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
生養孩子到底是為了什么?最普遍的答案,無非就是傳宗接代。然而,也許這當中恐怕也摻雜進了不少的雜質,許多的利益心吧!尤其是在那樣一個貧困、艱苦的年代,孩子就意味著一份投資,一份保險,短暫少量的付出,能夠換來長久持續的回報。試問,誰又能不心動呢?只要能讓孩子活下來,長到幾歲,擁有干活的能力,接下來便可好好享受這份回報。不然,中國的一句老話:“養兒防老”。又是如何流傳下來的呢?
老頭兒和老母親也到了這樣的年紀,孩子們都相繼成家,他們也到了拿養老金的時候,因此這日子便是舒適愜意,悠閑輕松的。
可很是奇怪,老母親整天卻依舊待在家里。做飯,洗碗,時不時再到地里摘點菜,拔點草。其實,她的一輩子也就這樣過了。這也許和她的性格、思想觀念也有關吧!封建、膽小,不善與人交往。她打心底里還是喜歡和別人說長道短的,到了這個年紀,就只有動動嘴皮子是最輕松容易的休閑方式了,還能聽到許多的趣事。但是,只限于和一些她非常熟悉以及熟悉她的老太婆。家里人,不僅老頭兒不想和她說話,晚輩們也極少同她說笑逗樂。倒不是因為年齡大了嘮叨,而是她說的話,根本就讓聽的人不能聽懂,她往往前言不搭后語,語音上也含糊不清。她的頭腦很清楚,就是不能準確的表達出來。而且,不管她聽到什么,是真有其事,還是別人胡捏亂造的,她都統統四處散播,有時還會在原事的基礎上添油加醋,弄些子虛烏有的出來。而她們之間的談話內容,都是圍繞身邊的某個人,構成一個事件的三大因素不正是:時間、地點、人物嗎?這個人物往往是最關鍵的,因為都熟悉,認識,她們才會如此關心。可是,誰又希望別人在自己的背后議論自己呢?這類話總是刺耳,令人難受。
如今有了養老金可拿,她還時不時會去集市上買買菜,湊湊熱鬧。以前剛進家門那幾年,她可是連家門也不會出的,一天到晚只待在家中。果然不愧是“大家閨秀”呢,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但老頭兒卻是不一樣,畢竟他還算是一個有點文化的人,認識些字,還能寫出幾個毛筆字。并且還擔任過整個生產隊的隊長,管理著一些日常事務。這個頭銜很是讓他得意,雖算不上趾高氣昂,但那股子精神氣,就如同他要憑借這個小小職位爬升至中央領導層,與人的言談中,他的語氣措辭就如同自己的名字被記錄在了《德布雷特氏貴族名鑒》里一般。因此他的思想且還比老母親更加先進一點點,但卻也依舊逃離不了老派落后思想的禁錮。就拿這個職務來說,這讓他很是驕傲,他也洋洋自得,然而對于村里的繁雜瑣事,他根本就不能處理好,三天兩頭就會有村民來到家門向他理論,弄得家里總是不得安寧。由此他也得罪了不少人,有些許的村民,默默的就和他結下了愁怨。可是他卻不自知,依舊被自己的擁有的權利所拉拽,沉湎在這小小的權利之中。一直認為自己把這個村子管理得風生水起,平平順順,還覺得自己的功勞最大。
老頭兒不識相,他的兒女媳婦怎么能夠不知道,不明白這一切呢?聽周圍人抱怨,加之她們自己的所見所聞,也確實覺得老頭兒就是占著茅坑不拉屎,再不多久,連茅房都得給他燒掉。加之他年齡慢慢大起來,頭腦難免開始混亂,而且他的耳朵也還不好使。所以他才能聽不見別人對他的評價,才能如此有信心的昂首闊步。閉上眼睛,還能指望能夠一直走直線嗎?沒有了參照物,怎么能夠校正自己的方向位置呢?
