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散文||人間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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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濱散文||人間留不住

大雁塔的檐角挑破晨霧時,玄奘手植的娑羅樹抖掉落葉。青磚縫里鉆出的野櫻,將淡粉的私語染上藏經閣的飛檐。駝鈴曾響徹的朱雀大街,此刻鋪滿榆錢,銅錢般的綠影在風中翻飛,恍若千年前胡商遺落的波斯銀幣。

護城河的水波揉碎了城墻的倒影,箭垛的輪廓被春風泡軟,化作一彎游動的墨痕。穿漢服的少女舉著紙鳶跑過含光門遺址,絲線纏繞的剎那,沙漏中的光陰突然打了個結——那些飛天的壁畫、駝背上的琉璃、馬嵬坡的梨花,都在她翻飛的裙裾里簌簌作響。

華清宮的垂柳蘸著溫泉水寫詩,枝條拂過貴妃凝脂的浴池,將霓裳羽衣的殘香織成綠煙。長生殿的臺階上,苔痕啃食著《長恨歌》的韻腳,連理枝的古老誓言在驪山云霧中褪成淡墨。

穿襦裙的姑娘蹲在梨園舊址拾撿玉簪碎片,指尖染了千年胭脂,恍然驚覺掌紋里蜿蜒的,是白居易筆下“遲遲鐘鼓初長夜”的更漏。當夕陽將九龍湯染作琥珀,飛霜殿的琉璃瓦上,最后一滴融雪正沿著鴟吻的脊背,滑入李商隱一組《無題》詩的平仄縫隙。

灞橋的柳絮落成一場遲到的雪,淹沒了折柳人的馬蹄。渭水的波光里沉睡著《詩經》的蒹葭,采詩官的木鐸聲化作蘆葦間的鷓鴣。穿麻布衫的老者坐在隋堤磨鏡,銅鑒里浮動著終南山的雪線,忽而是王維的輞川,忽而是孟浩然的鹿門,忽而是李商隱的馬嵬。

貨郎擔上的風車轉著西市舊夢,胡姬酒肆的琵琶弦早已銹成柳葉刀,卻仍在解剖春風的心事。當暮色將灞陵原的墳冢染成青黛,那一座無名碑的裂縫里,悄然鉆出一枝帶刺的野薔薇。

曲江池的浮萍正縫合破碎的月光,畫舫的殘骸在蘆葦深處發酵成盛唐的酒曲。進士們題詩的杏園,如今只剩幾株老杏,花瓣落進杜甫的殘杯,泡開詩圣杜甫的那半闕《飲中八仙歌》。

在寒窯前臨帖,手中的狼毫掃過薛濤箋,驚起池畔白鷺——它們振翅的弧線,恰似顏真卿《祭侄文稿》中未干的淚痕。當細雨將樂游原澆成青玉,義山車轍里掙扎的野菊,突然開出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的青銅銹色。

青龍寺的櫻花在晨鐘里含苞欲放,層層疊疊的紫云漫過空海紀念碑。遣唐使的舢板早已沉入《源氏物語》的注釋,唯有八重櫻依舊模仿著和歌的句式。穿袈裟的僧人在茶寮碾茶,石臼里轉動的不僅是陸羽的《茶經》,還有鑒真東渡時包裹經卷的唐綾。當夕陽將木塔的影子釘在大地,那個埋頭掃地的沙彌忽然頓悟:塔頂風鐸的震顫,原是法門寺地宮金錫杖的余音。

碑林的石龜馱著夜色爬行,顏筋柳骨在月光下滲出墨香。拓碑人的棕刷拂過《多寶塔》的橫折,驚醒了沉睡的碑蟲——它們啃食的,是歐陽詢未寫完的偏旁。穿馬面裙的姑娘,在昭陵六駿前臨摹,宣紙吸飽了特勒驃的汗血,突然在某個頓筆處,看見李世民玄武門前的箭囊開出了一簇小雛菊。

當晨露將碑林《石臺孝經》的字跡泡軟,在無字碑的裂隙里,汩汩涌出褚遂良臨《蘭亭序》時洗筆的曲江水。終南山的云霧正在烹煮春茶,隱士的茅檐下垂著采藥人的繩梯。煉丹爐的灰燼里埋著王重陽的松子,全真七子的劍譜,被飛來的山雀啄成了殘章。

穿葛衣的老者在香積寺前曬書,竹簡上的蟲洞漏下星星點點光斑,恰似張載《西銘》里跳動的句讀。當暮鐘將紫閣峰染成黛色,采芝客的背簍突然傾倒,滾落的何首烏根莖上,蜿蜒著孫思邈《千金方》的絲絲縷縷藥香。

城墻根的泡桐花淹沒了護城河,戍卒的箭囊在包磚里發芽。聽!敵樓的陰影中,有人用塤吹奏《陽關三疊》,聲波震落垛口的積塵,露出洪武年間燒磚匠的指紋,刻劃著金木水火土。

穿箭袖的孩童在甕城放紙船,浪花打濕了韓愈《論佛骨表》的殘頁,卻沖不走永寧門礎石上,黃巢金戈劃下的傷痕。當月光將角樓變成銀錠,夜巡的更夫突然聽見,在譙樓的銅壺滴漏里,響著未央宮廢墟下編鐘的余震。

西市遺址的考古探方里,波斯玻璃碗的殘片正與唐俑的斷臂對話。洛陽鏟帶出的土層中,開元通寶與羅馬金幣在春泥里銹成同心圓。大明宮的屏風后面,隱匿著一個王朝的神秘往事。

穿防護服的文保員輕輕刷去三彩駱駝眼睫上的塵土,剎那間,整個長安城的杏花都落在它的駝峰——那隆起的弧線上,既馱著撒馬爾罕的金桃,也馱著李白醉寫的《清平調》,更馱著所有留不住的人間春色,走向筆直的大漠孤煙,走向渾圓的長河落日。人間留不住的不只是春色,還有時光。

遙想詩人早已歷盡天涯離別的痛苦,想不到重回故地時,故人已如花般凋零。憶當時與她花下別離,相對無言,只有離愁別緒噎胸間,現在只剩綠窗青天如故,卻已非當時風景了。

想在這螢螢孤燈下細訴相思,細訴別后的相思。可是,一點點新的歡愉,又勾起了無窮的舊恨。在人世間最留不住的,是那在鏡中一去不復返的青春和離樹飄零的落花。反復低吟: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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