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個姑媽,住在城里。雙職工還兼帶傳統的老織布坊生意,有房有業有存款,家底殷實,只厚不薄。
唯一的遺憾就是姑媽面前沒有親生骨肉。因為那時允許一夫多妻,姑父趕上末班車,成了絕無僅有的納妾人。
納妾的目的再明顯不過-家大業大,延續香火??胺Q完美的大婆,偏偏不生,指望姑媽。誰知姑媽也一直沒有動靜,結果確診姑父自身有問題,三個冤家聚頭,大好時光白誤。
想收我做干兒子,原因我家姊妹兄弟一大桌。完全不用擔心,一斗芝麻捻一顆走,會有多大損失。相應來說,方便我家進城有伸腳路。
二個原因就是聽說我勤勞、聰明、還會縫紉。請的老長工就缺年輕和手藝。姑媽當家,盤算著把我要到手,家業可保,有人養老,一石多鳥,幾好合一好。
所以不惜一切代價,把我爹媽美哄得云里霧里。點兵點將非我莫屬,沒征求我的意見,就被當商品轉手給姑媽當兒子。
柔中帶剛的爹媽提議:前提條件是盡義務不改姓,事先得有心理準備。正中下懷,姑媽打算什么條件都答應著,姓名權這事以后再說,物色合適的接班人要緊。
來到姑媽家,適應幾周業務后就把長工打發了。也沒給我明說,大人們像地下工作者,旨在相互適應,有回旋余地。萬一我不是她們喜歡的那盤菜呢?可以重新點。
姑媽的嫁妝-罕見的老古董-柜式縫紉機,被我潤滑到位、擦拭一新、玩得飛轉;包括鴉雀無聲數年的留聲機,也似聽我調教似的,用酒精處理一下就盤響了。
于是拓展業務,順帶賣布還賺加工費。聽著歌踩著機器愜意得醉生夢死,看著街上人來人往,跟看茫茫倉山得感覺,簡直沒有可比性。
我量體裁衣,新老款式都信手拈來,給姑媽長足了面子,生意可好了。
姑媽也不虧待我,所得凈利潤,總是給我留大頭,她占小頭。哪怕多分一毛錢,也要傾向于我,還高興地合不攏嘴。好吃好喝不足表達心意,暗地里趕忙張羅著給我娶媳婦,由不得我愿不愿意。
老眼光的擇偶標準,無疑是謀勤勞善良能過日子的。漂亮得不敢想,因我發跡線高不說,還連著地中海,頗顯蒼老。姑媽顧慮漂亮不能干的,失般配、靠不住,一定會嫌棄我。
打聽到一街二巷目前最合適的幺妹子,家里窮得叮當響。因母親回山里娘家躲土匪,一躲就是三五六八年。
幾大院地主莊園-好房子被幺妹爹賭輸、抽大煙抵債,家門搶占一空。幸存破爛屋是兩間騾馬圈,幾乎不能遮風擋雨。家里老的姥,啞的傻。健全老爹下落不明,幾個姐姐都出嫁給條件差的家庭,唯有幺妹快十八,開成喇叭花。
同忽悠我父母一樣,姑媽不惜稻草吹成金條,要撮合我們,想娶幺妹到她家。幺妹來相親時,賊眉鼠眼滴溜溜在我身上像探照燈樣轉,審查有沒有姑媽夸張的那么多優點。
我被臊的,頭夾在篩糠的兩腿間佯裝看書,沒敢正面一睹城里姑娘-小芳的風采。
頭一次見面,幺妹拿捏不準是答應還不答應。干脆利落帶回家讓單親母親鑒寶,好賴由母親拿主意,畢竟她老人家是過來人,吃過虧上過當,閱人無數有經驗,起碼吃的鹽比幺妹吃的飯多,不會拿女兒的幸福開玩笑。
