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我們再次走進了該死的騰沖城。不好的回憶全部淤積在這里,這次我們全團出動。上峰命令我們進行巷戰,但這是我們最不擅長干的一件事,我寧可在陣地戰中爛死,也不愿意打巷戰,巷戰瞬息萬變得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這需要指揮官有足夠的反應能力與實戰經驗,而余亦飛恰巧沒有那個經驗,這讓我很擔心,但手中的美械又讓我很安心,冷冰冰的槍支似乎給了我勇氣。手中這支M1A1湯姆遜我才剛上手,不得不說,岳鵬卿給予了我們最強的火力:現在美械幾乎每個班長都有一一支,我身上有五個湯姆遜的彈匣,槍上面還插了一個。每人四顆美國香瓜手雷,這可比以前的木柄手榴彈要好用多了,至少足夠輕便。史八月現在成了馬擴軍的專屬副射手或者說跟班,馬擴軍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讓他背了,這樣本身并不強壯的史八月累得氣喘吁吁:他的自衛武器現在只有一支柯爾特手槍,他背后背了一個用柳條編成的簡易籮筐,里面是四五根機槍的備用槍管,他的胸前插了六個機槍的彈匣,屁股后面還用袋子裝了二百來發散裝子彈,這些東西加起來就有十多公斤了。馬擴軍理所當然地感到輕松,他甚至哼起了小曲,他似乎從未那么身輕如燕過,他的快樂是強加在史八月的痛苦之上的。我的那個排長終于丟掉了他用得極不熟練的手提機關槍,事實上我手里的這支湯姆遜是跟他換的,他現在用著我之前的那把卡賓槍,我感覺我賺了,因為那只卡賓槍是我從一個死去的戰友身上繳的,估計已經用了一段時間,槍身上面已經有了磨損,看著不那么新。而他給我的這支湯姆遜是岳鵬卿補給給我們的新武器中的一批,槍身光滑干凈得似乎能當鏡子照,這完美地體現了一個國家的工業水平與經濟水平,畢竟以我國現在的水平是不可能給全國每一個班長都配發這種45美金一支的手提機關槍的。
? ? ? ? ? 我們在騰沖的街道里面轉悠,在經過了幾個月的血戰之后,騰沖的戰役已經接近了尾聲,我們的轉悠并沒有取得什么實際戰果,城里殘存的日軍已經不多了,在長時間的持久戰中日軍最終還是不敵我們,尤其是像我們這樣全部裝備美械的排越來越多,日軍的火力也由原來的優勢變成劣勢,城里散落的日軍開始聚集,他們在收縮兵力,這證明他們的兵力已經不多了,美國盟友的飛機這兩天也勤快了起來,隔三差五地過來轟炸,物資現也慢慢地轉變為空投。我們一伙人正打算拐過這個街角去看看別的地方的情況,永遠身先士卒當排頭兵的余亦飛剛把頭從街角探出去半個,子彈就精確地飛了過來,這一聲槍響把我們所有人都給牢牢地釘在了原地,余亦飛火急火燎地退回來,很顯然他被嚇的不輕。“日本兵!打得忒準了,大家別露頭!”我小聲提示,然后從刀鞘中拔出刺刀,然后又開始小聲地喊:“誰有鏡子?鏡子!光滑一點的鐵片也成!”半晌都無人回應,畢竟行軍打仗誰會有那個小心思帶鏡子,但我知道有個人肯定會帶。我跑到隊末,把戲娘從隊伍里面揪出來,作為一個娘娘腔和死愛臭美的,他沒理由不帶鏡子。他一開始還不承認,但在挨了無數老拳之后也終于交出了他的鏡子。那種鏡子是很普通的小型的圓鏡,他似乎很愛惜,因為那面鏡子干凈得不見一絲塵埃。但我管他的呢,我就勢從路邊的一個小水洼中抓出了一把黃泥,抹在了鏡子的背面。我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戲娘這個時候肯定在皺眉,他的反應比我想象的還要過激:“要死啊!這個小鏡子我藏了好久的啊!李成章你做人不要這么缺德的啊。”