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兒跟在我身邊也有些日子。但是,每每提及隱晦的事宜,我只肯留下阿英在身邊。久而久之,每當馨兒看到我和阿英欲言又止的時候,就會自覺地退出房門。
我很難說,對馨兒是否抱著一絲信任,但很多事情,牽扯太多人性命。有時候我想,不讓馨兒知道,也是她的好處。
這些日子,阿英沒有再換別的藥方。我疲乏的困頓確實一日輕似一日。有時候,還能在佛堂里陪陳太妃聽聽佛經,或是和娘在園子里說一會話。有時候,身子竟然會覺得悶得慌,還能由阿英和馨兒陪著去御花園里走上一走。
我有些訝異,究竟是阿英的醫術又有精進了,還是武院判的妙手回春。
?夏天的日頭一陣猛過一陣,我的肚子日漸渾圓,身子也愈發怕熱。好在尹魏勝時常送來來一些在金曌宮里貴比黃金的冰塊讓我祛暑,尹魏勝并不說這是誰的注意。我有事困惑,這是他私下給我遞來的橄欖枝,還是沾了陳太妃的榮光,得了些便宜。
?每每周煜來探我時,對那些冰塊倒也并不在意。我想開口,卻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夏日的朝堂似乎也變得懶散起來。有時候周煜會很早下朝,跑到鳳陽宮來坐坐。他總是和太妃說會子話,然后再到我房里問問孩子的情況。末了,他還會跟我對弈一會。在女宦局,有些有心的婢子為了能伺候品味高雅的主子,也會私下對弈讀詩,所以對于棋藝我并不陌生。可是,我也不精通。相反,周煜卻深諳其道。我們每次下不了半盞茶的功夫,就已經勝負已見。如果興致未了,他會去找樂嬪繼續對弈。整個金曌宮,最會下棋的本是阮沁彤。當日,也正是一手好棋藝,確實讓周煜寵愛有加。但現在,因為阮沁彤對我所做的種種,周煜雖沒有將她打入冷巷,卻也不愿多看。偶爾只是喚了錦頤的乳娘,將小王姬抱去他在的宮里逗弄一下,也就作罷。
?暮梓涵的棋藝,僅次阮沁彤。曾經,我曾和她對弈過一局。與其說她精通棋道,不如說她的每一步總是走得劍走偏鋒。初次對弈時,我發現在對弈的章法上,暮梓涵可以說糟得一塌糊涂,就是我這個只懂皮毛的人,也會忍不住蹙眉搖頭。但往往越下到后面,你會覺得她棋藝的大開大合,會讓人吃驚得不知所措。她說,受南周的影響,翼族貴族里面也喜歡下棋對弈??墒且驗槊耧L使然,翼族人不喜歡繁瑣的規則和刻板的規律。他們隨興所至,天馬行空的棋法就像他們馳騁草原的騎兵,要殺得敵人措手不及。
?棋藝如人,暮梓涵直來直往,卻直指人心。也許,這就是周煜心醉于她的道理。
?不過,陳太妃并不愿意周煜因為過分寵信外族嬪妃,而冷落了其他各宮,尤其是身懷有孕的我。
?看著周煜百無聊賴地看著棋盤,卻又遲遲沒有離開,我想他的心思應該已經離開。
?我垂首,索性給自己走了一步死棋。周煜忽然抬起頭,瞪大眼睛,然后看著我搖頭:“你的棋藝倒是越來越臭了?!?/p>
?我輕輕撥動著那顆死棋:“我本來就不精通,又何必勉強自己使出十二分功力貪戀棋局。如此,于你于我,都是折磨?!?/p>
周煜若有所悟地看著棋局,不禁莞爾:“是,你不精通棋道,卻精通說話。這個金曌宮,也唯有你的話,讓朕總是難以反駁。”
我微微抬起眼簾,那瓷白的面容就是在夏日的陽光下,還是有幾分寒意。如果,面對暮梓涵,他還是會如此嗎?
