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二年春,峴山的風(fēng)裹挾著江漢水汽,最后一支箭穿透犀兕甲時,我竟在中軍大纛倒下的轟鳴里,聞見了中平元年宛城焦土的腥氣。那日我踏著張曼成的斷首登上城樓,朱儁的援軍卻在十里外敲響得勝鼓——他們早算準(zhǔn)黃巾困獸必噬,定要等我與流民拼盡最后一卒才來收場。環(huán)首刀劈在雉堞迸出火星,我對著城下?lián)尭钭蠖I(lǐng)賞的饑卒怒吼:"孫某人的軍糧不養(yǎng)孬種!"刀光閃過,"朱"字旌旗應(yīng)聲兩斷。后來朝廷封烏程侯的詔書里,果然再沒提過半句西涼軍的功勞。
錢塘潮聲至今在骨縫里轟鳴。十七歲單舟撞碎海賊船板時,暮色正把劫掠的蜀錦染成赭紅。胡玉捂著斷掌哀嚎,我卻抓起甲板上的瑟瑟珠擲向驚濤:"孫文臺取物,只從活人手里奪!"鹽瀆城門懸起十三顆海賊首級時,特意讓最猙獰的那顆咬著胡商賬冊——要讓天下知道,孫字旗下沒有糊涂賬。
初平元年的寒鴉掠過魯陽城堞。袁術(shù)從南陽運(yùn)來的糧車掀開苫布,滾出的霉米竟生綠毛。"后將軍說,破虜將軍既領(lǐng)豫州,當(dāng)自籌糧餉。"使者話音未落,古錠刀已劈碎案幾:"告訴袁公路,他克扣的每粒粟,本將都要從董卓身上剜肉來償!"當(dāng)夜三千餓兵撲向廣成關(guān),胡軫鐵騎追著祖茂的赤罽幘狂奔二十里,卻不知我軍正蹲在梁縣山坳嚼草根。華雄頭顱滾到李傕腳邊時,那錦囊里的董卓手令猶帶熏香——"殺孫堅者封萬戶侯",可憐這廝到死都未看清我的眉目。
當(dāng)我來到洛陽市時,洛陽殘陽把甄官井水染作猩紅。指尖觸到玉璽螭鈕那刻,缺角玉璧竟與我虎口舊疤嚴(yán)絲合縫!莫非此乃天天意?井水漫過鐵甲,韓當(dāng)?shù)暮艉白跃趥鱽恚?袁術(shù)第七批使者在催討傳國璽!""讓他們?nèi)ヌ珜W(xué)廢墟翻找!"我把玉璽塞進(jìn)護(hù)心鏡,"就說本將正在給洛陽的王公貴族們收尸!"轉(zhuǎn)身卻對黃蓋冷笑:"剃下羌俘頭發(fā),摻進(jìn)董卓賊軍首級裝箱——袁公路最愛這般虛熱鬧。"
在我潛回江東時,最后一箭帶著荊楚濕氣鉆進(jìn)肺腑時,我正望著黃祖潰軍大笑。若在十年前長沙平叛,這等粗劣埋伏豈能得逞?可袁術(shù)已扣糧三日,兒郎們餓得連弓弦都挽不滿。"將軍!"程普驚呼與箭嘯齊至,我側(cè)身護(hù)住胸前——玉璽螭鈕硌斷兩根肋骨,這痛竟比當(dāng)年鹽瀆百姓為我立生祠時,胸口紅花烙痕更灼人。
墜馬時聽見祖茂哭喊"擔(dān)架",這憨子當(dāng)年舉赤幘誘敵身中六箭都未吭聲。江夏血土涌進(jìn)喉頭,恍惚見策兒舉木刀在吳郡老宅劈砍:"父親看我像不像烏程侯!"欲笑他稚氣,吐出的卻是血沫。原來猛虎絕命時最痛的不是箭創(chuàng),而是憶起離長沙那夜,妻子將策兒小手按在我刀柄上:"此兒當(dāng)為孫家掙個真正的萬世。"
玉璽在懷甲里發(fā)燙,燙似中平三年押糧過下邳時,那術(shù)士塞來的龜甲。他說"將軍骨相貴不可言",我卻擲還大笑:"孫某富貴在馬蹄下,不在龜殼里!"如今這缺角玉璽硌心,倒比龜甲灼人百倍。
江水聲忽近。策兒戰(zhàn)馬嘶鳴混著錢塘潮頭破碎而來,黃蓋還在嘶吼要屠盡黃祖全族,我卻念著鹽瀆生祠里那對漁人——他們該供上新釀醴酒了。最后清明間,我攥緊玉璽螭鈕,如十七歲那夜攥緊海船上救下的瑟瑟珠。原來孫文臺這一生,終究是從怒潮里奪珠而起,又隨江濤裹玉而逝......
江風(fēng)卷來年輕虎嘯,恍惚見策兒銀鎧浴血而來。十七歲的眉眼與我當(dāng)年斬胡玉時何其相似,可這亂世遠(yuǎn)比我十七歲時更危險……
"莫學(xué)為父..."血沫堵住喉頭,最后一眼望向江南煙雨。策兒,你可看得清?這玉璽是傳國重器,亦是噬主兇物;這"孫"字大旗能招攬豪杰,亦會引來群狼。為父最懼的不是你拉不開五石弓,而是你讀不透那些拱手道賀的諸侯,眼底閃動的究竟是敬畏,還是饑火。
策兒啊,照顧好你的母親,照顧好權(quán)兒,孫家的大旗,太早的落在了落你的肩上,是我不好,待到江東一統(tǒng),你涿鹿中原時,一定一定要到江邊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