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內(nèi)七篇中的《養(yǎng)生主》是十分有意思的一篇,此篇篇幅雖在七篇中最短,但它深刻地體現(xiàn)了莊子的生命觀。莊子哲學(xué)的主題是關(guān)注生命,從《養(yǎng)生主》中莊子對于養(yǎng)生的特殊見解即可以很好地反映他的思想。
《養(yǎng)生主》不是教人延年益壽,而是教人養(yǎng)心,如何在險惡復(fù)雜的社會中處理個人與社會、與他人的關(guān)系、養(yǎng)成虛心的生存心態(tài)、找到安身之處。
首先,如何理解形體(外物)和心,理解它們與生命的關(guān)系,是養(yǎng)生中最根本的問題。
《養(yǎng)生主》開頭寫道: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
從生與知的角度而言,人的生命是有盡頭的,而知識是沒有盡頭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限的知識,這難道不是徒勞的嗎?這也是危險的。知識不斷地消磨著有限的生命,難道不是對生命的迫害和對生命意義的扭曲嗎?知識是為了生命的質(zhì)量,而不是生命為了知識的增加。生命是莊子關(guān)注的對象,他的思想是“重生輕物”的。知識只是外物的一種罷了,人們?nèi)糇非鬅o限的外物,將生命捆縛在外物中,還是會導(dǎo)致“殆”。
從生與名的角度而言,做“善”事不要有求名之心,做“惡”事不要遭到刑戮。莊子善惡俱譴,在他看來生命比道德更應(yīng)該被關(guān)注。莊子還是強調(diào)個人生命的。比如,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社會需求中,就像是把東西扔入無盡的深淵,深不見底,對自我毫無作用;外物沒有止境,但心要有止境,這樣才能達到“知止不殆”的境界。
其次,莊子對物的蔑視如此,但他有認識到人又不可能脫離物而存在,于是如何對待物就成了一個問題。莊子在庖丁解牛這個寓言中為我們解答了這個疑惑:
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
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
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
可以發(fā)現(xiàn),庖丁解牛的關(guān)鍵在于“好道”、“神行”和“游刃有余”。“好道”者,肯定不把宰牛僅僅當作屠殺,而是一種藝術(shù)。宰牛的技巧已經(jīng)不是普通的手解和目解,而上升為心解和神解。在這個過程中,庖丁和牛融為一體,自我消失,外物消失,物我虛化,因此二者不分彼此、互為相通。
同樣是殺牛,為什么有的庖人一把刀用一年、用幾個月就鈍了,而庖丁卻用了十九年還像剛磨好般鋒利無比?庖丁有他的技巧:以無厚入有間。用刀砍骨頭、割經(jīng)脈必然磨損較嚴重。而庖丁把刀鋒切入骨骼的縫隙當中,只需要用輕微的力氣就讓整頭牛散架。這就是游刃有余的境界。對待外物也需要掌握“游”的技巧,這便是“游物”。面對事物,如果過于執(zhí)著,就像是用刀死死地切著骨頭,那么沖突、磨損自然不可避免。若是“游物”,便能在事物中尋找到縫隙和余地。“游物”同樣適合運用于社會:找到生活的空隙,游戲于世,在縫隙中安身。不同的人的生命有好有壞、各有不同,就像不同的庖人的刀的命運不同。
其三,生命的不同,就在于如何解物。所以,養(yǎng)生的關(guān)鍵在于如何解物,如何處理自身與他人他物、與社會的關(guān)系,而解物的關(guān)鍵有在于解心。什么是心?心就是超越的自由。莊子的養(yǎng)生并非教人如何養(yǎng)身,而是養(yǎng)心。
首先,就身與心的關(guān)系中,心更為重要。身乃形體,也是物的一種。形體由天決定,我們無法主事。一個人生下來的形體無論是殘缺還是健美,是由天決定的。就算是后天形體受到傷害導(dǎo)致殘疾,這也是上天的刑罰,也是由天決定的。莊子這么說:
公文軒見右?guī)煻@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形體的殘缺不要緊,只要心靈健全,仍為全人。又說: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雞的生存條件雖然很艱難,但它并不想被關(guān)在籠子里。關(guān)入牢籠,神態(tài)看似精神,其實追求自由的心被傷害了。所謂身不由己,形體是自己無法控制的,但是心是自己能掌控的領(lǐng)域,身不可養(yǎng)而心可養(yǎng)。物有所待,心無所恃。心是超越一切的自在,心受到摧殘或者心的沉溺才是真正的天刑。莊子釣于濮水,寧可茍活也不愿做官,也是這個道理。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田子方》)在莊子看來,心死比身死更嚴重。那何謂心死?人被世俗蒙蔽則心死。“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庚桑楚》)人進入社會,落入世俗中,會被各種規(guī)則、禮義、道德等束縛。心一旦被理性遮蔽了,便落入矛盾對待中,無法求得本真和自由,心隨之僵死。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
這是個很明顯的人心異化的例子。不想哭的人因為禮義、情感的約束而哭,這是心的不自由。這些人違背真實意愿行事,把人當作天,距自然與本真越來越遠,心偏離了軌道,最終完全倒置。所以要解心,即“帝之縣解”(蹄之懸解)。
其次,解心的方法和解物一樣,也在于“游”。“游心”可以擺脫世俗功名利祿對自己心靈的限制和束縛,超越世俗社會是非、善惡、榮辱、生死等的對立,使心靈回歸本來的自然逍遙、與道合一的狀態(tài)。陳鼓應(yīng)先生說:“一方面,人要培養(yǎng)‘隔離的智慧’,使精神從現(xiàn)實的種種束縛下提升出來;另一方面,要培養(yǎng)一個開放的心靈,使人從封閉的心靈中超拔出來……而心靈的自由其實就是過體‘道’的生活,即體‘道’之自由性、無限性及整體性。”心的最高境界是“心如死灰”。“心如死灰”不是心死,它和心死是完全不同的精神狀態(tài)。在“心如死灰”中,世俗功利、禮義是非等欲望觀念已被清除,心回歸到自然本真、自由淳樸。而心死恰恰相反。“心齋”、“坐忘”大概都是“游心”的一種。
最后一句,頗有意蘊:
?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薪盡火傳。薪有限,火無限。生命與宇宙就是這種薪火關(guān)系。無論再怎么“游心”、“游物”,再怎么養(yǎng)生,最終還是會滅亡。和宇宙相比,人生不過一瞬。珍惜短暫的一生,但也不要過于執(zhí)著,心無所恃,隨遇而安。生命最終會融入到宇宙中,這才是養(yǎng)生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