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樓的晨鐘暮鐘漫過第七個黃昏時,我正坐在城隍廟前的茶攤上。碎瓷碗里浮著棗紅色的磚茶,暮色如宣紙洇開,將青石街巷浸成赭色。忽然明白這座城為何總在暮色里格外動人——千年前那些被斜陽拉長的影子,原來從未消散。
初見兵馬俑時,我以為看見的是一片凝固的海。八千尊陶俑以陶土色的潮水姿態(tài)涌來,青銅箭鏃在玻璃展柜里泛著幽綠的光。解說員說每個俑的面容都不同,于是蹲下身細看那些開裂的陶土,果然在某個俑的眼角捕捉到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或許他出征前曾見過驪山腳下的桃花,或許他腰間本該佩著家鄉(xiāng)女子繡的香囊。
華清池的溫泉仍在蒸騰著霧氣。手指掠過蓮花湯池壁的紋路,忽見池底銅錢狀的青苔斑駁如銹。當年楊玉環(huán)濯足的泉水,此刻正漫過我的腳踝。夜里看《長恨歌》實景演出,驪山忽然亮起星瀑,水幕上飄出霓裳羽衣的殘影,方知白居易筆下"溫泉水滑洗凝脂"原是帶著水汽的嘆息。
第五日黃昏登上古城墻,磚縫里的荒草在晚風里搖曳如筆鋒。租了輛老式自行車,在十三公里的城垣上追逐自己的影子。朱雀門箭樓飛檐下,有老者用二胡拉著秦腔,弦聲與城磚的裂紋一樣蒼涼。騎到西南角樓時暮色已濃,城墻下的居民樓次第亮起燈火,像一串遺落的星子墜入護城河。
最不舍是回民街的夜晚。石榴汁的艷紅潑在青石板上,肉夾饃的香氣與誦經(jīng)聲在八角樓前纏繞。百年老店的木匾被油煙熏得發(fā)亮,油潑辣子里藏著祖?zhèn)鞯拿胤健^D角遇見賣皮影的攤子,牛皮雕的楊貴妃在燈光里輕顫,羅裙竟真似要飄起來。
在大雁塔頂層俯瞰全城時,忽然懂了玄奘當年為何要在此譯經(jīng)。七層浮屠鎮(zhèn)著長安的地脈,塔檐鐵馬在風中叮當,恍惚與敦煌壁畫里的飛天瓔珞相和。小雁塔的銀杏卻更合我心,金黃的葉雨里,唐代經(jīng)幢上的梵文忽明忽暗,某個瞬間仿佛觸摸到了時光的肌理。
最后一日在碑林迷了路。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前,拓碑師傅正在捶打宣紙,墨香混著石粉簌簌落下。手指撫過"大唐"二字的刻痕,突然聽見某塊古碑傳來極輕的剝落聲——許是哪個唐代匠人留下的呼吸,終于穿越千年,落進了我寬廣的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