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對小蓋頭說，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他問多久。我說就只有六月間外婆身體不好時回去過一趟。他說，不久呀。我說，感覺已經很久了，對于我這種常年在外的人來說，回去待一兩天，也幾等于路過。
1.
陰云密布的天空下
在曠野中瑟瑟發抖的蒲公英
當北風把你如煙的絨毛托起
你的種子要落到哪里
另一個你又將如何獲得重生？
離開了浮脂流香的故土
駱駝的肚囊被掏空一片
我相信身后的每一個腳印
都留有我舉足時的灼熱
也相信每一個回眸的遠去
都留有未褪的痕投影湖心
請原諒我
這無根的陰雨
原諒我，閩北山民的神祗
當我把門環握緊，渾身戰栗
是一個亮如火焰的圖騰
從古老的黑白影像中托身而起
深深抓住了我
是那裸巖上蒼鷹的影子
是那奮起四蹄向我襲來的白駒
是一張滿弦的弓箭
那蒼冷的鐵青
深深要把我抓住。
2.
吹著稻笛在田壟上奔跑
采茶時偷閑尋一只蛐蛐
夏夜里，在撲螢時摔倒
淺淺的潭水中游泳，光屁股朝天
我站在田邊愣一出神
二十年就這樣轉眼被輕輕翻過
隨身的只有一顆孩子的心
隨身的只有身上的米倉和水井。
3.
今日初一
是外婆在灶旁焚香的日子
她的虔心是否都付與了古佛
她的虔心是否只成就了她空空的等待
陰天的緘默中
她仰頭的視線正迎合了屋檐、天空與大地的夾角
青絲與白發在這片晨光中被等速抽離
沒有一次撫觸
可以逃離命運的揣度
沒有一次喘息
可以躲過愛與生的審判
你那深秋的步履
你倚靠在門檻上的顧盼
……
我已不忍再看見你的目送。
4.
在沉默如故的家園
飄落于田間的第一片黃葉
或已筑成螞蟻的新巢
將要藏進谷倉的第一把谷子
或正黃燦燦一片曬于壟上
而山民在荷鋤而歸時的最后一聲喟嘆
必早已在農婦與老人拙樸的畫筆之下
——黑瓦間炊煙升起
在沉默如故的家園里
歡笑都獻與眾神
汗水都歸于大地
只有收獲才是萬物共享的祭典
且看看正休憩于田間的叔伯們吧
勞苦與歡欣
在同一個眼眶里呈現
奶奶也常說
那一升新種的糯
是留予外游的兒孫的
另一升新種的糯
則備予年關上桌的第一杯新酒。
5.
有灰燼的地方，就有熱火來過
深秋的稻芒恰似一個暗諱的隱喻
——最沉重的收獲
總伴隨著衰老的持續跟進
最刻骨銘心的結局
往往都述說著一個背影的離去
日落西山卻最醉人腸
阿公
我真希望最美的風景都在路上
種不完的稻子能留給兒孫
端午那天
我站在你的墳前
相對無言
你墳頭的青苔已開出小而慘淡的白花
天空中飄滿了蒲公英的種子
而種子
正是我為你寫下的墓志銘
我不知道你躬耕壟上
算不算他們所說的熬出了頭
也不知道你是否苦出了樂
人人說你在閉目時已獲得眾神的指引
然而遠方
遠方是否又是另一次的苦行
墓冢之上尚有家園
家園之上更有天空不盡
6.
山中低洼有水的地方是白云和晨霧的故鄉
無邊的藍天之下
葉子和飛鳥是我未曾書寫的兩頁空白
摒棄了勞作
摒棄了土地和泉水
我們都得靠天吃飯
陽光之下
正生長著的都在拔節
該隕歿的都在等待來春
——2010年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