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我們終于出了那棟之前被我們當作工事,我們在里面蜷居了將近一個星期的建筑物。并不是因為我們想出去,事實上在它完整的時候,那里是個絕佳的躲避地點。但我們逃出去的那天它已經破得看不出來是棟建筑物了,我一直習慣性地稱它為建筑物,是因為哪怕在它完好的時候,我也看不出來這是干什么用的,戰爭之時,保命最要緊,所以我也無心去鉆研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干脆統稱它為建筑物。那天我們逃出來是因為那里剛剛經受了日軍的第五次炮擊,看著實在頂不住了。而且它果然很不負眾望地在我們逃出來之后沒多久就塌掉了,轟隆一聲,似乎天崩地裂,塌得很徹底。它盡到了他作為一個工事掩體的責任。而我們的那個排長,哪怕是逃跑的時候也不忘細心地讓人扛走那里面所剩的機槍。我們最后剩下的七八個人就這么毫無遮掩地站到了街道上,但運氣很好,鬼子的一個小隊剛剛被我們兄弟部隊的一個排也拖在了隔街,我們幸免于難,否則以我們身上現在所剩的這點兒彈藥和體力,真的不夠打一場遭遇戰的,我們一個排的人分散到了三棟建筑物內,我們現在要把人通通收回來,在全部集合后,我們已經準備撤出騰沖城了,我們的干糧全部吃完了,彈藥全部打光了,再這么繼續打下去絕對是送死 。我站在路邊,槍挎在肩上。拼命地撓著頭,虱子和頭屑一起翻飛,它們和我一樣,終于在經歷了曠日持久的苦戰后見到了陽光,我原來是個窮講究的干凈人,堅決不與臟亂為伍,但現在迫于現實我不得不妥協,且早已習慣了這種妥協。我攙著大龍,他和我們不在一棟建筑物內,我看到他時他的身上已經中了三槍了,幸而都沒打到要害,他就這么茍延殘喘著,沒臉沒皮地繼續活在世上,我也就只好就這么攙著他:“你小子運氣忒好,以日本人的槍法,你就中了三槍,只有兩箱打到了胳膊,子彈還都穿過去了,你腿上這槍倒還嚴重點,瞧瞧,差點就打斷動脈了!那你小子可是徹底嗝屁了!”他就在那嘿嘿地笑:“老子家鄉以前有個算命的,說老子命好運氣好,是大富大貴之相,老子還不信,這兩天可算是見識啦!”他還有力氣在這里說些有的沒的,看來是死不了了。掃把星還活著,作為一個并不熟練的狙擊手在這些天來他不知擊斃了多少鬼子。果然是個掃把星,在戰場上很招打,但總能堅強地活下來。我在心底稍稍松了口氣,余亦飛下令出城前往我們的駐地進行休整,我們一群人愉快地跟著。
? ? ? ? 回到駐地,我們立馬補給到了我們想要得到的一切,駐地充滿了軍事意味,美制的威利斯吉普到處轉,時不時還有軍卡過來運送物資,這些車輛使用的劣質汽油燒出來的尾氣嗆得我快背過氣去,有時候我想,這遠比日本人的催淚彈還要管用。馬擴軍的輕機槍殘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壞的:兩腳架斷掉了,槍管子里面的膛線也快被磨平了,彈藥也幾乎是一顆不剩,聽說他這個腳架剛開始戰斗沒多久就在與鬼子的一次搏斗中犧牲了,此后他就只好拎著槍管上的提把打,可這個姿勢很別扭,他也并不習慣。現在他可算是找到理由換掉他這挺老掉牙的捷克造了,很快他就從軍需官那里回來了,帶回來的是一挺嶄新的加拿大造勃然式輕機槍,這種槍的子彈是和捷克造通用的,七點九二毫米毛瑟,這也是我們中正式步槍用的子彈。那挺勃然式輕機槍腳架完好,槍是新的,因此槍身看上去藍汪汪的。可以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來他很喜歡。一群人開始問他支槍是怎么來的,畢竟那個軍需官和我們一向不和。他開始繪聲繪色的地和我們講:“哎呀,得到這槍老費勁了!我跟那個軍需官磨了半天,他硬不給我換,還說什么什么這頂多是算戰斗損耗,他最多給我根好的槍管和彈匣,我就告訴他這是我在和小鬼子搏斗的時候弄壞的,他說扯淡吧,說你個機槍手去和小鬼子搏斗,我就給他演示了一下我是怎么干的,那癟犢子玩意兒一下子就嚇傻了,趕緊給我換了挺新槍,還說我是戰斗英雄呢!”他嘻嘻哈哈的笑著,一群人在那反駁說你他娘的還是戰斗英雄,凈扯卵蛋呢!我不想聽他們扯淡,于是我去補給了一下我的卡賓槍的彈藥,然后找了個空的汽油桶,灌滿水后把自己全身都泡了進去,洗個澡是我的第二大愿望,現在看來它已經實現了。洗完澡后,我換上了一套相對干凈的軍服,這對我無疑是一種奢侈。然后我便看見霸得蠻和史八月倆貨就地鬧上了,他們倆是一對冤家,這是建立在他們倆是朋友的基礎上。一個湖南鬼子和一個山西佬鬧上了,我來了興致,便想去湊個熱鬧。