他的上海腔聽得我想再次揍他,但我竭力克制住了,我認為犯不著和一個娘娘腔較勁。我把鏡子黏在了刺刀的刀尖上——拜那一把黃泥所賜。我緊握住刀柄,悄悄地把鏡子伸出拐角,妄圖通過鏡子看清那個日本狙擊手的位置,突然,“砰!”又是一聲清脆的槍響。接下來的事情就讓我有些驚悚了,那發三八式的子彈直直地洞穿并擊碎了那一面伸出去的鏡子,洞穿了我刺刀的刀尖,然后扎入泥土。我不知道我發了什么魔怔,愣了一會兒后,我猛地撲到地上,我試圖從土地里摳出那一發彈頭,我做到了,那發彈頭有些變形,但無疑是一顆三八式的子彈。日本射手射擊之精確我是領教過的,那個時候我們中間流傳著這么一種說法:說在向日本人射擊的時候,千萬別在同一個地方開三槍,因為在你開第一槍的時候日本兵就發現你了,第二槍的時候他已經在瞄準你了,第三槍的時候他就已經扣下了扳機。這個說法固然有些夸大,但日本兵槍法好的確是不爭的事實。我現在徹底沒轍了,于是我們十多個人就只好就這樣僵硬地定在這里。之所以我們只剩下了十多個人,是因為這些人都是我們的老底子。都是些老兵了,都是在上次攻防戰中僥幸活下來的,岳鵬卿曾想給我們補充新兵過來,但我們一致地拒絕了。沒必要再把那些新兵送上來陪我們一起死,而且新兵的實戰經驗不足,毛病還多。很容易坑死所有人。相對來講我們更信任身邊的這群老戰友。或者哪怕關系還沒上升到“友”這個層面,但至少大家都認識,而且經過了三五年的戰爭后都有了一套自己的經驗,說白了就是都知道惜命,知道命是自己的,而且還只有一次,玩完了就是玩完了。腦袋掉了雖然只是碗大個疤,但那個疤上不可能再長出來個新腦袋。我們這些兵沒有別的要求,有也實現不了。我們只有一個最基礎的要求那便是活著,打了這么多年仗,我開始認一個奇怪的死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怕死都是假的,那是說給別人聽的。要活下去是說給自己的,并且大部分人都會絕無例外地執行。
? ? ? ? ? 我開始琢磨怎么干掉這個日本狙擊手的時候,一陣猛烈如潑水般的槍聲傳來:這是湯姆遜那極富特色的有規律的槍聲,那顯然不是日本人的。我往后看,我認為是我們的某個等不及了的戰友在向對面開槍,但事實上并沒有,我轉過頭去的那一瞬間,所有人也像我一樣茫然地看著我,他們顯然也在疑惑槍聲,并且都在懷疑是我。日本人的槍聲現在停了,只剩下了我們自己人的湯姆遜的槍聲,我可算是反應過來了,我把整個身子放心地探了出去。我身后的兵油子或者說人渣們都以為我瘋了,他們認為我在找死。但我并沒死,正相反,我探出去的那一刻,眼里看到的是我們的友軍,他們從另一側圍過去亂槍掃死了那個日本狙擊手,我開始罵自己的愚笨,竟然忘了側翼迂回這種簡單之極的戰術,其實就這么一點距離,即便我們不側翼迂回,直接就沖上去,也是造成不了多大傷亡的。那個日本狙擊手用的步槍每開一槍需要有一秒多的時間拉栓上彈,而這個距離我們所有人散開了跑到他所處的街末也就統共需要五秒的時間,再者,只要我們敢于沖出去,人在短時間內散開來跑,再配上我們湯姆遜急促的短點射,應該會讓那個狙擊手不知道先打哪個,最后會在慌亂中被我們干掉。可悲的是,我們沒有一個人具有這樣敢于沖出去的勇氣。那些友軍的同僚們看見縮在拐角處的我們,眼神中充滿著一種蔑視。準確地來講,那是七分恨鐵不成鋼加兩分的譏笑和一分的同情,這種眼神比蔑視還要難受,我們這些平常自認為不要臉的人在這一刻也都受到了侮辱,后來我常常在想,為什么在當時我們不敢沖出去,我們有強于對面那個日軍狙擊手幾十倍甚至幾百倍的火力,可我們依舊不敢沖出去,這是恐懼,但卻又和常規的恐懼無關,我深知恐懼源于未知,但當時我們十分清楚對面只有一個日本狙擊手,并且在五秒鐘之內他最多開兩槍,可我們依舊沒人敢沖出去,包括我,我在想若是換成新兵,他們一定會沖出去。