于是當時兒媳幾個就讓老頭兒別做這個隊長了,他又不會處理人情世故,周圍人都全得罪完了。老的欠下的賬,就只由小的來扛。這些村民對老頭兒做的事有不滿的,都是找到幾個媳婦兒來訴苦。聽久了,不僅耳朵長繭,連心里也肯定不好受。
可是當幾個媳婦兒提出口時,老頭兒氣呼呼的斥罵,我這些年忙來忙去,每天操心這兒,操心那兒,是為了什么啊!這個村里,除了我,還能有誰能夠管理好啊!讓我不做了,那我每天還能找什么來做啊?在他的心里,他一直都認為自己的功勞與成就,就只差讓喬·戴維森給他塑一尊雕像了。幾個兒媳不敢多說他,也就作罷。
這人一開始衰老,就越來越變得像孩子,胡鬧,無理。可又不同于孩子,對于孩子的淘氣,父母可以打罵教育。而對于頑固、糊涂的老人,又能怎么辦呢?還不是只能順著他們,有誰敢去打,去罵嗎?敢!那就要小心天上,一個閃電響雷,嚇得腿都直不起來。還得再承受眾人的指責斥罵,指責老人,那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行為啊!尊老可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勒,對待老人,就是孝順,要有孝心,還得順從!孝心很多人都能夠有,可這完全的順從,恐怕許多子女可根本做不到呢,或是不可能去做的!
在愛情中,當兩個人的思維想法,認知程度不能一致,不在一個層次時,這難免就會產生摩擦,甚至迸出火花。可這火花并不美麗、浪漫,它會灼傷雙方,殃及他人,禍害子女,帶來痛苦。當這種分歧存在于婚姻中時,它就會輕而易舉的演變成嫌棄、煩悶、吵鬧。這往往也是埋葬婚姻的泥土,細小不引人注意,遭遇大風大雨,瞬間就能傾倒,掩埋。年輕的婚姻被埋葬后,還能夠有資本有力氣有膽量掘開,獨自爬出來,對著那地方,啐上一口,一走了之。而那些早已年老色衰,沒有資本與氣力的年邁婚姻,也就只能任其掩蓋。眼角劃過淚水,嘆息,搖頭,慢慢閉上雙眼,等待生命的完結,最終的解放。
此時,正吃完午飯。小兒子要準備外出,碰巧大兒子也休假一天回到家中。
突然,聽見老頭兒罵罵咧咧的聲音。老母親才背著一個背簍,一搖一擺回到家中,背簍中裝著一袋米。一個竹編的背簍,雖說不是很大,但還是能將老母親給裝在里面,綽綽有余。由于年老,老母親的整個肢體都開始彎曲收縮。六十多歲的她,全身上下,就是由無數個半括號組成。兩條腿形成一對完美的括號,背部是一個朝前的半括號,兩只手臂也是長年彎曲,對立著的括號。她的右腿似乎要比左腿的彎曲度更大,導致右腿比左腿更短,因此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右腳落地時,總是更加的有力,更加踏實。不過這種擺幅并不是特別明顯,可還是能夠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雙腳也向內靠攏,一個完美的內八字,左腳更向內。腳掌也很難提起,特別是左腳,幾乎是拖著地面在走。她走路時,總是能聽見一陣“嘩嘩嘩”的拖拽聲,這種聲音在白天還好,要是在夜晚,“嘩”、“嘩”、“嘩”,還真讓人不禁背心發寒。不過這種動作產生的聲音有一個好處,同王熙鳳的豪邁笑聲一般,能夠讓人“不見其人,先聞其聲。”有時候,小兒子一家人在廚房里吃飯,吃著吃著小孫子就會插一句,阿婆來了!夫妻倆回頭往門口看,聽見一陣熟悉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果真看見老母親走進門來。
老母親只有一米二三的身高,可是生出來的幾個孩子,各個都是一米七左右,沒有一個弓背駝腰的,這又給外人一個猜測的例子。你們幾個,是不是你媽撿來的哦?
正好,小兒子站在堂屋,小孫子,小兒媳準備送他出去。這一次又是長途,往返接近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妻子為他準備了許多吃的。不過都是些零食,方便面,餅干,面包,還有幾個蘋果。對了,袋子里每次總少不了的東西,它甚至比前面提到的那些果腹的東西都還重要。金黃矮小的罐頭包裝——紅牛,這一次帶的是五罐。這都是些方便拆開食用的,因此就不必停下車吃飯。在車上,邊開車邊吃,這樣時間就能節省不少,就能更加準時的將貨物送到指定的地點。這個職業,向來都是拿生命在養家糊口,在謀生,爭分奪秒的犧牲自己的身體。這才是真正的將自己的命,續給了家里人,兒子,妻子,……。原來,電影電視里演的是真的!真的有續命這一說。
只見老頭兒沖出來,大罵:
“太不像話了!居然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罵我!”
這話顯然是對著老母親罵的,誰都明白,老頭兒是有意說給自己的兩個兒子聽的。一直以來,他有任何的不滿,怨氣,都是對幾個兒子訴苦。
“來到茶鋪子,就為了打米的事兒,來罵我!這么多人看著呢!你讓我的面子往哪兒放,我作為男人的尊嚴都丟盡了!真的蠢啊,長沒長腦子啊!”
