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間

圖片發自微信公眾號

他眉清目秀,眼珠轉起來時,智慧涌現,如天上地下之學問無不了解。他雙手修長,尤其手指,被力量充斥,又由女性般的溫柔包裹,即便是那種胡子拉碴卻油頭粉面的家伙,也會摸著自個兒的臉,稱贊他一句。

恩……一個好小伙子,風華正茂,又恰巧才氣逼人,懷抱吉他,緩緩而歌,怕是沒少看姑娘們紅透的臉吧?我聽著他唱歌。歌聲如流水般清涼,緩緩撫摸在心上,透露著一股迷人的哀傷,弄得路過的人對他移不開眼,如癡如醉。這孩子讓我想起王爾德筆下的那個成天蹲湖邊、被自己美貌的倒影迷得神魂顛倒的少年——他們都如此令人沉醉,什么也不說,也無驚異之作為,卻注定會成為無數幻想故事里的主角。

他所唱的歌,于我而言,很是陌生。節奏明快,調子卻有幾分失意之傷。這突然襲來的哀愁讓我深陷回憶,恍惚之間,我走向這風中的深情琴手。

“請問這曲子是……?”我躊躇片刻,隨即輕聲詢問。

沒有回答。他繼續編造著自己的夢境,獨自蹣跚于虛無之中。那被細長的眼睫毛保護著的明媚雙眼,仿若有淚沾染,愈發引人愛憐,我的目光長久地停駐在他的面容上,耳朵旁唯有琴聲彌漫,好像這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他。

一曲終了,他方才緩緩抬頭,淡眉輕揚,隨即就是一笑。我愣了,張大嘴巴,想說的話卡在喉嚨里,他可能察覺到了我的窘迫,便伸出手來,拍拍我的肩。直視我臉的眼,正閃爍柔和之光。我只覺得我的一切都在顫動——身體,心靈,還有什么靈魂之類的,都和受了驚的兔子一般,一個勁篩糠。

“這是我作的曲子?!彼f,“你沒聽過,正常。我剛剛踏足這個城市。”

我知道我的一舉一動,都在告訴他,我正為他清秀的長相和完美的才情拆掉我心里的墻。他的無名之曲和秀美臉龐滲入我的神志,我的想象正在構建一個嶄新的、妙不可言的世界,而他端坐花叢之間,手執木琴,歌聲傳達天際。

“那詞呢,詞也是你作的嗎?”我的聲音在發抖,我掩飾著,但無濟于事。

“我不喜歡作詞?!彼f,臉頰微紅,頭偏到一旁,“我唱歌的時候,想到什么就來什么,挺自由,藝術就應該自由?!?/p>

藝術就應該自由!啊,這句話正中我心!多少年來,我燈下執筆,在白紙上揮霍,寫下的文字雖不差,卻少了美感。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也曾經焦躁至天明,但我的文章卻一直蔫巴巴,無力綿軟。日日月月過去,我煞費苦心,方才凝結成一句話。可是我手里出來的作品,卻總是躺在灰塵布滿的角落,無人問津,唯有無盡的恥笑與匆匆劃過的一瞥,將我置于失落之中。

或許,是我的嚴謹禁錮了文學本來的樣子?我看著他,心里翻涌難息。

他微撥琴弦,輕啟唇齒,在我茫然失措之時,便咧了嘴:“我叫亦梨?!?/p>

我們停駐在黃昏,停駐在人來人往之間,我們談理想和最愛,述說于此社會追求真正的音樂和文學的困難程度。他反復地告訴我,給歌曲填詞是沒有必要的,此舉多余、無聊又繁復,因為即使是純音樂也能美如仙境。由琴聲伴隨,亦梨總能產生不同想象,流露出的文字,也是各不相同。

