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妃招我入鳳陽宮,她的貼身婢子瑛姑說,金曌宮第一女官鳳棲亭鳳大人也會去鳳陽宮。在這里陰郁的日子里,我的心里難得雀躍了起來。
自我被派去西南后,娘在宮里日日掛心。雖然回宮以來,我貴為貴妃。但是宮里的規矩多到讓人窒息,也多到讓我意外,即使是一個貴妃,也不是那么輕易想見誰就能見誰的。
周煜沒有恢復我果沫兒的身份。所以,我更不能輕易和第一女官見面,招人話柄。
我不明白,太妃為什么要為我和娘之間牽線搭橋。她們都曾是先帝爺身邊親近的人,難道彼此的關系非同一般?我恍然明白,為何當日被周煜帶到冷巷對質,太妃會對我的事情如此了解。
無論如何,只要能見到娘就好。我甚至沒有帶上馨兒,只身一人往鳳陽宮趕去。
然而就在鳳陽宮前的竹林小徑上,皇后浩浩蕩蕩的依仗已經接近眼前。我心里默念,只是寒暄行禮以后,就可以各自前行。于是在路邊福身恭迎:“皇后娘娘,安泰如意”
鳳輦上的皇后一襲金色的宮服在日頭的照耀下,更是生輝不少。她雖與周煜年紀相仿,但日日的勾心斗角,眉眼處還是少不了勞心的痕跡:“老遠就瞧見妹妹步履匆匆,可是著急去見太妃?”
“回皇后娘娘,妾確實正趕往鳳陽宮。”我垂首回答。
此刻,菀宜芳示意讓鳳輦放下來,她緩緩站起身子走到我面前,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妹妹也是,好歹是個貴妃娘娘,你要去鳳陽宮,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這一趟,不用步輦也就罷了,怎么連個婢子也不肯帶在身邊?”她拿起絲帕掩嘴一笑,“不清楚地,還以為妹妹要去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皇后明鑒,”我竭力不讓自己的面容露出驚惶之色,“太妃娘娘懿旨召見,宮人皆知,妾不過還不習慣前簇后擁的感覺,習慣了獨來獨行。更何況,此刻去見太妃娘娘定當是聽她老人吩咐,伺候的事情也需妾親自來做,才算妥帖。太妃宮里的人已經不少,也無需我多帶宮人去。”
“妹妹實在口齒伶俐,也難怪太妃如此喜歡。”她微微點頭,“既如此,不妨讓本宮和你一起去參見太妃。”
“皇后?”我詫異地看著她得意的笑容。
“雖說太妃并沒有召見,本宮這樣確實有些貿然。不過,多一個人伺候,總是多一份妥帖,你說是不是?”
“……”我無法反駁。就是說的再多,她還是有更多理由要求跟隨。相反,她會對我更起疑心。罷了,即使這一次無法和娘順利相見,但日后只要太妃幫忙,總還是有機會的。
我略略點頭:“如此,妾就跟皇后姐姐的鳳輦同去。”
“不,”她拉住我的手,“你說的對,這一竿子下人擠過去,只怕叨擾了太妃的清幽,就我們,一起走了去。”
一路上,皇后就這么抓著我的手時而在我耳邊低語,時而嬌笑連連,全然不似她往日莊嚴威儀的樣子,顯得格外和藹可親。
皇后一路的親近樣子自然落到了各個有心人的眼里,余光可以看到一些下人甚至已經按耐不住開始竊竊私語。然而皇后卻只當沒有看見一般,仍舊閑話家常。我的心里越來越害怕這份親近。
太妃喜愛我,皇后親近我,皇上甚至不惜與前朝反目將一個身份卑微的我推上貴妃的位置。試問這宮中還有誰比我更像出頭鳥?如果說昔日甄皪高高在上,不可一視,那么今朝我的處境只怕與甄皪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皇后想要的,不僅是其他嬪妃的嫉妒,只怕她也想要提醒皇上,我恐怕會重蹈甄皪的覆轍。
太妃似乎早有所備,守在門口的瑛姑見到皇后并不意外。我們二人被帶到太妃面前,眼前一盞偌大的鼎爐焚著檀香,飄出裊裊的煙氣。
“宮里素來和睦,想來都是皇后的功勞。”太妃一見我們,便開口笑道,“今日看你們姐妹這樣和氣說笑著過來,也抬轎,也不左簇右擁,真是難得的溫馨。可見,皇后是真的和氣之人。”
“太妃娘娘謬贊,”皇后含蓄笑道,“在宮里,妾癡長這些妹妹幾歲,有時候又礙于皇后的身份,才不得已為了規矩,而疏遠了姐妹們。但今日,看著貴妃妹妹毫無排場,隨行使然,妾也反省,若太拘泥了規矩,那是要疏離人心的。何況,”皇后斜瞟了我一眼,“敦貴妃面容和善敦厚,也不負皇上賜的這個字,妾越接近也越覺得可親可愛,所以在眾多嬪妃中,妾確實也偏愛親近這位妹妹多些。還望太妃不要責怪,妾的私心。”
“是嗎?原來皇后和敦貴妃最為交好?”陳太妃狐疑地看著我。
我垂目點頭:“皇后姐姐為人和善,和眾多姊妹都是親近隨和,威儀中又不是關切。今日的話,是姐姐抬愛了。”