“皇上,時辰不早了,您不去歇息嗎?”我淡然道。
周煜眉頭下沉:“整個金曌宮,也唯有你是要趕朕走的,今日,太妃囑咐朕要一起用膳,朕只好再陪你的臭棋多下幾局。”
原來又是太妃的叮囑。我輕輕嘆氣,對于她的這份關懷,我和周煜總是會有無盡的無奈,只好慢慢整理案頭的黑白棋子,讓我們繼續糾纏為難。
“皇上,皇上,”尹魏勝眉頭深鎖地疾步走來,“樂嬪出事了!”
“什么!”周煜袖子一拂,才擺好的棋局被掃落了一大半的棋子。
“樂嬪落水了,好像是,為了救錦綿王姬。”尹魏勝簡明扼要地回答。
“怎么會?”周煜略略晃動了下身子,就頭也不回地離開。
尹魏勝看著我,臉上有些尷尬。
我微微一笑,向他點頭。尹魏勝輕輕一揖,也隨后跟著離開。
看著尹魏勝和周煜走遠,馨兒果然快步走了進來。
“錦綿怎么了?樂嬪又怎么會出事?”我忙問道。
馨兒正色道:“娘娘一直讓奴婢留意樂嬪。這事兒,奴婢也是剛剛打探來。好像是錦綿王姬落水,樂嬪娘娘不顧一切下水去救。其實當時身邊有不少宮人,看到王姬落水,宮人們還沒反應過來,樂嬪娘娘已經下水救人。宮人將兩人救上來,起先以為只是嗆了幾口水。王姬還好好的,可是樂嬪娘娘卻暈死過去。宮人們這才亂了針腳,不得不通傳皇上?!?/p>
翼族是個水草豐沛的民族。聽說翼族的孩子很小就可以策馬奔騰,也可以魚游深潭。這小小的池子,怎么就能讓暮梓涵這樣昏死過去?
“娘娘可要去看看樂嬪?”馨兒似乎察覺出了我的意圖。
我微微點頭:“喚阿英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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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堂此刻已經亂作一團。我并不帶著阿英和馨兒走到內殿,只是先到偏殿找到乳娘,找到了錦綿。
小小的錦綿已經縮成了一個小人團兒。我心疼地上前,輕輕喚道:“錦綿——”
粉嫩的小臉抬起來,她淚眼婆娑地看著我,一頭扎進了我的懷里:“端娘娘——”
我輕輕摟著她,撫著她烏黑順溜卻有些凌亂的發絲:“發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訴端娘娘?!?/p>
“我,我——”她顫抖著身子,像是一只受了絕大驚嚇的小獸。
“別怕,端娘娘在這里,你別怕。”我的嘴唇輕輕吻在她的額角?!澳愀嬖V端娘娘,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p>
“我——”
“錦綿——”一聲冷酷的厲聲讓我和錦綿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周煜此刻眉目倒豎地站在門口,他沒有看我,只是疾步而來,拖住錦綿的手:“說,你對樂娘娘做了什么?!?/p>
“皇上,你這樣會嚇著孩子。”我連忙拖住錦綿的另一只手,將她護在懷里。
“你自己說,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周煜沒有想到孩子被我拉了回去。他的怒氣更是添了三分,幾步過來,作勢要再搶。此時阿英忙起身護?。骸盎噬?,娘娘有孕。”
“……”他憤然地看著我,轉而將怒氣轉到阿英身上,狠狠將她踹倒在地。“好,很好,朕養出這么惡毒心腸的女兒,你們一個個還護著。難不成,這惡毒的主意,是你們教唆出的?”
“皇上,你這是說的什么話?”
