼沒認出是誰,抬頭一看,原來是沈煉。丁修兩口把包子咽了,滿嘴油光地朝沈煉道:“沈大人,今日吹的是什么風,你竟來找我了。”
沈煉道:“我知道趙靖忠在哪?!?/p>
丁修聞言,收斂了閑散姿態,向前傾身道:“消息確鑿?”
沈煉自斟了一杯茶,道:“一定準確的?!庇值溃骸拔椰F在要去殺他,你來不來?”
丁修笑道:“這自然好。只是要待我先吃了這包子,你我再行上路?!?/p>
沈煉也不急,一杯杯地喝茶,瞧著對面丁修大快朵頤。只聽丁修又道:“沈大人可吃過他家的包子?說是京城第一好的?!?/p>
沈煉笑道:“這是裴綸與你說的吧?也就他最好鉆研吃食。不知裴綸近日如何?”
丁修只覺口中包子都不如以前鮮美,苦笑一聲道:“他早就去了關外,你道他近日如何?我又哪里知道?!?/p>
沈煉還只當這二人是酒肉朋友,也沒聽出丁修語氣苦澀,因道:“趙靖忠也正往關外去,你我將他殺了以后,你還可去關外訪一訪裴綸?!?/p>
丁修將包子放下,嘆道:“沈大人,你不知道。裴綸與我之間有些故事,我一早便同他說明,等他去了關外,我們二人斷不會再見了。”
沈煉一愣,竟是沒想到這二人之間還能有什么故事,能叫丁修這等人煩惱至此的。自忖了一會兒,方輕聲道:“丁修,你們二人在這世上,都沒什么可掛念的人了,你難道當真愿意一人終老?我看你也不是真心不愿再見他,而裴綸自是重情義之人,就算你當真說了不再同他相見,他也定會等你的?!?/p>
這話倒叫丁修心動了。遂又想著,從前只道有情催人老,可這回一川死了,想起往日同他針鋒相對,竟只覺分外有趣。裴綸現在仍活著,如若現在去尋他,縱使兩人恩怨糾葛還要有諸多煩惱,卻也比同他死別要強上千萬倍了。
如此想著,丁修道:“好!那我便聽你一次,待此事成了,便去關外尋裴綸。”
又道:“沈大人,還有件事。以后裴綸就是我的人了,你以后若再要惦記可要有些分寸?!?/p>
這下又叫沈煉吃了一驚,道:“這話怎講?難道你……你和裴綸……”
丁修大笑起來,拿袖子一抹嘴,兩手在衣服上胡亂蹭了幾下,起身道:“你想得不錯!我與他正是那等關系。等我去關外尋著他,就與他拜天地,交杯酒,入洞房!”
又過了幾日,丁沈二人殺了趙靖忠,以后就此別過。沈煉下了江南,丁修則策馬向草原深處奔去了。
那深處便是關外,碧草茫茫,飛沙走石。而在這片廣闊天地里,還有一位故人在等他歸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