“……”太妃緩緩點頭,“后宮和睦那是再好不過,想來歷朝歷代的后宮嬪妃中,多有勾心斗角,哀家最不喜歡這個。沫兒性子沉穩內斂,淡薄名利,這也是哀家最為看重的。”她拉起皇后的手輕輕放在我的上面,“相信,這也是皇上和皇后你珍惜的地方。沫兒初入后宮,又被皇上封為貴妃,難免招人妒忌。皇后,可要替哀家多多擔待、疼惜些才是。”
“無需太妃娘娘憂慮,妾自當為您和皇上分憂。”菀宜芳不動聲色,和氣地笑著看我,“金曌宮里,若有人敢無辜為難妹妹,我這個皇后定當不饒。”
菀宜芳許是覺得在這里沒有太多底細可以窺探,又覺得太妃袒護我自覺無趣,便尋了個借口先行告別。
太妃拉著我坐在雕花木榻邊,看著我面容復雜,不禁笑說:“我喜歡你性子謹慎,可有時候又覺得,你這樣謹小慎微,又未免太累太可憐。”
“……”太妃到底入世已久,對我的心思果然一清二楚,“我不能不怕,做底下下人的時候,就小心慣了。此刻,在宮里又是最惹人耀眼的出頭鳥,我不能不怕。”
“沫兒,曾經哀家也和你一樣,以為只要自己不惹是生非,就不會招人嫉恨。可是你錯了,要嫉恨你的人,無論你怎么收斂都會算計。”太妃端起熱茶,輕輕嘆息,“正是如此,我索性要讓人明白,你這位貴妃并非虛有其名。哀家和皇上都會成為你最強的依靠。即使是皇后,也不能對你隨心所欲,只要你,”她另有深意地看著我,“不,你不會有這份心思。”
太妃的“這份心思”指的是對鳳冠的覬覦。她憐惜我,不過是愛我的與世無爭,如果我也算盡心計覬覦后位,她也一定不會再出手相助。
“好了,莫說這些,今日來原本想讓你和你的師傅見面。幸而,瑛姑提前知道皇后也跟你而來,我才讓棲亭暫退廂房。來——”她拉著我,“我帶你去見她。”
“沫兒,”在鳳陽宮,我才能聽到親人對我這親切的稱呼。我推門坎肩,娘就站在我的面前。
陳太妃略略囑咐了幾句,便關上房門退出去,只剩下我們母女。
娘細細地看著我,輕輕撫著我發髻上的琉璃珠絡,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獨到處,但原來,只想著你不過是接了我的位置,做了金曌宮的女官,但沒想到今時今日,會是貴妃這個位置。”
“娘,您多慮了,”這些年來,唯有此刻,我才敢在金曌宮里喚出這一聲娘親,“我也是渾渾噩噩,并沒有處心積慮得到這些。”
“沫兒,很多事情,我不想聽你解釋。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那就讓它去吧。”她輕輕嘆息,“雖然,我怎么也沒有想到你會成為貴妃,這也許——”她吞下了半句話,我想她是在感嘆和先帝之間的情誼,她會不會覺得這就是段冤孽。“但是,我要知道一件事,你愛皇上嗎?”
“娘——”我瞪大眼睛,沒有料到她會問得如此直白。
“你從小在金曌宮長大,應該比誰都明白,你唯有深愛帝王這個男人,你才能甘心困守在這里一輩子,和別人爭一輩子,將寂寞當做慰藉一輩子。如果你不愛他,你怎么能忍受這樣的人生?”
“……娘,就像你說的,事已至此,我已無可選擇。”我想哭,但眼眶干涸,“我從來沒有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念頭,但是現在這鳳冠霞帔卻壓得我不能喘息。”
“……難道,你是在惦念周寅?”她狐疑地猜測所有可以想到的原因。我的娘親一向老辣敏銳,她可以聯想到一切和我有關的人事,然后找出她需要的答案。
“我不瞞您說,周寅王爺,于我確實有恩。他這次多少因我被困,但時日過去那么久,我連他的生死都無從知曉——”我望著抬頭就被困住的四方天空,“就連我想為他撒一壺熱酒,燒一點冥紙告慰一下亡魂,也力不從心。”
“你在記掛他?”娘的眼里射出一種恐懼的神色。
“娘,您和太妃交好,能不能幫我打探周寅王爺的下落。”我低聲問道,“哪怕已是處以極刑,也好告訴我王爺的死忌是哪一天。”
“沫兒,你可不能成了貴妃,還想著別的男人。”她極力搖頭,“不,我不能幫你這個忙。”
“我和周寅王爺的情誼并非是您想的那樣,我們雖有夫妻之名卻從未有過夫妻之實。這點——”我垂下臉孔,“皇上也清楚。”
“那你為何還要惦念?”
“王爺于我有恩有義,”我故意忽略了王爺對我癡情深種的事情。
“可是,我聽說,他曾派你去災地送死。”娘不解地問。
“那是另有隱情。娘,王爺對我的恩情我很難一時跟您說清楚。但是,我只是想在心里為王爺生辰死忌做個祈禱,不會驚擾他人知曉。”
“……”娘再次撫著我的臉,“沫兒,今后的日子,只會比你以前是掌事姑姑更艱難。你要好好保重自己。除了鳳陽宮,我們的關系更不能讓任何人察覺蛛絲馬跡。即使當著眾人,我跪在你面前行君臣大禮,你也要受得住。”
“我明白,”我深吸一口氣,含住淚水,跪下雙膝,“以后,我不能叫你師傅,更不要大逆不道受您的拜禮。今日,沫兒就將這些先還給您。”我將頭重重磕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