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奶奶五周年忌日。
我的奶奶是一位奇女子,很早之前我就想寫篇文章紀念她,可一直拖著直到今天。
奶奶生于1927年,很早就被親生父母拋棄,又很幸運被一家只有兒子的人家撿到收養,之后做了親爺爺的童養媳,便一直待在我們村子里直到去世。
奶奶,長相標致,即便是滿頭白發時她也是個漂亮的老太太。在她七十三歲,我陪她拄著拐棍回娘家探親那一年,路上遇到年紀相仿的奶奶們都夸"好一個漂亮的老太太"。俗話說"一俊俊三輩",到我們孫輩也真的沒有多丑的孩子。
奶奶一生際遇坎坷,卻從沒向命運低過頭。因為長相漂亮又能干,還有一雙裹得好看的小腳,據說很小便被老奶奶收到家里做了爺爺的童養媳。
傳說中我家老奶奶是個精明能干的人,能養的起童養媳的家業多虧她勤儉節約持家有道。 在親爺爺出事前,奶奶可能度過了一段比較平靜和緩的日子,生養的前兩個是女孩,可大伯和父親在此之后也相繼出生,在生子之路上也沒有太多波折,雖然時局艱難,可一家人都在一起,溫飽尚且有余。
由于歷史的原因,我們家的家庭成分被劃歸為了有問題一類。有好幾年,據說親爺爺處于勞改的地位。奶奶踩著一雙小腳,除了照顧好一家老小,操持農活到時間還要給親爺爺送飯。挎著飯藍子,來回一趟就要走三十多里地,還是小腳。在我偷懶嫌累不愿走路上學的時候,她狠狠的教育過我一次,說起過當年零星往事。
六十年代末,我的親爺爺不堪忍受自盡而亡。而那時,奶奶的孩子中,大姑二姑已出嫁,大伯剛十三四歲,父親才七歲,三姑只有三歲。我們村子里住的全是一姓親族,是一位老祖宗帶著他的七個兒子落腳扎根而來。因此,村子里論起輩分全是親人。不過那時人心也已開始扭曲作惡,孤兒寡母的日子并不好過,奶奶又是一個小腳老太太,地里的活干不了太多。為了養活剩下的三個年幼的孩子,奶奶不得不做出她人生中的一個重大決定,影響甚至決定了她的后半生,并讓她擔負了很大的罵名。奶奶改嫁了,而且是同村。于她而言,為了孩子為了生存最好的選擇只能是同村。對于男孩們而言,他們依然可以姓著自己姓,對于姑娘們而言她們依然有娘家可回,可對她自己而言這要比改嫁其它村莊忍受更多不屑與難堪。那種鄙視和侮辱直到奶奶去世。
當時,在老祖七個兒子的后人中,逐漸分成了兩大陣營,輩分大的住在河東,輩分小的住在河西,人口逐漸繁衍。親爺爺那一支正屬于輩分大的,而且此前家境還行,住在河東的好地方;而爺爺那一支屬于輩分小的,住在河西。河并不寬,也就兩三米的寬度,是那個年代人工挖的一條水渠。可是,跨越那條河卻需要一個女人整個后半生清白的聲譽做代價。奶奶帶著父親和三姑來到了爺爺家,并在爺爺家旁邊為大伯要了地起了一所新房子,大伯依然歸在親爺爺名下,而父親和三姑則成了爺爺的孩子。
爺爺家境不好,弟兄們多,據說他很早前去過東北、大連并在那當過兵打過鬼子,后來證件遺失了老兵的待遇也就從沒要求過。爺爺,在遇見奶奶之前一直沒娶親,雖然個頭高大威猛,做人善良踏實而且勤勞肯干,但是家里窮娶媳婦的事就耽誤了。那個年代,在農村,又都是一姓親族,奶奶受到的嘲笑侮辱并非一般人能承受的。幸而,當時人人都更在意填飽肚子。 嫁給爺爺之后,奶奶為爺爺添了一個姑娘,漂亮的小姑姑。每當看到"肌膚如雪"這個詞,我腦海中浮現的人就是我四姑。奶奶也并沒有因為嫁給爺爺這個壯勞力而不再插手農活,反而帶著父親和兩個姑姑挺直脊梁,昂著頭,更加認真操持,翻地播種打糧事事親力親為,與爺爺一起撐起了這個大家庭,并日漸興旺。
奶奶深愛著自己每一個孩子。大姑患中風之后,奶奶每次過生日便從一早開始擔心大姑如何來,她囑咐過她不用來,可又盼望她能來,矛盾又焦急,張羅著這個那個去接大姑,有時等不急自己就去了。大伯家,有一次與鄰里有誤會,有人借著酒勁拿刀進了院挑釁。奶奶知道消息后第一時間,便拄著拐棍腳步生風的就去了。好吧,那時她已七十多歲,知道大概后就見一個裹著小腳的老太太,拄著拐棍干脆利落威風凌凌的去找大隊書記討說法。 我曾遠遠的跟著她,在路口看著,怕她激動出事。可遠遠聽見奶奶鏗鏘有力,振振有詞,條理清晰的說著來龍去脈,要求大隊書記趕緊處理這件事。七十多歲,子女有事依然毅然決然出頭擺平,老太太不簡單。
奶奶曾笑我"家里橫",現在想來是不錯的,自己現在優柔寡斷且帶三分懦弱,任誰都看著窩囊。對于二姑,奶奶擔心她們家孩子多家業大辛苦,對于父親又總擔心外面有人欺負他哪怕父親已年過不惑知天命,對于三姑掛念她的婆媳關系,收入好壞,對于四姑,在婚前就把關嚴苛寸步不讓,婚后更是時時提點。對于兒女婚姻這方面,奶奶是有一定先見之明的,六個兒女基本都是家庭和諧,這與她從坎坷的人生經歷中總結出來的經驗是分不開的。奶奶從不懼怕世俗偏見,當年四姑婚事遲遲未定,即將跨三還未出閣,奶奶也未曾慌張半點,直到為四姑挑中良緣。好吧,那可是在九十年代。
奶奶信奉宗教,是融合佛教,道教甚至摻雜儒家文化的一種傳統的中國民間教儀。敬奉鬼神,推舉善行,因此在奶奶心里對于嫁兩次其實是諱莫如深的,她也擔心百年之后的問題,但為了生存在當時別無選擇。奶奶并不愿多提及以前的舊事,臉上總是帶著樂呵呵的笑意,看上去生活的一直風平浪靜。 或許,只有經歷過風雨的人,才能更淡定坦然的面對生活。
五年前的今天,我在外地,聽見噩耗心痛無比,愧疚難當,擁著被子哭了一晚,本應給我安慰的人幾乎沒有任何表示,五年后的今天我回到故鄉,終于敢下筆寫出我的奶奶,而當時的那個人已遠去且帶給我更難撫平的傷害。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或許這是奶奶在天之靈交代給我的道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同樣,從那個特定年代走出來的我的姥姥,也是一位傳奇,從官家小姐,到八個子女的母親,姥姥也走出了她們那個年代一個女子所能走過的最堅韌的路。等以后慢慢講給大家聽,今天就到這里吧。我們所擁有的只是今日今時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