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書道,“他不是狐族的長老么?難道當初求醫時遇到的人中有他?”
“他是狐族的長老,擅長變化幻術,瞞過飛鷂下的耳目應該是輕而易舉。”閱天機道, “有備而來,設下幻陣,毫無防備之下中招也是情有可原。他有意告知魂皇,三古奇皇煞氣之事。然而實際上,四圣器即便解封,奇皇身負枯朽之力,身為神也不會有如此重的煞氣。他能夠知道,定然是和擾亂奇皇蘇醒的這股勢力有所交集。”頓了頓,“我想他并沒有留你們太久。”
“……好像……是沒有多久。”知書努力回憶道。
“他能夠控制你們的時間十分有限,不過在此期間,也足夠他做下手腳。”
“先生是說……”知書的眼神轉而有些震驚,“這不可能!他對我做手腳尚可理解,魂皇是什么人,他如何能做的了手腳?”
“他……可有問過魂皇,關于我的事情?”
“……好像,問過。但我……好像不記得具體怎么說的了。”
閱天機蹙眉,心想自己為葬魂皇問診這么久,他都不肯提及,想必是不愿意了。“不管他問了什么,只怕就是這話,讓魂皇無法安心。”
“……什么話,能動搖魂皇如斯?”
“左不過就是,我待魂皇之心不如魂皇待我之情,之類的吧。”
知書怒道:“這是什么話?魂皇也能信?”
“我回來了,這話,就不得不信了。”閱天機看向知書,一雙透亮的眸子,似乎與三年前的他有很多不同,“因為他舍不得我,我卻能舍得他。”
知書何等精密的人,思索片刻便得了重點,“逼迫魂皇至此,使我不得不引先生回歸,難不成,是他的局?”
“或許是他、章武韜義、圣教,都樂見其成的局,每個人都在其中做了推手,促成了現在的局面。”閱天機起身,負手立于窗前,聲音有些蕭索,“知書,三年前做出決定的時候,我無從知曉今日……”
“先生是后悔三年前的決定么?”
“無從后悔……而是,滿心歉疚……尤其,愧對魂皇。”
“這話,先生應該對著魂皇說的。”知書驀地喉頭一澀,默默飲盡杯中茶水,“先生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呢?”
“既然事已至此,何必留著枷鎖呢,不破不立罷了。”
知書起身拜道:“先生放心,先生,也要對魂皇放心。”閱天機回頭看著知書,見他笑得有點淘氣,“再怎么說,他也是先生一手帶出來的……師弟呀。”
閱天機笑了笑,心道:“只可惜,現在卻找不到機會對葬魂皇明說,何況……”不由泛出幾分愁苦,輕嘆了一聲,“我若這么對他說了,他只怕會更惶惶吧。”
知書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
“魂皇怕的就是讓我說出愧對他之言,那樣他只會更加自責,對他這字本源而來的煞氣毫無益處。他啊,心思比你要細膩的多,若是跟你一樣心寬,倒是好辦了。”
知書聞言樂了,“可不么,先生教我肚里要能撐船呢!”