“是呀,”我恍然大悟,嚷嚷起來,“我在寫故事的時候,頭腦中也彈奏著,不同的聲響彼此輝映?!?/p>

亦梨的眼瞳中,閃過訝異,他白嫩的臉頰上透露出狂熱與驚喜,漂亮的手指開開合合。這種突然爆發、無法遏止的喜悅持續了好長時間,待稍稍冷靜后,他說道:“或許你是個音樂天才,你的腦海中無休止地創作著歌曲?!?/p>

“或許你是個文學天才。”我傻兮兮地沖他笑,回應道:“你總能瞬間蹦噠出一些句子?!?/p>

聞言,亦梨垂下眼,陰影籠罩在他俊俏的臉蛋上,剛才的喜悅如此鮮活,眨眼間便被哀傷之火焚為灰燼。他猶豫了,那種失落感揮之不去,恒久地停留在他的表情上。

“怎么了?”我問。

“我所追求的是音樂!可是人人都說我寫的故事精彩!那些不過是我胡思亂想的結果罷了,和小孩子的信筆涂鴉別無二致。”

我頗為感興趣地盯著他。亦梨即使是著起急來也如此可愛——他細嫩的額頭因煩惱折起褶皺,漂亮的大眼睛瞇成小縫,周身充滿才氣又帶著漂泊者的落魄,若是叫別的女孩子看見,準會兩眼放光地叫他的名字。

“那你都寫了什么故事呢?”

亦梨咬了咬嘴唇,抱緊了吉他,“比如,被家族遺棄的少年為了向父母證明自己,成為了有錢的富商,娶了美人,衣錦還鄉。”

“哇,那可真是激動人心?!?/p>

“還有……位高權重的英俊少年,為心愛的平民女孩放棄一切,歸隱山林,與其偕老。”

“哇,又一個注定讀者如云的故事?!?/p>

“恩……那么你呢,你恐怕是比我厲害吧?!币嗬鏇_我眨眨眼,在太陽正下沉的世界里,一切都被染成絢麗的橙紅。

“哪有?!蔽铱酀匦?,自己都聽出了言語間的疲倦,“我寫了一個貌不驚人的姑娘,她本來聰慧而善良,卻和身邊沉迷于爛俗書籍和無聊生活的人格格不入。”

“后來呢?”

“后來她實在是太孤獨了,為了能融入她朋友們的生活,放棄了自己的道路,成為了和其他人一樣的碌碌無為者,視華美物質如金牛,頂禮膜拜?!?/p>

“唉,這可不是人們會愛不釋手的故事?!?/p>

“但這卻讓我震撼戰栗,就像我初讀完《堂吉訶德》時一樣,心疼得淚流,又為這些絕妙的文字喜悅?!?/p>

他沉默了,我也沒了話說。我知道我吐出的每一個字,他都不能駁斥,但他自深深處卻否決著這種說法。亦梨是漂泊無依者,或許是某日心血來潮,笙歌一曲,從此與他心中的那個她不再相干,佳期永逝,而他唯有音樂相伴。他并非碌碌無為,但卻默默無聞,人們為他所奏之聲駐足回頭,然后望遠方路,身影消失在其他的身影中。

“嘿?!币嗬嫜龈吡祟^來,清澈的眼中有穩穩的決心,他誠懇、急切,令我為之一震。

“要不,我去寫你的故事,你來彈我的歌曲?”

很好,小伙子,你的點子和你的面容一樣美。擺脫(恩?我干嘛要用“擺脫”這個詞語?)了文字創作的我,終于如曾經夢想過的那般,日日笙歌。不必糾結于用哪個字妙,不必前瞻后顧,生怕故事的邏輯突然便支離破碎。我抱著吉他,它冰冷的身軀溫暖我的心,替我唱出我的靈魂,亦如冬夜里的燒酒般,不可或缺。我覺得自己如同薩特,才情橫溢,風流得百世留名。

亦梨住在鐘瓶旅店。我去找他的時候,他還在奮筆疾書。他的筆跡纖細卻有力,漂亮非常,讓我嘖嘖稱奇。

我注意到他正描寫一段分別。那是一對男女的分離,讀來頗有生離死別的味道——女孩子在沉沉暮色中無言而羞澀,望著對方,腦子里塞滿花前月下的幻想;男孩子滿口承諾,盡是山盟海誓,被她的風華和秀色熏得滿面桃紅,逐漸語無倫次。