? ? ? ? 他們兩個沒來由地鬧著,也并不算完全沒有來由,他們兩個打鬧完全就是一邊倒的欺負,霸得蠻比剛剛18歲,而且營養不良的史八月要強壯的多,作為一個湖南人,他不高。但卻非常精壯,很快,史八月便被霸得蠻摁在地上欺負,我興致盡消,這在我的眼里根本算不上精彩,這樣的欺負我以前見過很多遍,我想看的是兩個人勢均力敵地打,打得兩邊兩敗俱傷,我在旁邊在嘲笑他們以尋開心。我打算轉身離去,很多人和我是一個打算,他們沒了觀眾,無聊地打了幾下便消停了下來。身處于戰爭中時,我們大部分人最魂牽夢縈的一件事便是回到駐地,貪圖那一份安逸,遠離這殺千刀的戰爭,但當我們回到駐地后卻又發現無事可干,只能無聊著,等到戰爭之神又邀請我們加入它的游戲,然后繼續在戰場上面祈禱回到駐地。有幾個不甘寂寞的兵湊在一起講笑話,他們講個笑話真是不敢恭維,說好聽點兒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那些所謂的笑話里參雜數不清的俚語、臟話、方言,不仔細理解你也不明白他們在笑什么。事實上我懷疑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合群地笑,為了笑而笑。
? ? ? ? 他們突然不再笑了。
? ? ? ? 他們直勾勾地盯著某個方向,那是我們駐地的門口。我也順勢往那個方向看,那是個我再討厭不過的身影:岳鵬卿趾高氣揚地走了過來,一身戎裝,穿著校官服,頭上頂著一頂嶄新的M1鋼盔,那頂鋼盔看上去似乎綠漆還沒有干,他的左腰別著一把絕不是擺設的中正劍,右腰是一支和我一樣的柯爾特手槍,皮鞋擦得锃亮,他的臉是緊繃著的,那張死臉又讓我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畢竟上次他來的時候,我被降職。他站在一節斷臺階上,那讓他顯得高高在上。在那里立定,向所有人敬了一個標準到讓人討厭的軍禮,然后用他那自認為很男人的豪放而粗獷的嗓音向我們吼:“各位兄弟你們好!我是岳鵬卿!”他每次都要點明自己的身份,好像生怕我們不認識他一樣。“不幸地告訴大家,我們的團座在這兩天的血戰中堅持堅守在第一線,堅持與我軍將士共存亡,現在不幸負傷,前往后方醫院救治,這個團先暫時由我接管,我任代理團長!在我的團里……”他又環視了一遍我們所有人,“好嘛,現在他就已經稱為‘我們團’了。”我沒好氣地想。“在我團里我絕不允許臨戰逃脫的情況出現。”他猛地瞪了我一眼,那一眼把我瞪得往后縮。“我17歲參軍,大大小小經歷過的戰爭無數!我生平最討厭逃兵,在我這里,逃兵只會有一個下場!”他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他的手槍,對天砰砰砰打光了一個彈匣,我忍不住聯想那是否會成為我們的下場。他在我們之中無疑是不合群的,就好像在一群狗尾巴草中長著一朵花。那叫鶴立雞群。我們的氣氛是慵懶的,不正經的,甚至可以說是吊兒郎當的。而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軍人的肅殺氣息,這讓我渾身不舒服。他利落地給手槍換了個彈匣,順手插回到槍套里,然后接著說:“我的團里面禁止酗酒,禁止軍容不整,禁止販賣大煙,禁止玩女人!”這把我們驚著了,光是禁止酗酒這一條就把大部分人都嚇著了。“我的團必須能打勝仗,打硬仗!這才是我想要的,不服從這些命令的人……”他又重復了一遍之前的動作,興許在他的心目中這個動作很帥,很有威懾力,但在我們這群人眼中,這不過是浪費子彈。我開始琢磨他到底帶了幾個手槍彈匣,藏在哪,子彈多到多少才得以讓他這么揮霍。