老頭兒依舊指責著。小兒子停在了大門邊,小孫子,小兒媳也在一邊盯著。老頭兒氣得青筋暴起,滿臉通紅,側身對著門口。眼睛一會兒盯著門外,一會兒又看看小兒子和小兒媳,右手還在空中不住的揮舞著,那樣子,是夠唬人的。
小孫子畏畏縮縮地湊近母親耳邊,低聲地問:
“媽~,怎么啦?什么事啊?”
他還第一次見爺爺如此的生氣,張牙舞爪的,像是一個饑腸轆轆,張開血盆大口的妖魔鬼怪。他一直盯著爺爺的一舉一動,被那大如雷鳴的吼叫聲嚇得有些懵了,怔怔地立在那兒。
“我也不知道呢?”小兒媳同樣非常疑惑,滿臉狐疑的望向丈夫。對她來講,老頭兒發脾氣可不是一件奇事,他的怪脾氣,她可是早就見識過的了。還沒和小兒子結婚前,第一次來到這個家里,當時老頭兒就給她來了一個下馬威。對于二人的婚事,老頭兒不僅不感到欣喜,反倒放出狠話:你要是想嫁給他,嫁進這個家門,我可是什么都不會管的哦!錢我也不會出的!隨便你!你以為我會心疼他——小兒子,他要是自己沒本事,打一輩子光棍,也是自己活該!
聽了這番話,小兒媳也是一個剛烈的脾氣,并沒有被嚇退。反而是更加堅定了要嫁給他的念頭。她想著,不為別的,和這個男人相處了這么久,感覺人也能干可靠,嫁給他日子不會苦的。既然他的父母都這樣對他,居然盼望著自己的兒子打光混,那我就給他爭一口氣,偏偏就是要嫁給他!
因此他們兩人的婚禮,根本算不上婚禮,只能算是裸婚。去民政局一趟,請了兩邊的最親近的直系親屬,湊合了有兩桌人。由他們兩人自己下廚,自己做飯做菜。還真是稀奇,誰瞧過、聽過,這新婚大喜的日子,還得新人自己來搗鼓喜宴的?小兒媳他們倆兒就是!而且結婚喜宴的這個日子,他們雙方的父母,也都是前一天晚上才被告知的。沒有新衣服,沒有買新的床單被褥,沒有增添任何的家具家電。一個女人,就義無反顧的,嫁給了一個窮小子。
小兒媳的姐姐在結婚之前其實勸過她,讓她至少去買點新的床單被子,這些實用的東西啊,怎么也還得圖個熱鬧喜慶啊!然而,她想的卻是:現在家里的這些東西能還能用,就將就湊合著用吧!兩人都是白手起家,都得在外打工掙錢養家,家徒四壁,兩邊的父母都沒有能力,也根本不會伸出手來扶一扶,幫一幫。
所以,這結婚了,就是過日子,現在能省一點下來,以后的日子就會輕松一些了。現在結一個婚就把大半的積蓄給用光了,以后有急用的時候又拿不出來,那怎么行?因此最終什么也沒有添置,唯一對他們婚禮有見證的東西,除了一頓兩人自己搗鼓出來的喜宴外,就是二人去照相館里照的唯一一張黑白結婚照了。小兒子第一次穿西裝,沒有領帶領結,連襯衣的第一個領口的扣子也沒扣上。
小兒媳頭一次穿旗袍,緊繃的布料絲綢,將她稍顯肥胖的線條勾勒出來,頭上還戴了一頂金黃的卷曲假發,頗有幾分洋小姐的姿色模樣。在她的頭發腦袋右側還別上了一朵膠質假花,雖說顏色黯淡,可還是能夠看出那朵假花閃耀著的紅光,透過照片,照耀在兩位戀人的臉上,投射在看的人心里。
每每拿出那張照片,小兒媳都感概萬分,總是不經意間就會回想起當時的種種委屈、窮困,常常是看著看著就愣在那里,手里拿著照片,眼睛盯著自己看,眼角不知不覺就會充盈起淚花。想想現在的生活,再看看照片上的一對俊男俏女,眼角眉梢又都重新透露著幸福,洋溢著甜蜜。
有時看著照片里自己的笑容,她自己也在發愁,那時候那么窮,日子那么苦,怎么還能夠笑得如此真誠,如此甜蜜呢?其實,生活的甜美與幸福,總是需要人們自己去尋找的。窮困潦倒的日子里,只要用心去發現,就能夠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你想要看到幸福,創造甜美,誰又能夠對其阻擋呢?
