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唐代送別詩中,誰寫的最好,也許眾說紛紜,沒有唯一答案。但要問誰寫的最隱晦難解,那一定是非李義山莫屬了。義山的詩,足夠美,引人猜測,又足夠隱晦,讓人無從索解。比如這兩首無題。
無題二首?????李商隱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商隱離開宋華陽,或者宋華陽離開李商隱,誰離開誰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是誰一別之后,相思深種。我們看李商隱的無題詩,仿佛是他給自己畫的一個圈,因了情絲難斷,他近乎執著的畫地為牢。里面滿滿是他的矛盾,愁楚,思念,追憶和點點的懊悔。
所以你看,兩首無題詩,短短一百一十二個字,他便是糾結猶疑了幾多。從思念到惆悵,從惆悵到恨別,從恨別到萌生希望,從萌生希望又到頹喪。凄楚寂寞,了無停歇,思念如鈍刀子割人,百轉千回的痛,直是衣帶漸寬,為伊消得人憔悴。
五更時辰,玉兔漸墜,斜光到曉穿朱戶,詩人別夢驚醒,現實凄離對照夢里依依,深知重逢皆是空言。草草賦書與伊,行筆倉促,字跡了了。別人寫家書,怕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可是詩人自己,卻怕言多,許是怕更添相思,也許是分別日久,相思不盡,更可能是兩廂無奈,說了也是平添煩惱。愁思千斛,高樓望斷。
詩人高樓夢斷,不由想象此刻伊人在做什么,李商隱是唯美主義的忠實信徒,是不是也因為,美可以指代,亦可以隱晦,詩里的戀人,從來都高在云端,也遙在云端,相思迢遞隔重城,看李商隱的詩,覺得他的戀人,縱不是虞妃弄玉,也是小玉雙成。相思地是仙境,相思人是仙姿。“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伊人亦是永夜難消,蠟淚麝熏,一派氤氳奢靡,或者在詩人心中,遠在彼端的戀人,就是這樣朦朧氤氳的,遙想而不可及,燃燭不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擁被而起,芙蓉映頰,可是有花不合歡,權為斷腸草。晏幾道說:“真個別離難,不似相逢好”。詩人想著過去相會種種,思及如今情形,更是是心中深恨,一唱三嘆“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此詩若是寄去,華陽道姑對照“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不知心中作何感想。離恨漸遠漸無窮。李商隱的無奈竟似隨著時間層層遞進,離恨愈多,無奈愈多,一個宋華陽,諸般愁滋味。彩筆擅題斷腸句,一份相思畫不成啊。
無題二首連著讀,就是一幕短劇,還是默片。無聲的壓力里,色彩斑斕的寂寞寫滿屏幕。思念之最雪上加霜者,莫過于別夢驚醒而清晨遇雨了吧。屈原《山鬼》“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李商隱此處作“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想是我思君處君思我,詩人愁腸百轉,無個停歇。一忽兒深恨路遠,相思阻隔,一忽兒這恨意又被細雨輕雷驚醒,難道真的便是從此永隔,沒個回環余地了嗎?可是燒香可入,牽絲可回,我們倒是未必這樣無可奈何無計可施吧。想到此處,詩人微微燃起希望。憶起當初情分,當初伊人芳心相許,不是因為我有才年少嗎?像是賈氏當初看上韓壽年少風流,宓妃留戀子建,因其才華橫溢一樣的啊。詩人想著,信心和勇氣又多了一些。可是越是這樣,越是給自己明媚的希望,離愁更是難以抑制。不由感嘆“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怕相思,乃為最相思。
李商隱之深情,山高水長,日月可鑒,一別后,他的許多詩都為了宋華陽而作,他思念她“重衾幽夢他年斷,別樹羈雌昨夜驚”,他怨恨她“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他勸誡她“不須浪作緱山意,湘瑟秦簫自有情”,他憐惜她:“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他等待她“斑騅已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無數的日夜里,他思緒縈繞,樽前笑不成。他無數次的想為這愛情孤注一擲,可是他猶疑,他不確定,他說“若教春有意,惟遣一枝芳”。他怪“春物太昌昌”。他怕一片心虛拋擲,他不確定宋華陽是否也情深如許,是否情專如許,可他又躲不開忘不了。這樣一春又一春,他思量著曾是寂寥金燼暗,他眼看著斷無消息石榴紅。很多很多年后,一個文人說:“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