“嘿,這是個愛情故事?!蔽医械?。

“是的,”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筆頭依舊在紙上飛舞,“人們都喜歡看愛情故事?!?/p>

“我從不寫這些玩意。讓自己的文學沉溺于兒女情長是不對的事情?!?/p>

“那么,你的文學就失去了人間全部的樂趣。”

“愛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p>

他沒理會我。他和他的筆尖都沒理會我。我的心泛起一股懊惱,想起我曾經讓筆墨構造的那些雄偉壯闊、動人心魄的世界,那些無人見過的瑰麗風景,我卻感到沮喪。我們都在向眾人述說自己的魂靈,但眾人都是對所見之物以自己喜好差別待遇。

我作了歌——一首慢節奏的、富有虛無縹緲意境的曲子。思來想去,我給它取名叫“之間”。我同亦梨一樣,沒有寫詞。它的意境已經很好,有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意思。我很滿意,如同我幾個月前結束了我的一篇故事時一樣,喜悅滿盈,渴望與他人分享。

清晨的露水仿佛融入空氣之中,使人感覺清涼又愜意。我抱著木吉他,坐在臺階上,嘴唇止不住地往上揚,瘋狂地在腦海中描摹著聽到“之間”的人的反應。待到大街上人潮涌動,匆忙的身影來了又去,我興奮難耐地彈奏起來。

它充滿了神秘色彩,飄渺奇異,入耳,如遙遠的鳥站在枝頭鳴叫,被模糊的清脆之音夾雜著樹葉隨風顫動的聲音,讓人想起微有風浪的海,和輕輕撞擊在石頭身軀上的水流。不同人把它帶入腦中,便會編造不同的場景。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直到一曲終了,我抬起頭來,熱淚盈眶,仿佛多年呆在暗處的囚徒終得重見天日。

我抬眼一看,瞬間被一種茫然擊垮。站在我面前的只有一個人,一個清秀俊美的少年,愕然之色展露無遺,他如同喪失了語言能力那般,睜著眼睛,想要說些什么,想要奮力將語言吼叫出來,但終究是一片寧靜……一片死寂。亦梨讓我大吃一驚。我猛然站起身來,像母親護著孩子那般,死死抱住吉他。

我看到大街上原本只會直接走過的人停了下來。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他們的表情充斥著好奇,一副市井小民的模樣,傻兮兮地看著我和亦梨,看著這幅不可思議的場景。我的冷汗藏在衣服里,緩慢沿著身軀爬行,手足也不由自主地顫抖。

他們的眼神虛無縹緲,讓我驚恐。

亦梨的作品是在發布后立即就大紅大紫的。

我讀了他的故事,感到悲哀。悲哀的原因有兩:一是這是個爛俗的愛情故事,但它為大眾所熱衷,二是我寫的歌曲永無出頭之日。

我看到他在序言里洋洋自得地寫道:“曾經我是個音樂人,與一塊木頭相伴;現在我是個文人,語言在夜晚天馬行空。我自記事以來,就夢想能帶著我的歌曲,飄過五湖四海,而如今我抱著厚厚的文稿,窩在書桌之前。”

我才是效忠于文學的!亦梨不過是個沒水平的吉他手罷了,憑什么他的作品能坐擁如此甜美的聲譽?我惱怒得抓耳撈腮,回憶起那個初見的黃昏,后悔不已,恨不得抱起我的文稿往火坑里跳。就因為這個男孩子有清澈純凈的大眼睛、修長潔白的雙手,我就變成了土里土氣的傻子,將他帶進文學之門,生產出一堆不堪入目的文字來!