比起現如今眾多的百萬千萬、浪漫無比、溫馨華麗的婚禮,鮮花、華服,絢爛奪目的舞美燈光,這樣平淡質樸的一場喜宴,怎能不叫人拍手稱贊?這個問題的看法對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認知想法。有人覺得,沒有一個形式,沒有一場轟轟烈烈的婚禮,不足以證明對方的真心,這樣的婚姻是不會長久的;也有人覺得,只要兩個人真心相愛,是靠著心中那份最為純真的愛意踏進婚姻殿堂的,婚禮只是一個形式,有無都不重要。其實也是這樣的道理,如果能夠有這樣的條件基礎,舉辦一個盛大的婚禮也是可以的。但如果家庭條件本就有些捉禁見肘,還得非要去圖一個面子的東西,就不值得了。在艱苦貧窮的生活里,沒有了物質的搭建,沒有了金錢的堆砌,這樣產生的感情更為牢固,更為可靠。畢竟,在珂賽特和馬呂斯的眼中,那令人驚嘆不已的五十八萬四千法郎,在他們眼中都只是一件不怎么注意的小事兒。他們的眼中,只倒影著彼此。此刻,他們正相互深情注視。
小兒子沒有做任何回應,只是目光緊緊看著父親。那是一種無奈,服從。從小到大,他們這一代人,都對父母惟命是從,特別是父親,那更是言聽計從。父親說什么就是什么,也不管對與錯,做兒子的他們,也從來不敢頂嘴狡辯。似乎傳統美德里大肆宣揚的“尊老”,在作為父母親的看來,不是尊敬,而是遵從,遵循。父母從來不會犯錯,即便是有,那也不能稱之為錯誤,是小小的疏忽,不足為道。當老子犯下大的過錯時,這些后果,理當是由作為兒子的來背負,前來償還。這早已成為了一種社會認同,深植于大眾的頭腦中。不然,許多無緣無故的仇恨,殺戮,怎會在發生之前,都會聽見一句惡狠狠的話:父債子還!
老頭兒叫罵的聲音,也將大兒子和大兒媳引了出來。看著眼前發怒了的老頭兒,樣子如一頭發瘋的獅子老虎,讓人不禁發笑,又摸不著頭腦。大兒媳悻悻走到小兒媳身邊,眼睛還不住地盯著老頭兒不愿離開,用右手彎曲成弧形,捂擋在嘴巴左側,害怕話音太大,被老頭兒聽見,盡量壓低了聲音,輕聲問:“老頭子今天怎么啦?”又是疑惑,又有些想要發笑。
小兒媳雖觀看了整個起始,但到目前為止,自己也沒弄個明白,同樣是云里霧里的,只能回道:
“我也不知道呢?只是聽見他在罵,什么沒面子了,什么沒尊嚴啦。”
隨即又“哦~”的一聲,兩眼放光,有些興奮的又帶著鄙夷的口吻對大兒媳說:
“是不是因為老婆子啊!我聽這口氣,也只敢對她才這么罵得出口啊!”
大兒媳雖沒聽到太多老頭兒的話,倒卻攔腰抓住了一兩句。她也聽到了幾個字,尊嚴,面子,和幾個難聽的罵人的話。又聽小兒媳如此一說,想了想,便說:
“嗯,應該是~。”
大兒子走出來,走近父親身邊,靠近對著他的耳朵問:
“爸,怎么啦?”
老頭兒一看,所有的人都圍在了他的身邊,以為都在支持他呢,于是這底氣便足了許多,他原本也是這樣的目的和打算,利用自己的吵鬧聲,把家里的兒子媳婦給叫喊出來,給自己長長臉。大兒子這么一問,他的怒氣壓抑了一些,可說話的聲音還是如潑婦罵街般的高昂尖刺,接著就開始道出原委:
“今天你阿娘嘛!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來我這兒發神經了。當時,我正在茶鋪子,坐著和李家老頭兒一起喝茶,還有好幾個其他的老頭兒,當時坐在那兒,那么多人。你阿娘一來,就兇神惡煞,扯著嗓子來罵我。你們說,這像不像話!”
