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60、70年代的江漢平原農村,拜年有兩種方式:一種是代表家庭及其成員個體向內親外戚中的長輩或平輩中的年長者的拜年,這是個體性的、家族式的拜年;二是代表某個村落或不同個體自發組成的臨時性“草臺班子”通過劃彩船、舞獅子、玩龍燈等民俗活動,走出村落,去往十里八鄉拜年,這是集體性的、公共性的拜年。
新年伊始,一直到初五、初六,這三種兼有廟會、娛樂、拜年等作用的草臺班子,就會絡繹不絕地在鑼鼓喧天中粉墨登場。一般來說,在初二、初三達到高潮,因為這兩天恰恰是走親訪友的高峰期,路上行人穿梭往來,歡歌笑語不絕于耳。
只要聽到有鑼鼓聲傳來,就知道有草臺班子來了。這個時候,大人們會打聽這些沿著前灣后垸挨家挨戶唱曲、雜耍的人究竟是哪路客人,以便提前做好準備,我們小朋友就會一路小跑過去圍觀,一個是看熱鬧,再一個就是如果碰到有人家放鞭炮的時候有沒有響的鞭炮就撿起來。
關于劃彩船,我在《歌聲中的歲月之二:跟著高音喇叭學唱歌》這個帖子里面說過,關于采蓮船的制作、劃彩船如何劃、唱曲怎么唱,我就不重復了。
需要說明的是,劃彩船是三類草臺班子里面人數最少的,也是唯一有女性的草臺班子,因此,這些草臺班子往往不會走遠,一般是把本大隊幾百戶人家唱一個遍,行有余力,再到附近一兩公里范圍內有選擇地跑一下。而那個時候的婚姻圈是很小的,一般也就三五公里范圍。這樣一來,由不同姓氏的人組成的劃彩船草臺班子去唱曲的時候,很多是沾親帶故的,或者是認識的。在這種情況下,當劃彩船的隊伍到來的時候,就不好意思關門躲避,只能在“打發”(注:就是擺放煙、茶,放鞭炮等)上加碼,從而使自己有面子,不至于被人說閑話。
如果說劃彩船需要有一個撐篙人手拿一根撐桿的話,那么,舞獅子就需要有一個人手持繡球。撐桿是用來劃船的,繡球是用來逗引的;撐桿無聲無息,繡球呼呼作響。
江漢平原的天沔洪監潛一帶的舞獅子,俗稱玩獅子,可以分為地獅子、臺獅子兩大類,在湖北省是一種比較典型的傳統民俗文化活動。
地獅子相對比較簡單,參與者也比較少。一般有單獅和雙獅,由一人或兩人手持繡球舞弄逗引。每頭獅子的扮演者是兩個人,他們一前一后,往往是一高一低,他們通常是習武者,年輕人居多,身手要比較敏捷、步履矯健,在后者要有一定的高度和蠻力。
舞獅者一路敲鑼打鼓,如果看到哪家大門緊閉,就意味著人家謝客,那就知趣揚長而去,趕往下一家。二人披頂獅身,共同表演抖毛、抓癢、跳躍、跌撲、睡眠、翻滾、踩球等動作。如果碰巧不是雨天,而且禾場比較寬敞,舞獅子的動作花樣就會比較多。
表演之后,就進屋取主人預先安放的“打發”。大多數人家比較厚道,將“打發”放在八方桌上,這樣取起來就很容易;稍微有點刁難的是放在堂屋的碗柜上,有一定高度,在后面的人抱起前面的人去取,也不難;難度高的,是在房梁上系一根繩子,“打發”就在繩子的另一頭吊著,舞獅者不能望而生畏,空手而出,否則丟面子,只能使出渾身解數去取。
臺獅子就復雜多了,有一定的挑戰性。他們需要在壘起的方桌臺上表演,分大中小三種臺型。其中大臺型是“九妖十八洞”,即由36張方桌壘起的高臺;而所謂中臺型是小號的“小九妖十八洞”;至于小臺型則有“一柱香”(即9張方桌壘9層)、“燈籠園”( 即9張方桌腳對腳桌面對壘桌面9層)兩種。
小小方桌,起九層高臺,且不說親眼目睹,就是想象一下都覺得是危機四伏,非常考驗人的穩定性、抗壓性。因此,高臺舞獅,重在搭好高臺。桌面、桌腳連接處用鹽水浸濕粗紙墊著,起防滑的凝固作用。每一層,都需要有相應的壯勞力用手鉚保臺。
平時在家里所的舞獅子全部是地獅子,看多了也就膩了。唯一見過的臺獅子還是去外婆家走人家后返回途中即將擺渡過河的隔壁一個縣下面一個大隊小學的操場上,這個操場就在路邊,五六十米外就是東荊河的大堤。
但見舞獅者除表演與地獅子相同的一系列動作外,還要在壘起的方桌間穿繞攀爬,中間還要表演“望江喝水”、“四爪踏雪”、“金錢吊葫蘆”等絕技。動作驚險,扣人心弦,真為他們捏一把汗。
高臺上舞獅子的這個地方是在東荊河分岔后南北兩支的中間,靠近我的老家,隔河相望。當時沒想到這里居然還有如此高人,但若干年后我明白了,因為當時這些人的后輩中出了在世界體操比賽中拿過很多金牌的李小雙、李大雙、楊威、鄭李輝、廖輝等人,因此,仙桃市也有“中國體操之鄉”和“世界冠軍搖籃”之美譽,而這些冠軍就出自仙桃市下面的這個鎮。從某種意義上說,舞獅子與體操也有相通之處。
