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夏時,城墻上的凌霄花稀稀落落只幾朵點綴,這會兒,成片成片的蕓紅,鋪滿了城墻的上半幅。比起盛夏將至的焦躁,她們似乎更愛秋日的從容。
下文寫于2016.6.2
昨天傍晚經過城南一處高架橋下,正要對著到處攀援的爬山虎抒情一番——嗯,南京高架橋上的爬山虎也是愛南京的理由之一,它們讓鋼筋水泥和轟隆隆的噪音不再那么冷硬無情,春夏的綠盈盈、深秋的紅和冬日里的枯瘦,都因與鋼筋巨人的映襯,格外生氣、柔美和寫意。傍晚滯緩的車流中充滿愛意地看著窗外這些飛檐走壁的爬山虎,猛然發現幾點紅,昏暗中隱約垂掛在枝條上,一朵一朵。定是凌霄!
篤定的小小得意之后,是一陣悵然,凌霄都開了……今晚在小區的綠化帶里,一邊跟朋友打電話一邊稍作停留,果然呢,凌霄真的開了。
最早知道凌霄,當然是因為舒婷。“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緣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那首風靡一時的朦朧詩,跟著老師一遍遍念過,是高中時一個身材修長瘦削的女老師,用非常標準的普通話念給我們聽的。她在階梯教室里給我們上朗讀與朗誦課,讀《雨巷》的時候,就像從詩里走出的那個結著愁怨的丁香一樣的姑娘。那時沒見過橡樹、木棉、丁香,也沒見過凌霄,但我記住了這些植物的名字,記住了凌霄花。
那是1998年。
許多年后,開始知道自己喜歡植物,常在湖邊尋覓,辨識草木之名。有次走在城墻下,仰頭忽見滿墻攀爬的植物,藤葉層疊蔓延,零星開著蕓紅的花,低頭處,洇開的紅隕落一地。初次相遇,直覺就是凌霄。時值九月初秋,盛花期已過,遙想來年,這里一定會鋪滿密密層層的美艷吧。撿一朵殘花,中學熟記于心的詩在空氣里飄散,與眼前的花兒模糊交糅在一起。
這時已是2011年,十多年后了。
凌霄總伴著梅雨和暑熱的交戰而盛開,那洇入花瓣肌理的紅,似乎便是潮濕與艷陽的凝合。后來見過很多次凌霄,在小巷里,凌霄每每攀越一樓人家的圍墻,婀娜著向外伸展下垂,像扁豆和絲瓜一樣尋常;在烏龍潭公園,看它攀援著一棵大樹,直沖云霄,想來這是最接近詩句里的樣子吧。
對凌霄開始有了復雜的情感,最早在現代詩里知曉,若干年后一眼認出它,可它又跟想象中不同,雖擅攀援,卻并不柔弱,花朵是結實的,藤枝一邊攀爬一邊木質化,侵入性地扎根所到之處。事實上,見過凌霄,便難以抑制地對它有些喜愛,偏偏被最早的記憶“攀援”二字所挾持,一時難以擺脫。
去年這個季節,有一天偶然發現,這些年見到的凌霄都是來自大洋彼岸的外來品種——產于美國的厚萼凌霄,也叫長花凌霄。翻找拍過的圖片,沒有一朵例外。而在別人的照片里看到的中國原生凌霄,婉約柔美極了,竟還沒有親見過。對凌霄因此多了幾分純粹的向往,親近的欲望,忽地被激活了。
若是細讀一些寫凌霄的古詩文,不難發現它的特征。李時珍在《本草綱目》對凌霄的描述——
“凌霄野生,蔓才數尺,得木而上,即高數丈,年久者藤大如杯,初春生枝,一枝數葉,尖長有齒,深青色。自夏至秋開花,一枝十余朵,大如牽牛花,而頭開五瓣,赭黃色,有細點,秋深更赤。八月結莢如豆莢,長三寸許,其子輕薄,如榆仁、馬兜鈴仁。其根長亦如馬兜鈴根狀。”
凌霄獨立時生長緩慢,一旦攀援迅速壯大;花朵赭黃,大如牽牛。對比即可發現,上面那種美國長花凌霄,花朵顯然不能用“大如牽牛”來形容,長筒花,比牽牛小得多;其次,《詩經·小雅·苕之華》中也有:“苕之華,蕓其黃矣。”苕是陵苕,凌霄的古稱。蕓其黃,是黃到極致。長花凌霄是蕓紅,中國原生凌霄才是近赭黃色。
揚州畫派之一汪士慎畫過一組花卉圖,其中便有凌霄,去年煙花三月在揚州博物館展出,恰和友人們一起回揚州,得以親見。汪士慎在畫上題:“繞樹緣山任屈盤,南風吹蕊飏云端。千絲萬縷垂金粉,曾在雙峰閣上看。”這幅有宋時遺風的小品,還原了原生凌霄的樣貌,萼極短,葉深青,花朵大如牽牛,色彩淡雅,通透婉約。