這一來,幾個人都便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今天老母親是去想問問老頭兒打米的事兒。因為一直以來老母親都是吼著對老頭兒講話,那在茶鋪里也就依舊如此。結果老頭兒一看她那兒樣兒,耳朵本就有些不好使,沒太聽清老母親的話,以為老母親是在責罵他。茶鋪里本來十幾個老頭兒都輕言細語,笑笑呵呵聊著閑言碎語,好不樂哉。老母親一來,眾人都如一小隊訓練有素的隊伍,突然間都住了嘴,許多聊到一半的話都硬生生地給停在了嘴邊,吞了回去,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地都聚集在了老頭兒的身上。茶鋪靠著街道,是一所路旁的小屋,因此還有熙熙攘攘的過路人被這吼聲吸引著往這邊張望。一時間,十幾雙眼睛,明亮刺人的陽光,就像一道道追光燈,集中在老頭兒這邊。老頭兒哪兒還需要回頭四顧啊,光憑客觀感受,那無形中產生的一股熱量,來自周圍眾人的熾熱目光,他就足以察覺到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特別是他面前的這個老女人。尷尬、屈辱、憤怒,各種令人抓狂的情緒噴涌而出,充盈著他的全身。他瞬間就氣不打一處來,心里慌得砰砰的跳,手心攥的緊緊的,也有了些汗珠,整個臉更是漲得通紅,一直到了脖子根。
可是在茶鋪子,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又怎么能像是在家里那樣大發脾氣,張口亂罵呢?這不是在其他人面前丟失了一個男人的修養了嗎?但是心里確實氣得難受,面前的老母親還在那兒絮絮叨叨,不知道說些什么。他強忍住,側身坐在竹椅上,右腿搭在左膝上,右手緊緊抓著把手,使勁捏著。左手撐在把手上,手握成拳支撐著下巴,歪著頭盯著老母親。不知道說什么,他只想著快點讓這一時刻過去,抬起頭,朝著他的左側揮舞,嘴里的話盡可能不帶有慍色,快,快回去!
他本以為老母親會就此罷休,乖乖聽他的話,轉身離開,當然這也是他十分殷切期盼的,盡管在一言一行中并未表現出半點。可老母親一點兒也不識相,不但沒有聽從老頭兒的話,反倒還背著一個背簍,朝著老頭兒靠近了幾步。原本站在街邊的她,隔著老頭兒有些距離,茶鋪外面支起一大塊的膠布,遮擋著陽光和些許熱氣,老母親就站在那遮蓋的陰影下。店里的幾人正因為光線暗淡的情況,不能仔細看清這個老女人的臉。這一走近,眾人更是來了興趣,好好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眼睛全都不自覺的在她身上來回地掃視搜尋著。老頭兒乘著這個談話的當兒,回頭環視了一番周圍,天啦,尷尬至極!幾乎所有的人,都盯著他的另一張臉面在看——女人就是男人的另一張臉。
“咦~,這……,哦。”他仿佛聽到了周圍人的議論聲,窸窸窣窣,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沒有人在議論。其實也真的沒有誰在說這些話,或許只是談著些其他內容。可在他的耳朵里,環繞著的,揮之不去的就是這些聲音啊!
此刻老頭兒的臉根本就不是通紅了,在那紅暈中顯然有了些發紫的跡象。可他依舊在強忍著,盡管他此刻真的就想對著她,罵一個狗血淋頭,好好出出氣。老母親在大聲吼著,他再跳起來對著她罵,這不是要把整個一條街的人都給吸引過來嗎?到時候要是店鋪里里外外都擠滿了人,對著他指指點點,那他的這張老臉可真就沒地方放了,以后別說去逛街喝茶了,就是家門可都不敢出了。
想到這兒,他又重復著和剛才同樣的話語,動作,回去,回去!這一次,簡短幾個字一開口,話音還沒落完,他就更加擔心害怕起來。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接下來到底應該怎么辦,說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惶恐,如果老母親還是不離開,他又該用什么方法來將她支走。他的眼中,怒氣慢慢被恐懼填充滿了。這么多年來,他從未在一個女人面前有過這種感覺,害怕、恐懼、膽怯。這也是結婚這么多年,面前的這個女人第一次竟然讓他有了另一種怪異的情緒,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訓斥老母親,感到害怕和羞恥的應該是她才對,為什么反倒是他,為什么頭腦中會產生這么奇怪的想法?
正當老頭兒走投無路之時,老母親居然放低了話語,開始轉身搖擺,拖著腳步,摩擦在地面上,走開了。雖然沒有了之前的大嗓門,轉身離開后,依舊習慣性的在嘟囔著。老頭兒如釋重負,感覺一塊千斤大石壓在胸口,在他面唇發紫快要斷氣的那一剎那,那重量就突然消失。新鮮的空氣再一起涌進肺部,他大口大口地吞吸著,又感受到了生命的重回,僵硬粘滯的血液又再一次重新在血管里流動起來,在全身各處,循環奔騰。
老母親走后,老頭兒顯然放下一口氣,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回過頭來,又看著周圍的人。此刻好在他的耳朵不好使,聽不清楚。周圍的人都時不時盯著他看,老頭兒只能看到他們蠕動的嘴唇。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談論的是不是自己,是不是他的這個老女人?本能意識里,他知道但又不愿意去相信,面對周圍幾個人的提問,他只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張開嘴,十分尷尬地哈哈大笑,以笑聲來掩蓋。
很快就到了飯點,可這短短一個小時,卻讓老頭兒感覺從出生一直煎熬到了六十歲,太漫長了,太痛苦了!