他在這里停頓了一下,正當我以為他會歇口氣的時候,他又爆發出雷霆般的大吼,把我嚇得往后一跳,撞到了在我身后的馬擴軍。“我最崇拜的人是霍去病,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他曾經說過一句話——”在說這話的時候他又把身板挺了挺,似乎這能讓他格外地感到自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現如今倭奴橫行,侵占大半個中國,無數弟兄死在他們的槍炮下,你們之中還有人記得在南京死在他們手下的30萬同胞嗎?這是國殤!國難當頭,只要你還是個爺們兒就該打仗!活人就該打仗!半死不活的人也要打仗!只要你還有口氣兒在就他娘的不該讓日本人過舒服!聽說你們排剛剛從血戰中退出來休整,我岳某表示贊賞,我喜歡一切敢于跟日本人對抗的人!我欣賞一切敢于跟日本人拼命的人!在我的團里,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只要你們殺鬼子,槍炮管夠,彈藥管夠,吃穿管夠,醫藥管夠,軍餉管夠!”他說的最后那一句話讓我們所有人都為之一振,不傾吞軍餉的長官我們倒還真的是很少見到。他接下來說的話更讓我們感到興奮“在我的團里,有功,得賞!有過,必須罰!殺掉一個鬼子軍曹,賞一塊袁大頭!殺掉一個尉官,賞三塊袁大頭!弄死一個佐官,賞五塊!誰要是他娘的給我干死個將軍……”他取下了自己那把中正劍,在我們面前晃悠了幾下“這是我在黃埔軍校的時候得的紀念品,老子不要了,送給那個人!這個團長的職位也不要了,都給那個人!在戰場上你若真這么厲害,扒掉那個鬼子衣服,或者任何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拿到我這兒來,論功行賞,絕不虧欠!”我們所有人的眼睛里面都閃著光,我幾乎都想象到自己成為富翁時候的樣子,這家伙前面說的一大段都可以忽略,我們覺得只有后面這一段才是精華,我們渴望得到很多的錢,然后拿去買吃的,填飽自己從未能填飽過的肚子。在講話的最后,他又向我們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這是他的職業病。然后他一揮手,平靜地說:“你們排姑且先休息一下,這是我帶來給你們的裝備。”然后頭也不回又離開了我們,上了那輛幾乎成為他專車的威利斯吉普,那上面早就已經有人在等候了,他的司機,還有兩個手里拿著美國造蓋德手提機關槍的侍衛。他的手下給我們陸陸續續抬來了好幾個一看就是裝武器的板條箱,那是他們用威利斯給我們拉過來的。等他們走光了以后,我們才一窩蜂地沖上去拆開板條箱。那里邊是滿滿當當的美械裝備,有我們以前見過的,大部分是我們見所未見的。我甚至還在其中一個箱子里看到了一具美制M2-2型火焰噴射器。牛皮驚叫著從另一個箱子里面扛出了一具巴祖卡火箭筒,那玩意兒是移動的戰防炮,專門用來捅坦克。這些裝備好到讓我們吃驚。我估摸著他可能也給別的排配送了這些裝備。但這又關我們什么事呢?我們現在有了強于以前三倍的火力,這是件值得全排歡慶的事情。余亦飛似乎在大聲叫著試圖維持秩序,讓我們排隊領取裝備,但他應該早點想到這點,因為這里早已亂成了一鍋粥。這些裝備點燃了我們的熱情。現在這里好似一個菜市場,每個人都在挑選自己心儀的武器,把那些老舊的槍支給丟在一邊。掃把星甚至把他那支昨天還是喜歡得不得了的日本九七式狙擊步槍給丟到爪哇國去了,他現在盯上了一支春田M1903A4狙擊步槍,看來他已經找到了他的新寵。平心而論,九七式真的不是一把好狙擊步槍,它發射的是6.5毫米減裝藥子彈,優點是口焰小,便于隱蔽,不容易被發現。缺點在于它的瞄準鏡倍率太小,不能打太遠的東西,而且威力也延襲了三八式,除非打中要害,否則就是穿個眼,敷上藥半個月就能好,這對于一個半吊子狙擊手來說無疑是致命的。
? ? ? ? 我甚至有點兒不那么討厭岳鵬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