這叫初生牛犢不怕虎,巧了,我們是一群老兵,飽受戰爭摧殘的老兵,我們深知日本人射擊有多準,但這并不是借口更不是理由,我們都明白,第一個沖出去的肯定是第一個被干掉的,槍打出頭鳥。我腦子里第一浮現的是這句話。這句話坑死了無數的中國人,很早以前就聽說過在南京大屠殺期間,兩個日本兵往往就能控制住幾百中國人,他們控制著中國人,讓他們挖坑,挖完坑了以后就把他們一個個推進去活埋。這是個悲慘的事實,那兩個日本兵往往就裝備兩支三八式步槍,如果那一群中國人奮起反抗,絕對會有死亡,但絕對不會擴展到幾千幾百之眾。緣由就在于沒人想做那只出頭鳥,大部分人只是緘默著,所有人都緘默著,直到死亡。中國人共有的從眾心理也導致了大部分慘劇的發生,只要有人敢做那只出頭鳥,那么其他剩下的人便會一呼百應,甚至眾志成城。群眾的力量是強大的,但必須有一個人來喚醒這股子力量,否則這股力量就會被永遠深埋。而那天我們剛好印證了這一點。這無關于裝備好壞,而在于我們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天性,這似乎是我能給出的最好的解釋。
? ? ? ? ? 1944年9月13日,騰沖戰役結束。以日本軍隊的戰敗為告終。
? ? ? ? ? 勝利是值得人高興的,但這其中似乎并沒有我們的份。8月初我們進入騰沖城,8月15日,我們進行了慘烈的攻防戰,8月28日,我們退出城到駐地進行休整。9月10日,我們再次進入騰沖。9月13日,戰役結束。可以看出,我們并沒有過多的參與騰沖戰役,我們并沒有承擔主攻任務。頭羹自然分不到我們頭上,我們也并不奢求,畢竟在我們的眼里,我們最起碼還活著,這就夠了。
? ? ? ? ? 在騰沖戰役正式結束后的幾個星期內,我們開始受賞,很久之前作為中尉的我實在混的不怎么樣,軍銜都升到中尉了,仍委屈地掛著個排長的職位。戰爭期間軍銜和軍職一直都很亂,好比余亦飛,作為少尉的他當我們的排長,再好比岳鵬卿,之前本是我們的少校營長,卻稀里糊涂地當上了代理團長,最近才好不容易給授了個中校銜。我們都不在乎,軍銜只是一種符號,也許在外國軍人的眼中它代表了權勢與地位,但在我們眼中,那都是放屁。至少在他們眼中是的,在我眼中,抑或在我心中,我仍有一種想用官威來壓人的欲望。騰沖戰役,我們贏了,終于讓日本人也嘗到了輸的滋味。畢竟在那之前,日本人一向都是贏得潰不成軍,讓他們狂傲到了囂張的地步,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殺了殺他們的銳氣,他們的指揮官,那個藏重康美大佐聯隊長被我們擊斃。我覺得日本人現在一定氣得牙癢癢,嘴里罵著八嘎呀路,然后繼續籌備下一次的作戰計劃,我不知道下一次再跟小鬼子交鋒是什么時候,但我希望那一刻晚點到來,因為我現在正在享受芝麻官的樂趣。
? ? ? ? ? 經團部的研究決定,我們幾個人或多或少的都升了銜:我:中尉副連長,余亦飛:上尉連長,馬擴軍:上等兵,霸得蠻:上等兵。這既讓我開心又讓我擔心。開心自然不必說。但官職配得這么大方只能證明一件事:又要打仗了,并且很快就會到來。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享受這最后的晚餐。上峰還給我們發了幾個月都沒曾發過的軍餉。我在懷疑這是否是岳鵬卿的功勞。但誰在乎呢?我離開駐地,前往最近的能買到東西的地方。我想把我的軍餉全部貢獻給香煙,想買的東西太多了,然而我們的軍餉永遠不夠用,而且我們深知只有把錢換成了實實在在的東西才是最保險的。