高臺舞獅子看上去比較驚險,越往上臺子越少,的確是很有難度的。不過,可以通過身體的靈巧與力量的巧用而化解這種風險。有難度的舞獅子還有走梅花樁。走梅花樁往往是先在地面上按照一定的間距分布由木頭或鐵器做的梅花樁,然后由兩個人組成的舞獅者就需要在梅花樁上輾轉騰挪、上下跳躍。這個時候,考驗舞獅者動作的協調性、力量運用的合理性,稍有閃失,就很可能掉落地下,甚至受傷。
舞龍在許多地方都有,在我們那里稱為“玩龍燈”,而且在我們小時候就是集中在春節期間。
在中國文化中,龍是吉祥如意的化身,代表著對風調雨順的期許,在新春佳節之際,以土地為生的農民在節后就要籌劃春耕生產,因此,通過舞龍這種方式祈禱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玩龍燈,首先要扎龍燈。小時候我印象中我們生產隊玩過一次龍燈,我還親眼見過扎龍燈。當時扎龍燈,是在前灣兩戶鐘姓人家的大門口,扎完后也是放在鐘姓人家老大家的堂屋。至于“龍”的節數,據說要以單數為吉利,比如九節龍、十一節龍、十三節龍......多者可達二十九節,節與節的間距約五尺左右。
我們生產隊選擇了十五節龍,這意味著至少需要15個壯勞力去舞動。我們生產隊不大,壯勞力有一些,但身手比較敏捷、身體柔韌性比較好的并不多。材料主要是用竹、鐵結扎,頭部外用綢緞,龍身用黃色布匹,形成彩龍。既然是龍燈嘛,按道理得有燈,也就是在龍珠內點蠟燭,但我們生產隊玩龍燈是早晨出去,傍晚回家,所以,沒有點蠟燭,這個只能算一般的布龍了。龍頭部分輕重不同,一般重量約三十多斤,執掌龍頭的人就需要有力量,能夠帶動后面隨著節拍起舞。
在具體的玩法上,有些是側重花樣技巧,比如蛟龍漫游、龍頭鉆襠子、頭尾齊鉆、龍擺尾、蛇退皮等;有些是表演蛟龍的動作,就是巨龍追捕著紅色的寶珠上下翻飛,或起而似穿云破霧,或落像蛟龍入海。
為了能夠玩好龍燈,生產隊臨時組成的草臺班子舞龍隊在生產隊的大禾場進行了幾次排練,老老少少都去圍觀。在彩排過程中,先是碎步起跑,然后是別姓人家的老四扎著黃色腰帶、手持紅色寶珠,立于前面,而平時可以挑起三百斤的高姓老大執掌龍頭,后面依次排列。
起步沒問題,執掌寶珠和龍頭也沒問題,發現問題主要出在汪姓大叔那里。這個大叔是排在中間,他的問題出在哪里?主要是和別人不合拍,他往往是看見排在他前面的一個人舉高他也舉高,看人家放下他也放下;看人家向左,他就向左;看人家向右,他也向右。這樣一弄,就沒有錯落有致的感覺,于是卡殼了。他的這個做法,很像我一個同學軍訓走隊列常常是出右腳時把右臂也擺到前面那樣。所以,舞來舞去,到了汪大叔這里就不能一氣呵成,弄得圍觀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的,但把草臺班子的召集人每每惹得發急。后面有沒有讓汪大叔繼續參加,我就不得而知了。
龍燈隊開年后的初二就開始正式表演了,首先是我們生產隊,然后是我們大隊的其他生產隊,再是到其他大隊。
玩龍燈與劃彩船、地獅子相比,參與的人要多得多,而且是清一色的精壯勞力,除了一般的鑼鼓,還要有一面大鼓。一出動,就是浩浩蕩蕩,包括一個執寶珠的、十五個舞龍的、七八個敲鑼打鼓的、兩三個收打發的和兩三個替補的。有這么多人出現,轟轟烈烈、熱熱鬧鬧的氛圍馬上就出來了,因此,場面和臺獅子是可以媲美的。
冒著凜冽的寒風,不少人作為一家之主放棄過年的溫馨氛圍,走街串巷地東奔西走,所以,碰到玩龍燈的草臺班子來了,一般人家至少是一盒煙加一盒茶,或者是兩盒煙,如果玩龍燈的人里面有沾親帶故的,還得加碼。初二晚上玩龍燈的隊伍打道回府了,他們收人家的“打發”有兩三個蛇皮袋,里面基本上是煙和茶。大伙都集中在別姓人家,桌子上擺滿了圓球、大公雞、游泳、新華、許昌、黃平、黃金葉等形形色色的煙。這些,也可以算是他們的勞動成果了。
后來聽說在正月十五這一天的晚上,龍燈隊還要出一次門,就是順著他們玩龍燈的路,由遠而近,直到回到生產隊。
劃彩船、舞獅子、玩龍燈是上世紀60、70年代江漢平原過年期間流行的民俗活動。如今,這三種已經流傳千百年的地方性民俗文化雖然仍然保留了歷史的印痕,卻隨著新生代向城市的轉移而可能成為歷史的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