爭執間,太妃、皇后、靜妃、宸妃等人已經悉數來到了東南堂。
眼看著周煜將怒火要燒到我的身上,陳太妃忍不住出聲相救。周煜回頭看到自己的母親,不得不壓制住了心頭的怒氣,只是冷聲道:“把樂嬪身邊的蕊兒叫來?!?/p>
沒多久,一個皮膚粗糙,但五官充滿異族風氣的宮女被帶到了眾人面前。
“奴婢蕊兒,參見太妃娘娘,參見皇上,各位主子娘娘?!彼驳母6Y和怪異的口音證明了她并不是南周女子。
“蕊兒,說——把你剛才對朕說的,一五一十告訴各位主子。”周煜憤然道。
“是,皇上?!比飪狐c點頭,“今日,主子帶王姬去池邊賞魚,奴婢看見,王姬,王姬——是故意下水的?!彼哪现茉捳f得不流利,只能盡可能用簡單的語言表達想說的話。
“錦綿,你可是故意跌落魚池,讓樂嬪下水救你的?”周煜一個疾步,逼近我身后的錦綿。
我本能地將孩子護在身后。周煜的眼眸里盛滿了前所未有的狠辣與怒氣。他逼視的目光像把利劍抵在我的胸口,似乎在警告我不要挑戰他的威信。
“皇帝!”陳太妃忍不住走上前來,隔開了他銳利的目光,“你不能遇到樂嬪的事情,就亂了方寸。也不能只聽一個婢子的話,先讓哀家問一問錦綿。”太妃回轉身子,冷冷地看著我的身后,那目光全然不似我熟悉的陳太妃。
我緊蹙著眉頭,卻也不好再將錦綿護得太緊,只好輕輕讓了讓身子,讓錦綿立于眾人之前。
“錦綿,皇祖母問你,你是不是故意落水的?”陳太妃一句簡單的話語,卻不怒自威。讓我聽得都不寒而栗。
錦綿只是個粉團子似的小娃兒,她墨黑的眼珠子在淚水里打轉,卻也知道自己早已不是一個寵妃的孩子,極力忍住痛哭的情緒,咬著殷紅的嘴唇微微搖頭。她雪白的小手指纏繞著腰帶,垂下臉,晶瑩的淚珠子就這樣磕碎在了青黑的地磚上,讓人好不心疼。
“太妃娘娘,錦綿不會?!蔽覙O力解釋,“當日,是皇上下旨讓妾和樂嬪共同照看錦綿。雖然我們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可是數十日相處,感情也頗為融洽。容妾問蕊兒一聲,這些日子,錦綿住在東南堂,可曾和樂嬪置過氣?”
陳太妃略略一想,便回頭無聲地看著蕊兒。
蕊兒身子一顫,即可跪倒搖頭說:“王姬在這里,確實乖巧,和娘娘相處倒也和睦?!?/p>
“這話諒你也不敢胡說?!贝丝?,皇后也上前一步。我知道,她不喜歡錦綿,但也更痛恨圣寵在身的樂嬪。此刻,我想她寧可相信王姬不是真的陷害樂嬪?!皹穻迦羝饺绽锞团c王姬相處不快,只怕本宮這個六宮之首也早已察覺??梢娺@事兒是真真沒有的,皇上怎可憑借一個婢子信口開河,冤枉了王姬?!?/p>
“蕊兒不一樣!”周煜并不為這些辯解動容,“這是梓涵自小帶在身邊的婢子,她不會說謊,而且她又何故要陷害王姬?”
“皇上這就錯了——”皇后盈盈笑著,撫了撫鬢角,“興許是這個婢子沒有看住王姬,卻又不怕擔了責任,才推說是王姬故意跌下水的?!?/p>
“皇帝這次可是乖心則亂了。”陳太妃一旁點頭,“除了蕊兒,還有其他人看到是王姬故意跌落水的嗎?”
太妃一聲冷然,整個東南堂的小廝婢子都噤若寒蟬,沒有人再敢幫蕊兒一句。
蕊兒瞪大了灰綠的瞳仁,無助地看著周煜,磕頭如搗蒜地說:“奴婢沒有冤枉王姬!奴婢沒有冤枉王姬!”
“皇上——”我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困惑,“翼族常年居于水豐草肥的塞外,無論是馬上功夫,還是水里潛游,都不在話下。御花園這一汪淺池,怎么就能讓樂嬪溺水?”