她前我后,保持著幾步遠距離。在懶洋洋的月光下的古老青石板街上,幺妹的高跟鞋,走出一路鏗鏘有力的尊貴。相形見絀,我像是扮演偷包賊,躡手躡腳尾隨著,伺機下手……
我雖然高出她一兩個頭,但骨子里的城鄉差別,羞得哈腰勾頭,不敢正視城里的對象家一切。
唯一印象深刻,就是幺妹家破爛不堪的牛圈-真破(富人的騾馬圈后來都改為牛圈),和城市格格不入,讓我從頭涼到腳。
我們山里的牛圈起碼是有關攔的。遮風、擋雨、抗寒,功能健全。而她的家,抬眼滿屋星光。遇雨雪天氣,那將更慘,猜想大部分比露天地好不了哪去。
幺妹得優勢顯然不在住舍,而在于一腳平大環境,密密麻麻的人家,川流不息的行人。再窮,憑地方好,人家照樣容光煥發,青春朝氣,一臉燦爛,貌似皇帝女兒不愁嫁。
而我在山旮旯,雖住著寬敞明亮的大地主的宮殿。但內心深處始終卑微,心思沉沉,印堂發黑,憔悴滿面。
這一見之緣,冷卻兩冬季,時跨三六月,都沒明確表態。連內心深處都沒有激情澎湃的分子,以為就此斷片了。
因我一味擠時間在夜深或碎片終日苦讀。縫紉僅是顧及吹康見米,賺養命錢。
板凳何止十年冷,從小養成的嗜學如命習慣使然。上天眷顧,功夫不負有心人-我考取了大學。三年轉眼畢業,還招為了服務農村的行政干部。
雖然我考學的事姑媽不知情,父母沒聽說,幺妹不知道。但沒有不透風的墻,入學通知書到手,我才給姑媽攤牌:姑媽……等我畢業、就業后,再報您們的大恩大德?;馃济櫻矍埃瑢Σ黄鹆?!
兩家為我考學-讀書-就業不能理解,以為當跳板,鬧誤會翻臉。說完全打亂了姑媽的計劃,把我往籃里撿,我要往籃外蹦。瞎胡鬧,不指望了,賭氣說不讓我再踏進姑媽家半步。
山里可以工作,但絕不是我要的棲息之地,幺妹那又沒有眉目?只好以校為家,勤工儉學、幫工自養。
節骨眼上,不知是心靈感應咋滴?幺妹那邊派人到學校打探消息,放話讓我抽空去一下她家,有事要說。
借實習的機會,白天既沒時間,也不好意思漫步十里長街,唯恐見熟人,害怕姑媽責備。甚至怕姑媽出來罵街,或佯裝沒看到潑我一身水。
憑我短暫對姑媽得了解:她老人家,愛憎分明,從不賒賬欠人情。
姑媽她們把我看成是犯賤,忘恩負義。他們哪懂我的志向,與生俱來,就不甘落后,不愿靠施舍度日,不想寄人籬下,一直追求大的擔當,挑起養千家萬戶的重擔。
包含姑媽家得后顧之憂,不一定非要讓我身體力行,奴仆一樣,才算敬忠敬孝,點頭哈腰不是我的個性。
拯救生我養我的父母,讓姊妹兄弟們返城,讓他們享有我得優越感,讓小眾受益的夢,都必須等我先讀好書,出來工作后才能實現。
還有幺妹這貧民窟,爛攤子。進城就接觸到這檔次的家庭,再廣泛深入了解后,或許有數不勝數目不忍睹的。
小我能力有限,空嘴說空話顯然哪家都顧不住。必須做大我,當車頭,帶領底層一起富,親的疏的,都是爹媽所生,舉足輕重。
我暗下決心,要大家三日不見,刮目相看。別以為我其貌不揚,其心卻善,目標遠大。恬不知恥,自我感覺超良好,很想發揮試試?不試怎么知道行不行呢?所以才一度銷聲匿跡,引起姑媽誤會。
2
又是一個連星星就指望不上的夜晚,可以說伸手不見五指,老街不知是沒有路燈,還是路燈下班了?