回家還是同往常一樣,老頭兒和李家的老頭兒一同,慢搖搖的走回去。他們是一個村里的人。兩個人一同走路,總還是要有些話題來聊吧!于是很自然的,李家老頭兒就把話題引上了老頭兒最不愿意提及的事。他的話,他的提問,面對著他的疑問,老頭兒都聽得一清二楚,也知道得明明白白,沒有任何辦法,他只能視而不見,使用著在茶鋪里相同的方法。天上沒有刺眼明晃的太陽,也不陰沉,同樣的也不燥熱,很舒服很怡人的溫度。以往的這種天氣,老頭兒一路快步走,到了家之后,最多只會在他的額頭上,散布著一些星星點點的汗珠,很小很細微。可是這會兒,才走了不足三分之一的路程,老頭兒的臉就一陣通紅,汗珠一個接著一個地往下滴。背心里也冒著汗,將他的襯衣打濕。一路上他都不愿多說些什么,想盡力轉移開話題,可總是無法開口,不敢多說些什么。因此也就只能將視線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腳步快速急促的交替著。
老頭兒見幾人不說話,依舊不依不饒:
“太不像話了,一點兒規矩也沒有!”
正罵著,老母親出現在大門口,老頭兒一眼就瞧見了,這氣焰就更是瞬間直往上冒。憋了一肚子氣在茶館里,這會兒在家里了,要好好的發泄一通。
“沒得名堂,這要是幾十年前啊,我早就給離了!”
“還留著干什么!”
“這種女人,娶著來有什么用嘛!”
“丟臉!簡直要把人給氣死!”
這幾句話既是老頭兒心里的一聲怒吼,也是他對老母親的威脅,這類似的話幾十年前是否說過,不得而知。
老母親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嘟囔著嘴唇,念叨著什么,又怯懦地走開。她是習慣了吧,還是知道老頭兒這時候就是想發發脾氣,說的是氣話。雖然她笨,但有一點她是知道的,再怎么著,老頭兒是不會打她,不可能將她逐出家門的。這就是她的王牌,也是老頭兒的致命弱點。
倒不是老頭兒怕老母親,這主要還是礙于自己的面子。這么一大把年紀了,這離婚兩個字能夠說出來已是膽子大了。在許多中國的家庭里,夫妻之間不都畏懼這兩個字,一來是經不起旁人的流言蜚語,再者離婚之后,背負上一個再婚的帽子,自己臉上都覺得羞愧。中國人吶,一輩子就被“面子”這東西,折磨得死去活來。老頭兒不也是如此,在他眼中,他的臉面,他大聲嚷嚷著的“尊嚴”此類東西,可謂是比自己的這條殘存的老命還更重要。中國的老話說得對啊,“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不蒸饅頭,爭口氣。”老頭兒當然對這個真理深信不疑,現如今大多數家長,老師,不也都用這兩句話來“激勵”、“刺激”、“鼓勵”孩子嗎?面子,面子!得有多重要啊!
對于許多男人來講,經濟不獨立,生活不獨立的女人,他們總是有底氣用“離婚”二字來將她們控制得服服帖帖。女人在他們眼中,就是被他們用鏈條栓捆住脖頸的寵物貓狗,即便掙脫掉,也不敢跑掉。因為她們指望著這個人,這個牽住鏈條另一端的男人,她們需要靠他們活著,沒有他們,她們該怎么活?女人們,也就被這兩個字嚇得魂飛魄散。因此,即便到了耋耄之年,也依舊可以用這兩個字,來長長自己的威風。多少男人設下一個精心的圈套,擺滿了誘惑和寵溺;又有多少女人掉進那甜蜜的溫床,被那簡單而富有神情的那三個字“我養你”包圍粘住,頭腦里充斥著男人那溫潤的甜言蜜語,殊不知,這個世上,沒有什么東西是能夠輕易得來的。現如今享受的,早晚都是要還的!可惜,男人依舊,女人如此。呵!真是,可悲的女人!狂妄無知的男人!