葬魂皇的寢殿有名字,以前死都不肯掛匾額,因此很多人不知道這里叫什么。后來閱天機回來,親自提了字,才知叫做武安殿,殿的后墻隔著后山的一大片園子,順著水走,就能到壺天。寰塵布武尚簡,手底下大多行伍出身,在沉域時又曾被閱天機狠狠收拾過,至今吏治尚算清明。身為君王的葬魂皇更不可能奢靡,寢殿里除了必備的東西之外,一概沒有,只有深暖色的垂幔后亮著一盞燈。
葬魂皇醒來的時候,燈已經燃盡,竟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室內還有淡淡的安神清香,再一看,閱天機正靠在矮榻上,和衣而眠,身上搭著一條毯子,手中還握著一支筆,已經干了,袖子也被染黑了一塊。正準備要讓閱天機躺在床上休息,卻被榻邊的小幾上一摞紙吸引了注意力——那是有關他身上煞氣的來龍去脈的分析和解決的計劃初稿。翻了兩頁,還是決定先將人送到床上去,但卻沒料著,伸出去的手,竟然不敢觸碰他。平日里撒嬌胡鬧蹭上去倒也沒什么,無非真的就真當自己是個孩子,可此一時卻不一樣了。閱天機不是中域人好的那種清秀文弱,不是那種一唱三嘆的小生。此時閉著的眉目不似淡墨勾勒的遠山那般縹緲,亦非工筆的精致細膩,沒有奪人的鋒銳,卻帶著筆鋒收束的韻。那是隨著他這個人的精氣神,靈魂與共的氣質。
最后還是抽走閱天機手里的筆,取來一件披風,輕輕蓋在他身上,然后將坐在一旁看完了那些文字,才轉出去洗漱。
閱天機的計劃他大概心里有了數,無非就是破而后立,但是這樣必須得將分散在四域的神器全部破壞才能解放奇皇,眼下最近的就是六云琴。眼神掃過一格一格的書格,取出其中一本書籍,名為《普世書》,這本是閱天機的師父留下的手抄拓本。其中一句注解是用特殊的墨寫成,葬魂皇咬破手指,將血涂抹在那片隱藏的文字上——那段時間煞氣不穩時常咳血,便是這樣意外發現的辦法。
?“……惡魔俯首在主父的光輝之下。主父將圣器贈予他的三個孩子,迷域的幼小神明,也獲得了眷顧,他們帶著榮光的圣器回到四域,鎮守著自己的家園。……此處對四域四圣器之解有誤。實:域界有四,空域居北,沉域居西,中域居二者中,迷域偏東,四者間有一裂隙,訪而不得。所謂四圣器,乃四印也,非鎮域之器,各具封辭。于雙神之戰錮奇皇于四域之中,另有各護域神看守。沉域仙魔瞳為心之扉,廣狹隨心;中域六云琴為心弦之曲,悲喜隨心;迷迭輪如心入迷障,沉浮由心;空域遙光鏡照而見我,信疑從心。此四者,各有機緣,非決絕不可破也。然空域斷絕四域往來,實為不智之舉,然事已至此,不宜多生波瀾,當隨四域各自變化徐徐圖之,緩緩改之,方不至于破壞殆盡也。”
再試一段:“……有心人藏其中緣故,然而前因后果捻連不難推導,四域地氣難平,然已難以為繼……”后面竟是不能看清了。
這時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葬魂皇手一緊,沒讓人把書拿走。“魂皇也在看《普世書》啊,好像還是家師批注的那一本。”
葬魂皇抬頭看了閱天機一眼,見他身上還披著自己的那件披風,想數落的話就全吞了回去,卻忍不了想對他不顧身體的行為怒翻白眼的沖動。
閱天機見狀笑道:“魂皇莫急著生氣,臣昨夜……昨天和知書商議了一下,覺得長久以來思慮過甚,倒不如快刀斬亂麻。且聽我說完,”閱天機按住想發作的葬魂皇,“聽臣說完,再發落不遲。”
“……說完就回家去休息,給你三天假,要是放不踏實,我就延長你的假期。”
“那知書會恨死臣的。”
“你也不是第一回坑他了。”
于是就著一頓早飯,君臣二人談了一上午,葬魂皇大致明白了閱天機的計劃,然后就強行準假,趕他回家去了。
但是當閱天機回到府上的時候才想起來,悲中泣和令狐巧嫵已經到了。看來這假,是真的休不成了……
然而一日一夜,中域的局勢卻是瞬息萬變。
莫名滅了的令狐世家還沒來及處理,漫天的黑色毒物尚未解凈,圣教的某處分壇下屬就被卷進了一樁謀殺的案子里,結果拔出蘿卜帶出泥地刨開一處葬骨之地。行善修圣之人竟是殺人魔,一時震驚了南武林,紀無雙出面問責,圣教焦頭爛額。
白儒飄雪在兩分亭候了一夜,終于等來了要等的人,然后將一個信封交給了紀無雙,言說乃是令狐巧嫵托人帶到兩分亭給她的,她看過內中之物后特意在此等紀無雙要交給他觀閱。然而紀無雙還來不及仔細詢問,紫熒古院便前來求助,他們答應惡道人暫借六云琴一用,試試能否挽回還在衰頹的襲玉之命,但是靄嶺寰塵布武已有動作,因此希望自紫熒古院至朝闕山神護崖的一路上,能有章武韜義之人相護衛。
“這個自然。”匆匆趕回的紀無雙寫了一封教令,附帶一枚令箭,叫傳令侍者來,“將這個交給任漂泊。”又問:“紫熒古院那邊派誰來?”