陳太妃和周煜都露出了贊許的表情。周煜喝道:“把武起叫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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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起的診斷落實了我們所有人的疑惑,暮梓涵中了毒。
這是一種慢性毒藥,暮梓涵入毒已深,落水暈闕不過是個巧合。
“誰?是誰?竟然敢擅自在朕的后宮里用這些齷蹉的手段?”周煜像一只暴怒的雄獅,他濃黑的眼眸里浸滿殺氣。此刻,除了太妃、皇后和我,所有嬪妃已經七七八八跪了一屋子。
尹魏勝突然在周煜身邊說道:“皇上,東南堂照料樂嬪娘娘私膳的箬葆投井自殺了。”
“什么!”周煜回身,那眼里的恨意仿佛恨不得將這個箬葆的尸體此刻拖來鞭尸。“這個賤婢現在死絕了沒有?”
尹魏勝點頭道:“武院判探過,已經氣絕?!?/p>
周煜狠狠地看著東南堂的每一個人,“她從哪里來,之前可在哪個宮里服侍過?”
“回皇上——”尹魏勝像是早有準備答道,“樂嬪身邊的婢,除了從翼族帶來的,一律從女宦局直接挑選,并無伺候過任何嬪妃?!?/p>
雖然沒有挑明,可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千萬支利箭,直穿我的胸腹。周煜直直地看著我,那深邃道無可猜測的眼神,是我不能明白的殺意。我忍不住瑟縮著想要倒退,若不是馨兒與阿英攙扶,我只怕會軟弱地跌到。
這招好毒!
這施計之人,計算竟如此長遠。此人深知周煜對異族的暮梓涵呵護有加,除了破例在東南堂安排暮梓涵的同族下人外,也斷不會從其他嬪妃宮里指派下人服侍她。他怕的就是這些下人存有二心,被前主利用,對暮梓涵恐有不利。在金曌宮中,最安全的,唯有女宦局指派新的侍女。但是,這看似與各嬪妃毫無干系的女宦局,卻偏偏是我曾經熟悉成長的地方。
可是,她們只是看著我,卻誰也不敢說出這一句話。因為,周煜賜予我了蘇沫的身份,我不是女宦局的果沫兒。
可是,我也不能在周煜面前為自己辯解一句。因為,我是蘇沫,不是果沫兒。
我和周煜就這樣對視,任憑他的目光像刀劍一樣切割著我的心脈。整個東南堂突然氣氛凝重。周煜瓷白的皮膚,壓抑著憤怒的噴薄。他的眼神毫不顧忌地當眾呵斥心中的憤恨,可是,此刻他也不能說出,我曾是那個女宦局的小婢子。
我突然有一種想笑的沖動。真想大聲問一句,周煜,我有什么理由需要去毒害暮梓涵?難道,我也會和這宮里的每個女人一樣,去爭奪你涼薄的寵愛?
這蔑然的一笑竟讓他冰冷的眼底起了漣漪。他蹙起了眉頭,像是看著一件從未見過的怪物一樣,感到費解。
“好了皇帝!”陳太妃突然開口,她牢牢捉住我的冰涼的手,“你若真心擔心樂嬪,就該去內屋好好陪著,而不是在這里疑神疑鬼你的嬪妃和女兒?!?/p>
周煜一時無措地看著身姿纖弱,卻目光棱利的太妃,倒也一時說不出話來。
?“武起,好好照看樂嬪,有什么要用的,只管向御藥房取,保住樂嬪的命最重要?!标愄弥莒铣聊钠蹋呀浵铝畹溃耙簞?,究竟是誰要毒害樂嬪,讓你場工的人也好好查查,給皇上一個交代。”看著兩人作揖稱是,太妃已經拉著我,“這里人多嘈雜,端貴妃有孕,不宜在久留,就先行跟哀家回宮了。還有,錦綿留在東南堂也無人照看,不如也跟了哀家回鳳陽宮?!?/p>
?“太妃——”
周煜一時沖口的話還沒有說完,陳太妃已經冷了一眼:“皇帝難道還不相信哀家嗎?錦綿就在鳳陽宮,你若查清事實,要責罰錦綿隨時都可以來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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