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花的屁股結痂了,奇癢難當,母親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要長出新肉了,我便覺得應該感謝父親:沒有他的棍棒,哪有新肉可長呢?
近來姐姐鮮有露面,吃喝拉撒全由母親一人照應,常常在我迷迷糊糊之際,卻能聽見大哥和姐姐吵架、砸東西的聲音,還有一些奇奇怪怪刺耳的話,母親除了嘆息就是搖頭,一張臉拉得老長。
我問母親,大哥和姐姐怎么啦,母親又搖頭不說話,我追問得急了,她就揉著眼:“你還不懂,大人的事,你別操心。”
我又操哪門子心呢!
身體大好些的時候,家里變得比以往安靜了許多,與大哥他們拿回錢的那段日子不可同日而語。那天,我奇怪地發現,父親和母親都坐在長條凳上,不吭不哈,看著父親兇狠的面相,我遲遲不敢靠近他們,母親發現我倚傍在門口,陰到多云的臉上漏出一線陽光,我迎著陽光,膽小如鼠地走過去。
“疼嗎?”父親翻動嘴唇問我。
“不疼!”我絕不能承認曾經疼過。
“不大點兒的孩子,你說你傻點兒也就算了,我就不明白,從哪兒學來的那些丟人現眼的德性,”父親道,“以后還想到處去玩嗎?我看,你哪兒也別去,老老實實給我呆在家里。”
“少說點兒,他只是個傻孩子!”母親讓我趴下,拔下我的褲子看了看。
父親也傾斜過身子,兩人嘀嘀咕咕正說什么,大哥帶著一陣風回來,一屁股旋在凳子上,嚇得我蹦了起來,母親將我褲子收拾好后便拉著我的手,不停地責罵大哥,父親又是抽煙,一張臉躲在繚繞的煙霧后面,我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也不想明白。
“天龍,人要臉樹要皮,”母親道,“這樣子,全村人不都看笑話嗎?”
……
“咋不說話呢?”母親又道,“媽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痛快歸不痛快,自己的人活的是什么模樣,心里沒數嗎?”
大哥死活沒吱一聲,我心底忽然敞亮:“姐姐呢?”
“死了!”大哥風風火火站起來,弄得桌子、凳子乒乓乒乓響,他順手抄起墻角背簍里的鐮刀,又風一般飛奔。
母親拔腿就要追,不料將我弄了一個趔趄,父親呸了一口,說:“天作孽猶可活,人作孽不可活。”
姐姐死了?我無論如何不肯相信,正兀自傷感的時候,一股姐姐的味跳躍著、踉蹌著,鉆進了我的鼻腔、心肺,我像一頭初生的牛犢,鼻子上終于被套進了一根繩子,于是,姐姐的味道牽著我,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母親被我牽著,心急火燎追過來。
母親的味道就像一片薄薄的塑料薄膜,嚴嚴實實地將姐姐的味道罩了起來,我竭盡所能想撕掉這片薄膜,勞而無功。
“行行行,走!”母親興許招架不住我的瘋癲舉動,答應我去找姐姐,然而,兜兜轉轉了一大圈,母親顧左右而言他決口不提姐姐,要不是有人拉著母親在路邊絮絮叨叨閑話,我差不多忘卻了此行的目的。母親距我遠一點點,姐姐的味道就濃一點點,我大叫一聲,丟下驚慌失措的母親飛奔開來。
神廟!
神廟,破敗不堪,我踏著吱嘎作響的木樓梯,一陣陣壓抑感撲面而來。
姐姐就在眼前,我激動得跟大病初愈一樣。
姐姐被綁在一根斑駁的朱紅圓柱上,嘴里塞了一塊布,而在朱紅圓柱對角線的另一頭,還有一個人,他是戲班子里唱大花臉的,也被綁著,嘴里沒有布,等我看清楚了,才發現,上層不只一、二、三、四個人,還有好多人。
“天龍,說說看……”,我不認識的一個老頭叫著我大哥的名字,腔調蠻好聽的,有回聲。
“放了姐姐!”我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迅即沖向老頭,攥著他的胳膊就狠狠咬了一口。
老頭看了看他的胳膊,就像吃了半截蒼蠅一樣,極其厭惡地對我大哥道:“弄走,弄走。”
“沒用的東西!”大哥似乎有執行老頭命令的舉止,我翻著雙眼,踢了大哥一腳。
“傻子,你真聰明!”大花臉吟唱道,“世人皆醉惟傻子獨醒。”
“朱天豹,閉上你的烏鴉嘴,天龍,啊,這不僅僅是你們的家事兒,還關系到咱們村的臉面,人要臉樹要皮,你讓你爸媽的老臉……”老頭黑洞洞的嘴巴里仿佛有好些個小矮人爭先恐后往外奔,到了嘴邊卻成了橫飛的白骨,無影無蹤了。
“天龍,都他媽有眼無珠,”大花臉呸了一聲,“你不相信我,難道連自己婆娘也不信?”
“那,這樣吧,”老頭說,“這么耗下去也不是個事兒,這么些天,也沒弄出個道道,去把殺豬匠叫來,天豹砍條腿,彩鳳剁只手。”
平時趾高氣揚的大哥,這會兒目瞪口呆,我看見他眼中的一汪淚水化作決堤的洪水,將大花臉大卸八塊,我在大哥的淚水中一馬當先,來到大花臉那根立柱前,我學著殺豬匠砍肉的動作,砍了一下大花臉的手,他呲牙咧嘴面相猙獰,嚇得我逆流而上,回到姐姐身邊。
一團人看著我的表演,我視死如歸地看著他們,這一看,讓我心驚肉跳,原來他們腦門上都竄出一根根黑不溜秋的繩子,來勢洶洶,想把我吊起來,偏偏這個時候,房頂上撲棱棱一陣響,接著就是“呱、呱”帶著預言般的鳥叫,我靈機一動,學著烏鴉“呱、呱”叫,沒怎么用力,就解開了捆綁姐姐的繩子。
姐姐渾身劇烈抖動,眼神中求生與求死共存,當她似乎覺察到了束縛被解除后酣暢淋漓的自由時,不是對我感激地報之以微笑,而是瘋瘋癲癲仰頭長嘯,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早已一把抓住我的手,奪路而逃,在神廟前的枯樹處,母親茫然地站在那兒,看著我們過來,竟然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橋頭讓給我和姐姐了。
跑跑走走,走走停停,停停跑跑,我們走在荊棘叢林,我們穿越樹木雜草,不知過去了多久,我實在累了,姐姐已上氣不接下氣,胸前的小山坡一上一下跳動。
“姐姐,回家。”我想甩掉姐姐的手,但她抓得太緊,我有些害怕,眺望家的方向,雖然那個方向一片模糊,但我似乎看見父母在模糊之中漸漸清晰起來,他們朝我努力地揮動雙手,像是用掃帚驅趕跑到我家院子里的野狗。
“回個屁家!”姐姐說得很堅決,鼓鼓囊囊的腮幫子讓她變得相當好看,她靠在一棵樹上,終于放開我。
就在姐姐放開我的一剎那,我感到自己一陣輕盈,騰空而起,這荒山野嶺之中,一切如此美妙,那種我從未體會過的愜意,那種將我內心世界無限放大的原野。
哞……
汪汪……
嘰嘰,喳喳……
四面八方響起亂七八糟的叫聲,姐姐格外緊張,東張西望。
“歇夠了吧?走。”姐姐說完,沒等我回答,拉上我,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