?“新任琴醫,裘不悔。”
?“裘不悔繼任琴醫了?”紀無雙道,自己竟然不知道。
逸寰姬問:“盟主要不要將南風公子請來?”
?“請他來做什么?”紀無雙低頭用棋子敲打著棋枰,“南風上次幫裘不悔撥假的六云琴,傷勢似乎還未痊愈。這次裘不悔是以琴醫身份前來,南風……南麓山脈那邊龍穴的事情由他全權處理,也不輕松。”
莫涉心看他,“不悔那里交我吧。”
紀無雙點點頭,“也好。”又沉吟了一會兒,“有明,也要有暗。寰塵布武看似動作遲于我們,但不敢保證他們之前沒有做準備。”
“請盟主吩咐吧。”逸寰姬道。
逸寰姬走后,莫涉心仍坐在一旁,望著紀無雙,忽然道:“那個白儒飄雪給你的是什么東西?我好奇了一路了。”
紀無雙道:“是令狐巧嫵寫的一封信,但是沒有寫收信人。另外,還有一包黑色的東西,和滅劍闕附近收集到的是同一種。”
莫涉心卻沒有像以往一樣聽到此類消息就跳起來,而是托著臉道:“我總覺得這所有的事情,像是有一只手,在推著走。”
“……我也覺得,是這樣。”紀無雙也沿著桌邊坐下,“我們,寰塵布武,其實都在這個局里。”
“包括你去見的那個人嗎?”
“……不知道。”
“他可信嗎?”
“……不知道。”紀無雙神色中有些憂慮,“但他的分析確實在理。”搖搖頭,“他們可能會搶,但也可能只是想毀了六云琴。”他將那人的分析復述出來。然后又想了想道:“寰塵布武在跨域之前協同妖帝海皇從沉域護域神那里搶到了鎮域神器‘仙魔瞳’,謀師閱天機以犧牲自己的代價引動沉域地脈打開越界之門。但是不知為何閱天機竟然沒有死,三年后又回到了寰塵布武。這次他如果要奪得六云琴,你們覺得,他會用來做什么呢?”
莫涉心道:“那么多傳說里都講過此間世界有四域的事,以前不信,后來寰塵布武來了,也就自然信了。那剩下的兩域,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過去呢?”
“那這一次又要犧牲誰呢?”
“不管他們要做什么,我們都要阻止!”
莫涉心考慮了一會兒,“動腦筋不是我擅長的事情,可是這次中麓、南麓發生的不明原因的震動,還有那個襲玉小姑娘的特殊命格,滅劍闕又為什么會滅,還有長期以來寰塵布武為什么能在南武林如此滲透,以及你這次去見的那個人,還有,也同時見了不少其他人吧……紀少俠,你知道么,其實自寰塵布武成立以來,我無時不刻不感到四處掣肘,且毫無目的。我們在奔忙,在行善,在行俠,可除此之外呢?我們到底要做什么?為了一個什么來做這些事?”
“一句‘章武韜義’能攏地住人,卻攏不住這些雜七雜八的勢力。”紀無雙自嘲,“那位玉先生字字句句都說在點子上,但是我也無能為力。南武林羸弱的根源在于政權割據。換句話說,我們是在以一群各有背景心思的江湖人,和一個政權對抗。”
“你真的不能改變么?”莫涉心看他。
“莫少俠,紀某在這件事上,怕是要讓你失望了。紀無雙是個俠客,但不是一個政客啊。”紀無雙笑了笑,“不過天降大任,擔不擔得住,都得先擔著罷了。”
莫涉心有些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不如先看看眼前吧,讓我了解一下你們的打算,才好去護著不悔。”
“從紫熒古院到神護崖,先北上,而后在萬林谷南段向西,經過云歌嶺、霞蔭湖,進入中麓山脈的朝闕山。必然會遭遇攔截的,就是萬林谷南段的林海谷地、云歌嶺的斷崖和霞蔭湖的亂石灘。玉世論的判斷是,閱天機此人知是救人,便不會阻攔去路,而是會在歸途時發動襲擊。閱天機雖然沒有武功靈力,但是頗通陣法,據說他手上有一種十分高級的傳送之法,可以瞬息千里,所以臨時布置改動也是無妨。而且這次他可能不會讓寰塵布武直接插手,最有可能的就是雇傭,而且他肯定不會阻止六云琴回到紫熒古院,只是要,拖延時間。”
“拖延到紫熒古院難以為繼,封印自行崩解?”