因此我們大部分人在拿到軍餉時的第一時間就想著法兒地把它花出去。我也不例外。我拿全部的錢買了香煙、藥品還有一包我已經許久沒有嘗過的方糖:它們現在成了我所有的財富。當我拎著東西回到駐地的時候,暮色已經漸漸地攀上了天空。殘陽余暉落在地上,給原本了無生機的地面鍍了一層金黃,我瞇著眼睛看著,我很久都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落日了,久到似乎上一次看的時候,我還是個只會空喊救國口號的學生。我的心中漾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那讓人有了一絲暖意,也讓我如久旱逢甘霖,我似乎從未如此放松。我盯著它看,直到黑夜最終吞沒了最后一絲光明,溫暖的感覺沒了,我有些落寞與失神,那是一種從理想跌進現實的感覺,我轉身走開。
? ? ? ? ? 岳鵬卿一向雷厲風行,并且不知疲倦。他用尖利的哨聲把我們從睡夢中叫醒,這是有大事要宣布的前奏。我們稀稀拉拉地從棲身的地方走出,我們極不愿意地列隊,岳鵬卿全身繃得像一棵青松,他似乎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保持這個姿勢。他立于我們面前,從衣服的內兜里翻出來一張折好的紙,那紙很齊整地疊成了四疊,他小心翼翼地展開,那是他的圣旨——師部的命令。
? ? ? ? ? 岳鵬卿:“很抱歉在深夜打擾了各位弟兄,師部剛剛散會,這是我接到的最新的命令:為策應遠征軍及駐印遠征軍滇西全面大反攻之戰略,我師將與遠征軍其他各部一起,參加后續的戰役,但據情報顯示,日軍中村聯隊及早藤聯隊企圖在我師還未完全離去之際,趁虛而攻,以消滅我師有生力量為目的進行攻擊,但我師大部分兵力必須嚴格執行滇西全面大反攻戰略,因此特命我團堅守故地,保護后方機場,待我師大部分人馬遠離之后,方可在美方人員允許之下炸毀機場,帶領或協助美方人員全身而退。”他折好了那張紙,又將它塞回了衣服的內兜。我開始覺得他瘋了,兩個聯隊,我們一個打殘了的團。2:1的兵力對比,我試圖阻止他。我:“敢問團座,我團將要堅守幾天?”“五天,最多五天。”他干脆而又自信地回答。所有人沉默了,五天,頂住日軍兩個聯隊的攻擊整整五天,我們都還沒有做好準備。“報告團座,以我團現在之火力,美制自動武器雖能配署到班,但國械依舊存在,彈藥補給也不夠充足,若論持久戰是絕對不夠的。另外,我們缺乏火炮支援。我團現在雖然有一個炮兵連,但僅有四門迫擊炮,兩具繳獲日軍手炮,三門繳獲的九二步炮,另有德制克虜伯七五山炮一門。這點炮兵火力,最糟糕的是彈藥奇缺,無法對日軍形成壓制效果,更缺乏能有效毀傷日軍坦克的戰防炮。可謂名存實亡。請團座三思,此任務絕非我團之能承擔。”我的語氣近乎哀求而非懇求,但岳鵬卿沒有理會,或者說他不想理會。岳鵬卿:“你的顧慮我知道,我團現在確實缺乏炮兵火力,上峰已經承諾給予補充,我會努力讓你們的彈藥也補給充足。此事不足為慮,請各位弟兄放心。”他斬斷了一切我們指望我們與大部隊一起離去的希望,他最擅長斬斷希望,惡戰在即,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與日軍新一輪的苦戰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五天,何其漫長的五天。
? ? ? ? ? 在死人堆里的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