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沒有構思,沒有草稿,想到什么,便寫了。我原想為這篇文章取一個別出心裁的名字,想了半天,卻只敲下兩個字——外婆。我想,這就如同她對我的愛,直白沒有任何的修飾。
1、
我正在屋子里看書,外婆卻突然在客廳的菩薩像邊點上了香。濃烈的煙氣熏到門里,好不容易厘清的思緒被打亂,我有些煩躁地把門推開——
煙熏繚繞里,那個肥胖的深紫色身影,正背對著我緊緊地攥著那幾只香,向著菩薩低聲念道:
求菩薩保佑孩子考上好大學……
我來不及說話就醒了。
沒有做不完的模擬題,沒有嗆人的濃煙,沒有燒香的外婆,我躺在溫暖的床上,四周黑黢黢的,身邊熟睡的,是考上好大學后認識并結婚的伴侶。
北城仲冬的凌晨三點,窗外是颼颼的寒風。
我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想她。
2、
從我決定跨越千公里遠嫁到山東,對外婆,我每一年的絕大部分時間便也只能用來想念。
我出生在安徽南部,從小跟著外婆長大。外婆一生子女三人,我媽媽排第二,上下各一個舅舅。
十幾年如一日的,外婆極愛穿一件肥大的、袖口磨破了邊的紫色棉襖。有多愛呢?往往直到過年那幾天才她才舍得換下來——去年過年時換的是印著福字的大紅棉襖,前年是素面帶點暗紅的深棕色棉襖。考上大學離家之后,我的記憶里便只剩她穿冬衣和夏衫的樣子了。
外婆喜歡笑。她長得一團和氣——早年間多病纏身打過激素,所以身子和臉都很肥胖。她留著齊耳短發,發絲細軟地貼在頭皮上。她笑的時候,眼角的窄皺紋向下,臉頰的寬皺紋向上,兩個方向的皺紋在戴著金耳環的小巧耳朵邊匯合。
打我記事起,她便是那個圓滾滾的樣子,所以,我一度以為,她生來就是那個樣子。后來,我在某個生塵的柜子里看到一個玻璃框住、周圍貼了一圈膠布的小小黑白照片,照片上十八歲的外婆靠著剛剛入伍英俊干練的外公,懷里坐著幾個月大的大舅,也是一頭齊耳短發,臉瘦瘦白白的,一雙大眼睛格外明亮。
我盯著那雙眼睛看了很久。現在的外婆因為眼疾,整個眼球都是灰撲撲的。
早年家里開雜貨店的時候,外婆閑來無事就拿著一支圓珠筆,在香煙盒拆開的硬殼紙上一遍又一遍地寫自己的名字。我放學回來看見,指著她的名字說寫得好看,她便很開心。
外婆的媽媽是老師,可她只上過三年學。因為家里很苦,因為她是大女兒。后來,由她一手帶大的妹妹成了國稅局的公務員,被她一直照料的哥哥考上大專去了上海,她依然只個多病纏身的、沒有見識的、不討喜的大女兒。
所以,她才那樣急切地想讓我考上好大學吧。彼時青春期的我,給外婆貼上的是“愚昧沖動”的標簽,只想離開這閉塞小城走得越遠越好。分數是我自己考的,志愿也是我自己填的,那個夏天,我用一支真彩極暢中性筆,把自己送到她踮起腳也永遠望不到的地方。
3、
八月,小舅舅送我入學。臨走那天,我看著塞得滿滿的行李箱和空空蕩蕩的衣柜,想,當她終于意識到她一手養大的外孫女被她親自送出溫巢,從此插上翅膀,前十七年封閉的世界即將開閘,她再也不是外孫女世界里的唯一的時候,她會想些什么呢。
送別的時候,她大聲喊我的名字。她在我上初一時中過風,右側身子實際是半癱瘓的。我回過頭去,看見她萎縮的右手彎成鷹爪狀,弱弱地搭在突起的肚腩上,完好的左手拿著一袋牛肉干,踉踉蹌蹌地向我走來。她每走一步都把肥胖的身體往右壓低,用左腿使勁帶動右腿往前挪動。有幾步走得費勁了,她便眼睛望著地上,用力咧起嘴——樣子既笨重又滑稽。她終于走到我面前,把牛肉干塞在我手里,拿左手腕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晨光漸漸濃郁,我看見那雙灰撲撲的眼睛里溢滿了淚水。
車漸漸開遠。我從后視鏡里看她,她還站在那兒,那么卑微,那么渺小,在天地之前,她就像一粒不被任何人注意的塵埃。
我去了山東上大學,在學校認識了W,并和他交往。前年,我帶著他回老家見外婆。W也很愛笑,長得樣子也是討老人喜歡的那種,外婆一直給W抓糖倒茶,整個人開心得像個吉祥物。
那天晚上和她聊天,說起我小時候很多事情。聊著聊著,她突然毫無征兆地說:你要是嫁過去,以后只能自己管自己了。山東那么遠,我一輩子都去不了。
彼時,外婆身體已經每況愈下了。原先每天清晨還能讓外公攙著出去走走,近一年則越發不行,往往顫顫巍巍地走上半小時,腿上就起一片一片的紅斑,腫痛難忍。況且她本身一輩子不曾出過遠門,動車高鐵幾個小時就能去的地方,對于她和她的身子,真得是做夢都不敢去想。
外婆說這話的時候,很看不出難過,反而用一貫的方式笑著看我——眼角的窄皺紋向下,臉頰的寬皺紋向上,兩個方向的皺紋在戴著金耳環的小巧耳朵邊匯合。
我卻不敢抬頭再看她。心里像塞了什么東西進去,酸酸的,漲漲的,視線一片模糊。
4、
她不懂教育。所以她的愛是缺乏理智的,是笨拙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為原生家庭的付出,拉扯子女的辛苦,各種疾病的折磨,對沒有文化的她我曾滿心厭煩。可是,隨著年齡和心智漸漸長大,當我想要報答她的時候,才發現,她的頭發越來越白,她的眼睛越來越灰,她的腿越來越腫,她的右手越來越萎縮。
她越來越老。
有時候,我會呆呆地坐著,思緒回到很久以前,想起小時候自己被她抱在懷里四處串門的樣子,想起她中風那個瞬間渾身定滯的樣子,想起她一言不合操起木尺打我的樣子,想起她如今走路時笨拙費力的樣子。漸漸地,眼里便全是淚水。
我曾在她的羽翼下度過十七年,如今我走了,找到了另一對羽翼,不再尋求庇佑,而是并肩飛翔。我向往天空,走得義無反顧。
她這一輩子再無任何波瀾了,所以她明白我應該過更好的生活,她知道留不住我。在一千五百個日日夜夜的輾轉想念里,在每個飛雪驕陽的相逢日的喜悅里,在四年的驕傲、欣慰和辛酸里,她知道,她留不住我。于是, 她用那雙親自撫養我長大的手,又親自放走了我。
外婆,請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會用你的雙手捧出來的這條生命,替你去你到不了的天地,替你繼續去愛,替你繼續去過你沒過完的,嶄新的生活。
外婆,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