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青藏高原
母親開始打點畢業的行裝。
衣物被褥一類的相對簡單,拆洗干凈,縫縫補補,把實在破舊無法利用的扔掉后,就沒多少東西。一些專業書和教材筆記一類,母親是舍不得扔的,加在一起就湊了兩個木箱子。這些東西托運到西北還是需要些錢的。而這個錢按照當時的規定,要自己先墊付,等本人到了分配的地點報道之后,憑著收據報銷。
這個事情讓母親發了愁。母親的補助只夠吃喝,根本沒有余錢。相熟的同學境況也都差不多,臨近畢業,都是缺錢的時候。正在為難之際,在大西南的舅舅給母親寄來了十塊錢,一下子算是解了母親的窘境。舅舅上中專,比母親早畢業了兩年。他估計到母親畢業需要用錢,就從自己的三十八塊五的學徒工資里,寄出十塊給了母親。
臨出發前,母親跟著父親往東北方向走了一趟,去了哈爾濱,見了父親的大姐,我的姑姑。第一次見面,姑姑覺得母親模樣尚可,個頭也不錯。姑姑對母親大學生的學歷并不以為然。姑姑從居家過日子的角度,上下打量了母親一下,直接就問母親:“有八十斤么?”母親搖頭。
這以后的很多年,姑姑每每跟親戚提起見到母親的第一面,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這人咋這么瘦呢?從頭頂捋到腳后跟,都攢不了二兩肉。”可是當時架不住自己的弟弟喜歡,姑姑也就隨了父親的意。
這樣,父親母親就啟程去青海。
先是從東北往西南方向,到北京轉車后,再去西北。到了北京,母親帶著父親回了趟家。
外公外婆第一次見了未來的女婿。
父親的父母在父親幼年的時候因病去世,留下一個頭大的女兒,我的姑姑,和四個兒子,父親是其中最小的一個。為了生存,族里的親戚送了大哥去甘肅當兵,之后大哥又把三哥也帶到部隊當兵。二哥由族里的親戚養大,留在了鄉下老家務農。我的姑姑帶著年幼的父親到了哈爾濱投奔親戚,姑姑被介紹進制衣廠當縫紉工人,掙了錢供養父親讀書,一路供到上大學。
了解了這些情況,外公外婆覺得父親身世可憐,能上大學,必定是肯吃苦耐勞,勤勉獨立,所以對父親很滿意。外公的祖籍是山東,聽說父親的祖籍也是山東,頓時覺得更親近一些,而且還由此推斷出父親必然是豪爽之人。
父親第一次見外公外婆想必是有些緊張的,不過外婆待人處事很快讓父親放松下來。父親記得外婆廚藝很好,紅燒魚做得特別好吃。
熱鬧了兩天,父親母親啟程去西北。
對外婆而言,如果說母親出山海關讀大學,走的是山東窮苦農民闖關東的路,去西北,那簡直就是古人罪人發配的地方。外婆對西北的認知停留在古詩詞里“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荒涼狀態,溝壑縱橫,黃沙漫天。自己親生的一兒一女,一個西南,一個西北,相隔幾千公里,外婆除了能收到幾封家信以外,獲取當地的信息的唯一渠道,只能是豎起耳朵,聽到收音機里天氣預報里一帶而過的地名。
青藏高原并不是明信片里的美麗風光,這里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即使是相對較低的西寧市的海拔也有兩千三百米左右,對于從華北和東北地區的人來說,從肉體到精神,需要全面的適應。
缺氧導致人嗜睡倦怠,頭暈目眩氣短,任何需要耗費點兒力氣的體力活,都會覺得格外困難,氣力有所不逮。低氣壓除了讓人感覺呼吸不暢,還直接導致水燒不開,肉燉不爛。日月侵蝕風華,這里的山缺少土層,全是光禿禿的石頭,樹木花草無跡可尋,因而新鮮的蔬果極度匱乏。紫外線很強烈,人的皮膚很容易被曬得發紅發黑,臉上變得千溝萬壑,人顯得分外蒼老,眼睛也會因為這種刺激發紅充血。空氣極其干燥,從東南方向來的人在晚上睡覺的時候,枕邊要放一條濕毛巾用來增加濕度,枕巾上也要鋪上一條毛巾,預防睡夢中鼻粘膜因為空氣干燥破裂,鼻血漫流在枕頭上床上。
父親母親的工廠位于一個山溝里,四面都是石頭山。一道帶著鐵門的院墻把廠子和宿舍,食堂隔開。這就是全部的生存空間。
父親母親報道后,分別分配住在男女職工宿舍。沒多久,廠里落成了一批新的宿舍分配給結婚的職工,父親母親就順應形勢辦了結婚手續。
廠里統一給結婚的夫婦發了一個藍色漆面的彈簧雙人床,一張有三個抽屜的書桌,兩個方板凳。賀喜的同學同事一起湊錢買了一個暖水瓶,一個痰盂,還有一面鏡子,下面用紅漆密密麻麻寫著隨份子的人的名字,上面是“為革命永葆青春”的字樣,周圍包著鴛鴦戲水的花紋。
兩人就這樣安下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