“是的。”
莫涉心道:“那這局面幾乎已經放在了明面上,閱天機難道不會另尋他法么?”
“地形決定了路線,就這樣的路線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方法了,不同的只有安插在各處的人。這一場,是陽謀。”
“閱天機可以隨時調配人手,那我們呢?”
紀無雙從懷中取出了一疊卷軸,莫涉心終于驚訝了,“這是,可以瞬息千里的……哪里來的?”
“黑市。”紀無雙道,“可靠的渠道。”
“這么說來,他們雙方也是萬事俱備,只等六云琴的出世了?”
“是的,圣女閣下。”歸六塵僵硬地微笑,“我們也已經準備就緒了。”
“不會出現差錯?”
“哈,這我可不能保證,閱天機和玉世論都是擅長給予驚喜的人。而且,就算是玉世論,他當真能窺破閱天機的目的嗎?”歸六塵音調森冷,攤了攤手,“別忘了,我們給他的情報里,可是有很多謬誤的。”
“你認為,他判斷不出來情報有錯?”
“哈哈,我們只是沒有說全實話,而有的,則是長久以來的錯誤,沒有人能證明的錯誤。”歸六塵又習慣性地攤開手臂,用一種歌唱似的語調道,“玉世論不過是一個狐族能安寧一隅的人,上天賦予他的才能卻被目光所局限。放棄了狐族的身份和榮耀,使得他必須依靠外力。看起來與狐族撇清了身份,實際上,不過是讓他自己只能依靠外力而更為尷尬。他對寰塵布武的仇恨則是我們最好的利用的條件。再高的智謀又能如何呢?他隱藏深處所制造的威脅看似讓閱天機一時無法動作,但是,閱天機擁有的是一個可以統御一域的國家,他的威脅,要大多了。”
“你的廢話真是越來越多了,歸六塵。”卑彌呼冷笑道。
“哈哈,我只是比較喜歡感慨而已。”
歸六塵話音方落,二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同時,鹓龍嶺的龍穴里,閱天機微微地閉上了雙眼,盤繞在他身邊游走的巨龍幻影也頓了頓,而后發出一聲無聲的長吟。
步云山莊的后山頂上,紀無雙臨風而立,圣劍寰洗發出微微的光芒。莫涉心站在他的身側數步遠的地方,凝視著寰洗。
紫熒古院中,四司祭,八琴師,于古院琴臺前列宿而坐,琴音無曲,調如共鳴,裘不悔最遠,面前案上一把特殊的碧色玉琴,散開的無色波紋擾開,為居前十人各個籠上一層護持結界。院主半跪臺前,雙手結印,周身之威全然釋放。斗轉星移分毫一線,星月光輝周天共聚于臺上,清光沖斗霄,氣浪席卷,天地光輝在錚然一動間瞬間黯淡,唯有七弦幻影耀目,一弦動,五弦響,卻有一弦巋然。云動風起,地脈共鳴,仿佛山河共此音。
六云琴,現世!
朝闕山,神護崖。
琴動一瞬,橫躺于供臺上的少女周身流過一層赤金色的光芒。輕輕呼喚了一聲,再無生息。山下,莫涉心徒步登圣山,往神護崖而去。
圣教,總壇。
歸六塵早已離開,卑彌呼運起靈珠,高呼著:“圣主,祈福!”
鹓龍嶺,龍穴中。
閱天機輕輕撫了撫龍頭幻影,不見的龍尾隱沒在層層陣中周瑾的胸口。“去吧,那才是你的新主人。”
冷飛星站在一旁,整個人藏在斗篷里,探出的手指上,還帶著一片烏黑。
閱天機望著那盤旋的龍影,深深一躬,“北麓疆域,拜托了。”龍影無聲地長嘯,終究還是回到了周瑾的身體中,四周大亮的陣法群輕輕閃爍了一下,閱天機輕輕地松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二人身影相錯,卻彼此無聲。
中域東北雪霽嶺,松杉石溪處,青谷開闊地,貂絨羽扇隨風微動,一襲銀灰兼雪色,伴著一聲寂寥的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