長時間的猶豫后,我終于還是約了他見面。我們對坐在玻璃桌邊,他畢恭畢敬,一臉謙遜和藹,不知為何,這樣更讓我作嘔。

我佯作笑吟吟之相,說道:“亦梨,祝賀你,你的作品很棒。”

“不,那就是一疊廢紙?!币嗬嬉豢诜駴Q,絲毫不摻雜猶豫,令我驚奇。他接著說道:“我只不過希望能把我的歌曲傳遍各地,文字這種玩意,我從來是散漫著寫的?!?/p>

“文字應當嚴謹?!?/p>

“不,文字應當自由。你也承認過?!?/p>

我有點懊惱,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你的追求是音樂,但你選擇了文學?!?/p>

“我沒有?!币嗬娼器锏匦?。他溫柔勾起的唇,使得他愈顯俊俏,“我很快就會與音樂重聚的,很快,你會看到的?!?/p>

“噢!你要拋棄文學,你帶著它給你的名聲,去彈你的破琴!”我勃然大怒,整個桌子因我雙手的奮力一擊左右搖擺,發出凄慘的痛叫。我能感覺到自己臉頰變得緋紅,因暴怒而滾燙。

“這是我的選擇,和你無關吧?!彼荛_我的眼神,依舊不改平靜語氣,“人們之間有一種奇異的東西,它難以被參透,所以人們彼此間的理解也是各不相同。我要做的事情讓你憤怒,但于我而言,是順其自然的事?!?/p>

我啞口無言?!八f的沒錯?!蔽倚南搿?/p>

回到我最初潑灑筆墨的地方,坐下,細思,一片亂七八糟的思維,一頓自己對自己劈頭蓋臉的怒罵,我把吉他裝到袋子里,收拾到床下去——這樣我既眼不見心不煩,又能在夜里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這段丟人現眼的經歷。我過回了往常的生活,那種晚睡晚起、隨時帶筆的生活,不甘心地咬著筆和飲料吸管,抓抓頭,頭發掉下一大把,讓我隱約擔憂自己的健康狀況。寫不出來的時候,粗魯地扯過鏡子,自己木訥地盯自己,盯的時間久了,仿佛鏡面開始扭曲,我的五官移位,赫然變成了亦梨的嘴臉,沖我笑——挖苦的微笑。

和往常一樣。我揮汗如雨,但無濟于事。當我激動地描繪我心中所想,路過的人,依舊只是路過。

亦梨又轉行了,或者說,回到了他的本行。他路過了文學,他拋棄了它,卻將它賜予他的名聲與驕傲死死抱在懷里。他的音樂彌漫著年輕與希望,當他慵懶地唱著自己的歌,一切都步入正規的時候,我卻沒歌可唱。

他的歌聲竟是如此美麗,比他干凈的臉蛋和漂亮的眼睛還要迷人。我坐在早餐店里,店里放著他的歌曲。聽著這熟悉的聲音,腦海中浮現熟悉的場景,大口嚼著白面饅頭,麥芽糖的甜味沾染上舌尖,我的心里感到的是異常的平靜。

“啊?!蔽遗赃叺囊粋€姑娘滿面紅光地叫喚,“你們知道亦梨嗎?他特別可愛?!?/p>

“是呀,比好些女孩子還漂亮呢?!?/p>

“唉,我的男友怎么就沒那么俏呢?!?/p>

“可是你男友唱歌很棒啊,我覺得比亦梨還棒呢。亦梨這么火,也是因為他之前寫了好幾本小說來著?!?/p>

“誰關心他唱得如何?”姑娘滿不在乎地用勺子攪著熱騰騰的豆漿,“他長得漂亮啊?!?/p>

我和亦梨之間、和散漫生活的人之間、和磕文如命的人之間,永遠都不同。

我們之間存在永恒的虛無縹緲的、無法言說的隔絕。即使我興沖沖地把自己劃為他們的族類,將他們擁入自己的看不見的玻璃鐘罩,人們之間那層模糊的隔膜,也巋然不動。

我咬了咬筆頭,爬上床,選了一首亦梨的歌曲,聽著它,微閉雙眼,直到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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