我一路翻江倒海的顛到幺妹家,前后沒敲開歪歪斜斜的柵欄門。返回學校途中,約是老街一半的瓶頸段。任然翻江倒海,雷同大文學家-魯迅棄筆從醫,急于用免費行醫方式,拯救民族危亡。一路高估自己,也想入非非。
突然聽到清脆而又節奏鮮明,隱隱約約熟悉的高跟鞋聲音。虎虎生風,只身獨影,沒異性結伴的獨行俠,正是我想要找的伴侶。
擦身而過之際,都愣住了!怎么是你?你?幺妹快言快語:“廠里發電影票,我看罷又去領任務。這不,一袋子手工活。”
我也忙著解釋:“學習任務緊迫,作息時間限制,笨鳥先飛得原因。我只能專心致志拿畢業證,謀出路。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先車之鑒后車之師,希望理解并包涵。
今天業已分到山那邊見習,塵埃落定。特抽空來看看你們和姑媽,姑媽那,她聽不聽,信不信,我都解釋了。不巧,轉向你家,遇前后門都沒敲開?!?/p>
幺妹:“鎖子看門,聾啞在家,打雷都聽不見。”哦!原來如此?!皝砭蛠砹?,走,去我家歇,明早再去單位?走夜路,在我知道的情況下,怎能放心?”那好吧。
我主動接過她的任務袋,沉甸甸的。默契,知道我要問什么,幺妹搶先開口了:“不知道是什么吧,筷子。領毛坯回來打磨,二分錢一雙,賺加工費。
食品廠特殊行業,不外加工的。全指望月工資,遠不夠開支。托付一圈熟人才答應領回家干,掙點外水貼補家用,所以……
“能理解,多勞多得嗎,不鉆營,錢又不會自己找上門?!闭f罷心里酸酸的,聯想到她家歪歪斜斜的房子,莫名其妙感到責無旁貸,不可推卸。
帶著好感,再次去了幺妹家。準確來說是走進幺妹她住的牛圈:兩個老板床,是大件家什。鋪竹片,墊稻谷草,放被套,再覆上一層床單那種。
其次一張老賬桌,一平柜,大小不等二三個木箱子,油漆都像經歷過戰爭的洗禮,傷痕累累,斑駁陸離。
一間不透風的臥室,剛好卡下床和桌、柜,這就是她娘倆的寢宮。據幺妹講:她媽是大家閨秀,不知道怎么受得了這落魄日子的?
讓我和啞巴同鋪。我的天?。∷闹苷純扇街挥邪肴烁邏?,上邊懸空著屋頂瓦面,隨時都有坍塌的不踏實感。就這還和歪土灶、豁水缸、爛案板、爛板床,環屋四周。
油膩吧唧的被子,邋遢大王的傻子,全都不忍直視。我想吐,還得裝著若無其事。咬緊牙關,合衣而躺,浮想聯翩,夜不能寐。
觸景生憂,憂慮太多,遠的近的……逃離已不現實。祈禱跳蚤別欺生,虱子嘴下留情!睡也不是,坐也不是,熬等天明。就可以飛字加個跑字了,永不回頭,這是我記憶中最漫長的夜晚。
按耐不住,好不容易摸到纖細閘繩,扯亮的電燈,像干葫蘆。挨灶近的緣故,柴禾煙子和油污的功勞,不然不會是這般赭色效果。
找書?自己沒帶,料想這家庭是絕對找不出來書的。還好,小火爐四陡墻都糊滿報紙,扯亮火爐的燈,跟螢火蟲有一比,近距離使盡能看清一些過期的新聞報料,來打發特殊的時間段。
幸虧起床了,那啞巴傻子,雖不會說話,但會本能地嚎叫。聽著起雞皮疙瘩,看著渾身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