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最新隨筆集《身為職業小說家》翻譯連載(三)

小說家之所以能做到寬容待人,或許與文學界并非是零和社會【1】有關系。也就是說,一位新人作家初登文壇后,(幾乎)不會有之前的哪一位作家因之失去工作。至少不會直接鮮明地表現出來。這與職業體育界是截然相異的。在職業體育界,當有一位新人選手進入團隊后,之前的一位老隊員或是一位表現欠佳的新人就會成為自由合同選手【2】而脫離團隊。這種情況在文學界幾乎是看不到的。某一部小說賣出了十萬冊,并不會有哪一部小說的銷售額因之減少十萬冊。毋寧說,新人作家的作品大賣,不僅讓小說界呈現出欣欣向榮的盛景,而且也讓整個業界廣受潤澤。

但是,盡管如此,從長遠來看,某種類型的自然淘汰還是適時地發生著。從廣泛的范圍來看,摔跤場上似乎一直保持著適宜的人數吧。環視四周后,我產生了如此的印象。

不知不覺間,我自己已經在三十五年的時光中,持續創作小說,并以專業作家的身份維持著生計。也就是說,我已經在“文藝世界”這個摔跤場上停留了三十多年了,用古語說就是“素筆一支乞生計”。從狹小的意義上而言,或許也可以算是一種成就吧。

在這三十多年間,我目睹過許許多多的新人作家登上文壇。不少的新人作家、不少的作品,在當時受到了極高的評價。他們受到評論家的贊賞、獲得各種文學獎,并因之成為世間熱議的話題,作品也隨之暢銷大賣。他們的未來受到眾人的矚望。可以說,他們是在聚光燈的映照下,在恢弘的主題樂中,登上摔跤臺的。

然而,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出道的作家中,如今到底還有多少人依然以現役小說家的身份活躍在文壇上呢,說實話,并不是很多。或許可以說,少之又少。許多“新進作家”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消失了。或者——毋寧說這種情況可能比較多——厭倦寫小說了,或者覺得堅持寫小說太麻煩了,而轉投其它領域了。而且,他們所寫的作品大多數——當時還是熱議的話題,沐浴在聚光燈中——至今已經很難在一般的書店里找到了。小說家的定額人數是沒有限制的,但是書店里的空間卻是有限的。

就我的觀點而言,創作小說這項工作似乎并不適合頭腦非常聰明的人。當然,某種程度上的智慧、教養和知識,對于寫小說而言是必不可少的。我覺得自己是具備最低限度的智慧和知識。或許就是這樣的吧。但要是被直截了當地詢問道“真的一點錯都沒有,就是這樣的嗎?”,我又絲毫沒有自信。

不過,我常常在思考:一個頭腦非常機靈的人,或者是一個擁有超乎眾人的豐富知識的人,真的適合寫小說嗎?寫小說——或者說是講故事——這種行為是一種極其慢速、需要低速齒輪運轉的作業。從我的實際感覺而言,這種速度或許比步行的速度要快一些,但是比騎自行車的速度要慢一些。有些人的意識的基本運作適合這樣的速度,而有些人則不適合。

小說家多數場合是將自己意識中存在的東西轉化成“故事”這種形式,并將其表現出來。原本存在的形式,與從其中產生的新的形式之間具有“落差”,而像杠桿一般利用這種落差的內在能量,就可以講述些東西吧。不過,這是一件非常麻煩棘手、耗費精力的工作。

如果有人在自己的頭腦中,某種程度上存在著具有鮮明輪廓的信息,那么他就不需要將其逐一轉化成故事。原封不動地將這種輪廓直接語言化,要更加快速,也更加容易被一般人理解。轉化成小說的形式或許要花費半年時間的信息和概念,如果就以其本來的形式直接表現出來的話,或許只需要三天就可以語言化。頭腦運轉迅速的人當然能做到這一點。聽完其講解的人,也會拍膝稱贊“原來是這樣啊”。總而言之,就是因為頭腦很聰明。

對于知識豐富的人而言,也沒有必要特意拿出故事一般的模糊的、或者真相難明的“容器”來。或者可以說,沒有必要從零開始構建架空的設定。如果他們能夠將自己擁有的知識,順暢地以邏輯的方式加以組合,并將其語言化,那么人們便能輕松地理解他們的意思,并心生欽佩。

有不少的文藝評論家,無法理解某種類型的小說或故事——或者說雖然能理解,但是無法將這種理解有效地語言化、理論化——理由或許是這樣的:一般而言,他們比起小說家,頭腦過于聰慧,頭腦的運轉也過于快速。往往故事這種低速的交通工具,并不適宜于他們的身體性。

(未完待續)

【1】零和社會:經濟增長停止并且資源或財富的總量呈一定數,若有獲益者則必有與其相對應程度的利益受損者出現的社會。美國經濟學者薩羅的用語。

【2】自由合同選手:在職業棒球隊中,指已解除和球隊的合同、能夠和任何其它球隊自由簽約的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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