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建筑如果真是凝固的音樂,浩浩一座高昌故城,則恰如時光遺落在蒼茫西域的一首古曲長調,全用泥土做成。盡管昔日的磅礴已演成清越的縹緲,細聆倒聲聲在耳句句在心:斷垣殘壁間,隱隱有戍邊的金戈鐵馬之吶喊嘶鳴,凋敝荒寂中,盛放著漢唐恢宏雄渾的精神花朵。東南西北,遠遠近近,無論怎樣轉身,目光都難躲開曾經輝煌而轉眼便見凋零的歷史。有時,即便炫目的陽光將兩眼映照得干澀而微微閉合,滿眼仍是看不盡的鮮活氣象,那種零落的博大熾熱的蒼涼,一時竟讓人涕淚泗流,殊難自持。
? ? ? ? 時已晚秋,故城仍酷熱難耐。一無遮蔽的城池,陽光灼灼鋪灑得滿天滿地。心于無聲中蒸發。魂在頃刻間凝縮。一切現代的膨脹,轉眼都在那里風干成渺小,甚至卑微。風如無形透明的火焰,滾燙地掠過,滴汗不生。通往故城深處的小道時隱時現,若歷史小徑,既幽隱,又明快。初次拜訪已是十多年前,原以為故地重游,見慣不驚,應無太多感慨,不意淤積于心的無盡訝異,竟再次襲上心頭——歷史需反復誦讀。風雨十載,看來無意間欠下的那筆未了情,終須償還。時隔多年,再次徜徉其中,仍無法確信那竟是兩千多年前的時光,特意留給當今的一個標本。
? ? ? ? 奠基于公元前一世紀的高昌故城,乃西漢王朝在車師前國境內的屯田部隊所建。《漢書》最早提到時叫“高昌壁”。《北史·西域傳》記載:“昔漢武遣兵西討,師旅頓敝,其中尤困者因住焉。地勢高敞,人庶昌盛,因名高昌。”漢、魏、晉歷代均派有戊己校尉此城,管理屯田,故又被稱為“戊己校尉城”。歲月滄桑,王朝更替,后曾分屬前秦、后涼、西涼、北涼管轄。公元640年,唐吏部尚書侯君集帶兵統一了高昌,在此置西州,下轄高昌、交河、柳中、蒲昌、天山五縣。由侯君集所得高昌國戶籍檔案統計,當時竟有人口三萬七千——那個只如當今一個村莊般大小的地盤,倒有一本與華夏一樣悠長厚重的史記。
? ? ? ? 難怪一位考古學家曾說:“如果想知道盛唐時的長安城是什么樣,就來吐魯番的高昌故城吧,它就是唐時長安遠在西域的翻版。”時光已逝千年,但當時的繁盛仍依稀可見。高昌故城的內外建筑類型于唐代長安城的形制和布局。進入城內,屋宇鱗次櫛比,可見外城墻、內城墻、宮城墻、可汗堡、烽火臺、佛塔等留存較為完整的建筑。外城內西南角有一座全城最大的佛寺遺址,占地達萬余平方米,佛寺兩側立著高大的佛塔,院內正中高臺塔的佛龕里,至今存有殘損的菩薩像和壁畫。而在那座高大佛塔之外,一片曠野中,還散落著據說專為安葬兒童的墓地……
? ? ? ? 于是思緒猛一激靈,想到這些日子,每遇一物一事,怎么動輒便引發思古之幽情?或是人到底老了,想想又覺不是。幾天后去西安,親友告原大雁塔一帶,有新辟的曲江文化區,值得一看,便去了。要說那片文化區較之他處,也自有一番風情,僅一處詩林,便刻有上百首唐詩,徜徉其間,亦頗有情味。可惜看來看去還是隔膜。細想,方知是太新太硬,何如那些古老東西,哪怕一句話、一首詩、一處遺跡,都來得那么幽深那么溫潤——那種經由時光打磨過的滄桑,總讓人內心有一份熨帖、一份安穩。現代建筑林林總總,光鮮奇異,卻怎么都還沒經過時光的鑒定,無怪乎有人說,現代建筑的廢墟,怎么都不會成為遺跡,炸了就炸了,拆了就拆了,廢了就廢了,結局怎么都逃不出成為一堆建筑垃圾的命運。美國“9·11事件”中倒塌的世貿中心雙塔如此,塌了就塌了,廢墟清理完畢,按說完全可以照原設計,重建一座同樣的建筑。但你試試重建一座龐貝、一座古羅馬競技場、一座瑪雅古城、一座圓明園看看?
? ? ? ? 其實當今的種種所謂重建、重寫、重拍,都讓人啼笑皆非,緣由或都在于此。絕非技術不允許,而是任你法力無邊,也無法仿制出那樣的氣場和氛圍。建筑如此,文學、音樂同樣如此。浪漫主義音樂高峰期出現的那些交響樂,包括貝多芬、莫扎特什么的,現在還會有嗎?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曹雪芹的《紅樓夢》,現在還會有嗎?有時就想,人類到底是不是真的一直往前狂奔,就能臻于前所未有的巔峰?看來仍是疑問。對此,活到1947年12月30日,終年八十六歲的現代著名數學家、哲學家和教育理論家阿爾弗雷德·諾思·懷特海早就一語定論:“古代的作品精美絕倫,現在的作品則丑陋不堪。其原因在于,現代作品按精確的尺寸設計制作,而古代的作品則隨工匠的風格而變化。現代是擁擠,古代是舒展。”或還可補上一句:現代是制造,惟技術至上,古代是創作,人的精神、靈氣融匯其中,那是怎么都學不來也仿不來的。
——想想,這趟還真沒白來。
(此文已收進作家出版社新出散文集《輕捋物華》。文中圖片源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