貞潔而憔悴的艾爾薇拉全身顫抖,戴著孝,
在這背信棄義的丈夫身旁,好像請求這舊日的情郎
向她再度露出絕倫一笑,
他那最初的誓言曾透過這微笑閃出柔情的光芒。
這些男人,死后,能下地獄嗎?
小兒媳此刻催促著丈夫:
“快,快走了,早點去廠里裝貨,早點休息。時候不早了!”
丈夫也在催聲中轉身,上到車內,轉動鑰匙,開著車走了。大兒子也不知道該怎么說,該說些什么,只是嘆了一口氣:
“唉呀~,說這些干什么!”
繼而又加大聲量,對著父親問:
“阿爸,吃飯沒?沒吃就來我們這兒吃點兒。”
小兒媳和大兒媳這兩個妯娌之間,則互相看著對方,使了使眼色,那眼神里滿是憤懣、鄙夷、嘲諷。看來,這句話,沒能傷到主要攻擊人——老母親,倒是把這兩個兒媳給嚇得不輕。
小兒子走后,大兒子也出去了。小兒媳帶著兒子回屋里繼續吃飯,這時,大兒媳走過來,帶著笑聲嘲諷的語氣:
“今天還真有膽子呢?都敢吆喝出離婚了。”說完,又呵呵笑出了幾聲。
小兒媳放下筷子,轉過身,站起來,臉上有些不滿,
“這老東西是好日子過得不耐煩了,現在生活過得比以前好了,有膽子說這種話。要當真離了,還沒人每天把飯做好,端在他嘴邊呢?現在還能找到這么聽話的女人,供你使喚,你怕是在做夢哦!”
她停了停,又想了想,
“我們這個村里啊,所有的老頭兒子,就數他每天回到家到了,飯點就可以有飯吃的。除了我們的這個老媽子,誰還會有那么聽話,每天要把飯給你做好,端出來給你吃就可以了!上次啊,我見李叔——就是和咱阿爸每天一起喝茶的那位。我們都吃完了午飯,快要到一點了,他才慢悠悠地走回去。我就打趣他,‘這回去飯肯定給你準備好了吧’。沒想到他告訴我,在家里基本上都是他做飯給他老伴兒吃。今天回去晚了,是有事耽誤了,這會兒回去,老伴兒早吃過了,只有自己動手去熱點吃了!所以你看看,咱們家這老頭兒啊,就是不知足,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兒媳聽著小兒媳說完,對著她笑了笑,只是回了句,就是!
聽完母親和大姨的一番對話,一直低頭刨著飯的小孫子,將嘴里的飯菜嚼碎,吞下肚,也不免發表了些意見,
“我從來沒聽過他,——爺爺會說出這種話,太過分了!這簡直就是男人中的敗類嘛,還虧得活了這么大歲數,全白活了!越活越糊涂。現在看不上自己的老婆了,當初又激動得用花轎來迎娶。一把年紀了,都不知道說這話害不害臊。真是的,聽得我都來氣!我要是阿婆啊,飯碗一撂,把自己的煮著吃了。看你這個老東西嘴巴還硬不硬!”
顯然這番話把他的情緒給激發了出來,話音一落,十分入戲的將自己的筷子往飯桌上一扔,眉頭皺著,滿臉氣呼呼的。雖然還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但這番話還真有些許見地,針針見血。令兩位成年人都不免瞠目結舌。
不過小兒媳還是不免指責兒子,
“哎,注意禮貌,別亂說話,這讓你爸聽見了,得好好收拾你了!”
這并不是說小孫子的觀點見地不對,而是一大段話中,簡單的三個字“老東西”讓小兒媳難受,這三個字有些刺痛她的耳朵。在她的觀念認知里,這會兒雖然是談論老頭兒做得過分,是他的過錯,不過不能因此就胡口亂說,沒了教養,亂了輩分!對著兒子更正后,兒子立刻也認識到了錯誤,有些不情愿尷尬的笑笑,點了點頭,不作聲,拾起筷子,再次吃起飯菜。小兒媳轉過頭去看著大兒媳,又接著說:
“要我說呀!這老婆子也是沒腦子。你怎么會想到去茶鋪子里嘛!還上來就罵。你說你一個女人,再怎么也要給男人留點面子。家丑不可外揚!”
又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哼!”添了一句,
“這挨一頓罵也是活該,自找的!”
