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死了。上吊。
接到媽媽的電話時候我要去新校區做展示。將要進地鐵,媽媽打電話過來,我回過去就知道有事情,一般我媽不會在這個時間給我打電話。媽媽叨叨我,考一個教師資格證。地鐵里人來人往,我提高了聲音有點兒不耐煩的說,知道了,答應了你一定會考。然后媽媽突然說:“你九哥死了,上吊死的。”我定住腳步,三秒鐘沒說話。然后繼續下樓梯去坐地鐵。
我問媽媽什么時候的事兒。媽媽說,昨天,今天剛拉回來。我突然不知道說什么。語無倫次的說,那你、好好陪陪我姥姥……。媽媽嘆了口氣說,你忙吧。然后就掛了電話。
進了地鐵,行進中。我定定地想和九哥的最后一次見面,沒有最后一句對話。我沒回他最后一句。當時,另一個表哥問我一個月工資多少,我說沒有底薪,一個小時一百肆。九哥在旁邊插話:“好家伙,我一天都賺不了一百肆,你一個小時就能賺這么多”。我當時有點兒不好意思,沒有炫耀的意思,其實我很苦逼的啊,但是不好說,所以沉默幾秒就換了話題。應該又扯了幾句,無非是北京這種地方,賺得多花的也多。
然后,記起對他的第一印象。我是崇拜他的。或者有點兒倚仗。很小的時候,五六歲還是六七歲?一個下雨天,我和他出去逛。那時候他已經下學了,在外面打工。因為無知,總覺得在社會上混的人了不起。跟小伙伴吹牛的時候,總說,我有個九哥,都有紋身。那時候不知道他為啥叫九哥,就覺得這個名字很拉風。后來媽媽說,因為家里堂兄弟排到他是第九個孩子。
九哥的媽媽是我大姨。那時候我媽還沒結婚,生九哥的時候出現保孩子還是保大人的選擇。大姨自己做的選擇。
九哥活下來。大姨夫續娶,后來的女人每年還會給我姥姥送年,我姥姥就當干女兒了。我記事起也一直叫她大姨,慢慢懂事后媽媽才告訴我那不是親大姨。小時候聽我媽說過幾句,后大姨不讓九哥吃飯。后媽虐待孩子的畫面在我腦海中徘徊過,然后就忘了。
后來就不再崇拜九哥了,會煩他。因為每次回家總是找我爸喝酒,我給我爸摔過N次酒瓶酒杯。還會頂他嘴,因為他沒上過學,不會講理,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教養還是有的。但是這個長兄是個例外,可以頂嘴還可以說他幾句。他總在喝醉的時候給我二姨或者我媽打電話,神煩。他也不介意,說不過我們就沖我們傻笑,露出常年喝酒吸煙被糟蹋的不成樣子的八顆牙齒。嗯,一開始是抗議過的,小紅怎么跟你哥說話呢!我可是你哥!我不屑的撇撇嘴,下次照樣。
后來幾年更甚,因為他到了娶媳婦的年紀,但是沒人愿意跟他。他不攢錢,經常喝酒,小賭,說大話,要面子,長得黑,不打扮自己,沒出息。農村窮二代所有的缺點在他身上都能找到。我媽和我二姨說他,他總是敷衍。擺著一副自甘墮落的樣子自嘲說自己就這樣了。
他只孝順姥姥,我們共同的姥姥。前兩年姥爺去世,我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也不記得他的反應。我給姥姥買了手機之后他負責姥姥的話費和嘮嗑,喝醉了給姥姥打電話。他跟姥姥說過的窩心話我們都沒跟姥姥說過。他說,姥姥是我最親的人。我也只孝順姥姥。
我們兄弟幾個一年最多見兩次面吧,聚的最全的時候是過年給姥姥送年。我們孫子外孫輩那一桌做不開的時候經常不要他,把他推到長輩那一桌陪舅舅們喝酒。然后,在他喝醉的時候我們這幫兄弟姐妹都諷刺嘲笑他,當然是不存惡意的嘲笑。可是。還是嘲笑。半嘲笑半勸慰他要攢錢、娶媳婦。已經不會再勸他少喝點對身體不好。
他還是不屑的擺擺手,不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偶爾,我們情到深處,當醫生的表哥拿最狠的話說過:“九哥你這樣,對得起大姨當時的選擇嗎?”言下之意,我實在寫不出來。我們都有這種想法,我們應該不止一個人那么說過。
在外面的日子,他不懂得攢錢,工頭也不是好人。跟著他干了好多年,一直是那個錢,還覺得自己是做了好事,收留了他。九哥不是好人,可他不是惡人。他不知道惡怎么寫。姥姥罵過那個工頭,我們也做不到什么。偶爾的同情。平時不多的見面聯系還是吼他讓他攢錢娶媳婦。有一段時間家鄉有買媳婦的,去南方買,但經常買來的媳婦過兩年生不生孩子都會跑,都是拿生命騙錢。他買過吧,好像。那時候我已經不在意他的消息了,當然也不嘲笑他了。正式工作后,也知道社會的險惡,不會再說話打擊他。殘酷的現實吃人,灰頭土臉的自己還來不及自嘲。可他是被現實的社會吃掉的嗎?
然后,就知道他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概念?我寧愿相信只是我們過年不再見面了。他更混蛋了,連姥姥也不孝順了。過年也不回家給姥姥送年了。
前些天的奇葩說那一期“痛苦的絕癥病人想要放棄自己的生命,我該不該鼓勵他撐下去”,執中說不該鼓勵,他以絕癥病人之口說:我去的地方不需要勇氣,你們才需要勇氣。
那時候九哥還在。看那一期,我并沒有哭得像狗。只是很受感觸,默默地把這期存上,覺得萬一以后用得上一定要再回來看一遍。過了幾天之后,朋友圈被楊絳先生刷屏。感覺是文學的災年,在青島參加朋友婚禮的時候看到陳忠實去世消息的時候差點從馬桶上跳起來。其實對楊絳不怎么了解,只記得《我們仨》給我的感覺很壓抑。看著書名覺得溫暖,可是為什么想起來是一團黑?他們說楊絳走后,世上再無先生。
大頭請我看《誰的青春不迷茫》,里面女主安慰男主媽媽去世時說“你媽媽是牡羊座,你看那兒,她只是回到牡羊座去了,人去世之后,都會回到自己的星球上生活的”。過了幾天之后,我做夢夢見這句臺詞。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只是覺得那句話的確觸動我為數不多的生死觀。太久沒看史鐵生了,備課的桌面一直放著他的《靈魂的事》,像是壓心底的寶塔。總還是不能理解弘一法師的“悲欣交集”,九哥上吊的那一刻會不會也是悲欣交集呢?
我很想罵他,你這個人,死了也不會是我們的晴天霹靂,為什么還要去死。
可是,我發現,我沒他的手機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