凌霄自古便是常見的庭院觀賞花卉,多栽植于高大的喬木下,任其攀援樹干,或栽植在墻垣、巨石下,形成綠鋪面。它還有另外的名字:紫葳、陵苕。古人取名真有意思,葳是草木茂盛、枝葉紛披下垂的樣子,極準確地描述了凌霄的姿態,至于令人費解的“紫”,大概是對顏色含糊的美化表達吧。苕的本義是草,新春最先萌芽冒頭的植物,而“陵”字有攀爬、超越之意,陵苕二字,描繪出凌霄生命力蓬勃、擅于攀援的特質。“凌霄”就更直白了,凌云而上,直沖云霄。想來藤木很多,紫藤也好,木香也好,都無凌霄這般凌云之志,城墻、松柏甚至高樓,一有所附,便鋪掃過去,葳葳然凌霄而上,如此氣魄,卻不知怎么引起了文人的嫌惡。
給凌霄冠上攀援依附之名的始祖,并非舒婷。早在唐詩宋詞里已有描繪,最知名的大概是白居易的《詠凌霄詩》:
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標。
偶依一株樹,遂抽百尺條。
托根附樹身,開花寄樹梢。
自謂得其勢,無因有動搖。
一旦樹摧倒,獨立暫飄搖。
疾風從東起,吹折不終朝。
朝為拂云花,暮為委地樵。
寄言立身者,勿學柔弱苗。
“朝為拂云花,暮為委地樵”,極盡輕視,如此直白的貶抑。還有什么——“偏是陵苕軟無力,附他喬木號凌霄。”借物詠志,常過于主觀,見過凌霄本尊,難免想要反叛。一來,凌霄并不只能攀援,定期修剪也可直立。二來,所謂攀附,只是人的解讀罷了,與凌霄無關,你也可以覺得凌霄生性勇猛,生命力極強。
清李漁在《閑情偶寄》里寫凌霄寫得純粹而性情,幾乎是顛覆性的,他說:“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際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欲得此花,必先蓄奇石古木以待,不則無所依附而生,生亦不大。予年有幾,能為奇石古木之先輩而蓄之乎?欲有此花,非入深山不可。行當即之,以抒此恨。”無奇石古木以植凌霄,只有立即進到深山賞了凌霄,才能了卻心中遺憾。直抒胸臆,大概也是膩了凌霄攀援之說。
看過原生凌霄的圖片,便忍不住要親睹芳顏。得朋友的指引,在金陵城內找到可能的兩處,約了好友,一一找過去。省中醫院南苑長廊下,兩側各植一株凌霄,東側很確切是原生種,而西側的卻有細微不同,萼稍長,花瓣微收,顏色也深些,應是長花凌霄與原生凌霄的雜交種。東水關的城墻上,有長達數百米的凌霄從城墻外側攀爬上來。不過,這里的凌霄也不是原生種,倒是有幾株后萼凌霄夾雜其中。原生凌霄竟這么少了……
去東水關的那個七月初的周末,正是臺風“燦鴻”過境,風云變幻,行云低壓,忽而一陣雨,細密地落下,青石即刻變得瑩滑,誤以為也是柔軟的,和朋友一起,走在古城墻上,頭發被吹得飛揚,撐傘時得和大風作戰。墻邊這綿延的深綠,偶現一兩朵紅花,襯托著灰黑的墻垣,更顯柔美,尋覓的過程又增了幾分親歷與發現的驚喜。是原生的么?不是。這朵一定是后萼凌霄!沒錯,確鑿無疑。
幾朵凌霄,點染了古老城墻和兇悍的臺風天。從東水關一路走到中華門,中途遇到一陣急雨還躲了一會。城墻上有三兩外籍女孩兒騎著單車。下到中華門城堡,又遇滿滿兩墻的后萼凌霄,花筒更長,花萼厚長而小,顏色深紅,另有一種美。
去年7月中旬寫好這篇文章,一直想等到凌霄盛花期時再上一次東水關,后來,后來就再沒找著機會。有次周日出門太晚,到了城墻下,景點已關門了。夏天很快過去,春夏秋冬又一春,忽而又是夏天了。
這凌霄,初看驚艷,久則深刻,大朵凋落之態更惹得古人寫了許多感傷詩。除了攀援一說,最多的便是借凌霄悲秋傷懷了。
——潛穎怨青陽,陵苕哀素秋。
——寒竹秋雨重,凌霄晚花落。
——溪山深處野人居,小小簾櫳草閣虛。灑面松風吹夢醒,凌霄花落半床書。
凌霄落盡,蕭瑟的秋便到了。不解詩中深意,卻已感染到濃濃哀愁,禁不住也憂傷起來。那么去年的結尾,就繼續保留吧——
好在,凌霄夏中乃盈,此時,花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