“也是哈,她平時都和老頭子各走各的路,這怎么還突然跑去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罵老頭兒啊?看來還真的腦子出毛病了。呵呵~。”
大兒媳應和著,臉上一副不可思議,但又帶著一絲鄙夷的微笑。
“你才不知道呢!老頭兒為什么那么生氣?平時這周圍的人,都不知道誰是他老伴兒。這不管是去哪兒,老頭兒都不會和這個老婆子一起走的,只顧著自己。”
“嗯,這個我知道。從我嫁進這個家門,就是如此。兩個人,各走各的,除了在家里晚上一起睡,出門在外,連去吃宴席都不坐在一起的。”
“其實也可以理解。這老頭兒每天收拾得干干凈凈的,老婆子一看就是副臟兮兮的樣子,老頭兒哪兒愿意和她站在一塊兒啊!這都說,女人是男人的臉面。自己的老婆又臟又丑,哪個男人會帶出去見人吶~。我給你說呢,你才不知道,這老婆子從來就不會刷牙,也不洗澡。你想想吧!別說和她站在一起了,就是讓別人知道,這,就是他的妻子!恐怕他都覺得丟臉。因此,我覺得正是這個原因,老頭子才氣得‘要是幾十年前,我早就離了!’”
說最后一句時,小兒媳還模仿著老頭兒的語氣和神態。這兩個妯娌,又是你一言我一語的聊了許久,便才散去。
老頭兒將心中的不滿一通發泄,甚覺胸口寬松不少,很是舒服。同時,心里還是始終郁悶,哀怨,自己怎么就娶了一個這么不中用的女人?真是把自己的臉面都丟光了。又獨自一人回到房間,這一次,他在整個家族中,一家之主的威風被他施展得淋漓盡致,盡管家族成員沒有到齊,有一兩個也就算數。似乎借著這件事,又在指桑罵槐的,也順帶教育教育家中的兒子、兒孫。讓他下面的人知道,自己才是這個家的主心骨,所有人都得對他惟命是從。同樣的,給兩個兒子展示一番,什么才是男人應該有的樣子。男人就是要挺起胸膛,好好管教女人,別總讓女人治理得服服帖帖的。然而,他卻不知道,這樣的低頭,才是婚姻中最好的相處方式,才是一個男人真正愛著女人的表現。他懂嗎?當然,不懂,也不會懂,更沒有機會讓他懂得。
而老母親呢,她其實顯得尤為平淡。老頭兒在那兒紅臉瞪眼的大罵,在其他任何人聽來,都甚是覺得刺耳難受。可是她,卻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并不能說沒有任何的感覺,她或許根本不明白,為什么老頭子會發如此大的火?同樣的,她也絲毫不明白,老頭兒口口聲聲叫喊著的面子、尊嚴,都是些什么東西?又或許,她對這一切早已坦然接受,早已麻木不仁。
聽著老頭兒在堂屋里大罵,她卻面不改色的回到廚房,吃著飯菜。完全就沒有任何的一點傷心、氣憤,要說唯一有的情緒,那還真是有點不滿。她撅著嘴,口里只抱怨著那個人脾氣差。不過她不點名道姓的罵,而是借由身邊的貓狗來發氣,
“你要聽話嘛!不然,打死你這個畜生,挨千刀的!”。你說她笨,好像這件事上,她又是聰明無比。
都說一個巴掌拍不響,的確如此。老頭兒這兒使出全身力氣打出的拳,本想好好捶打在老母親那兒,來出出氣,宣泄宣泄。可沒料到,竟然打在一團棉花上。沒有一點回應,沒有一點反應。就那樣撲了個空,全被散了去。
老頭兒罵也罵夠了,因為并沒有人來和他一唱一和。凡事兒適可而止也就行了。因此這件事兒,便就這么不了了之了。也不是個什么了不起的事,吵吵鬧鬧也很正常嘛!畢竟這么幾十年都過去了!
晚飯時,老頭兒依舊按照往常習慣,到了飯點兒便走進廚房吃飯。老母親也是一樣,任勞任怨,獨自將飯菜做好。老頭兒也依然時不時挑剔一下:這菜這么咸。這炒都沒炒熟,唉~。然后再忍著將飯吃下。老母親則時而小聲回罵幾句,或什么也不說,反正下次做飯還是如此。有的菜沒熟,有的菜太咸,老頭兒也還是等著飯做好后,再直接來吃。
日月星辰交替更迭,春夏秋冬往返重復,所有的一切都按著既定的軌道行進著。難道老頭兒兩人這微不足道的小事兒,就能把這規律攪混淆嗎?鬧騰一番,日子照常,生活還是依舊。
這樣一個大浪,來勢倒挺兇猛。盡管這浪花打得挺高,卻終究沒什么影響。等浪花平息下來,海面又終將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