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七奶奶是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雖說是遠房但卻只隔了幾戶人家,所以平日里相處甚多。在我的印象里七奶奶永遠都是那么溫柔和藹,也從沒見過她跟七爺爺當眾吵過架。不過那時候聽大人們說他們都是夜里偷著吵的,白天又裝作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七奶奶是心里有苦說不出。其實七奶奶并不老,死的時候也才四十五歲,只因為七爺爺輩分大,這才被叫了二十年的七奶奶。
關于七奶奶的生平我也是小時候斷斷續續從大人們在飯桌上的閑聊聽來的,當時遇到聽不懂的插上一句便會被罵,說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吃你的飯去!從此我也就只敢默默地聽著了,因為我知道每當大人們罵小孩這一句的時候,他們正談論的話題里總是帶著點男女茍且之事的。
七奶奶這短暫的凄苦一生其實也乏善可陳,她也只不過是中國萬千農村勞動婦女長河里一朵不足為奇的浪花。可畢竟跟七奶奶朝夕相處了那么多年,而且她走得又那么突然,所以想起她的時候總免不了會有些傷感,總覺得有必要講一講我的這個七奶奶如夢一賦的人生。
【壹】
四十五年前的臘月十八,天寒地凍,呵氣成霜。西河村家家戶戶的屋檐上一溜排地倒掛著足足二十幾厘米的冰錐,在寒風里輕微地“嗡嗡”做響著。漫無邊際的漆黑夜幕上一抹慘白的月瓣兒赫然醒目,倒像是平鋪開來的黑布料上被煙頭燙出的一個洞。還不到九點,每家每戶就都早已喝飽了大麥糠粥,用熱水泡了腳,熄了煤油燈,鉆進層層的棉被里去了。四下里萬籟俱靜,時間仿佛也被這滴水成冰的鬼天氣凍僵了一般難以向前。只是時不時從遠處傳來幾聲狗吠,也不較真,應付似的“汪”幾下,又恢復了平靜。
唯獨劉老漢家卻是里里外外燈火通明。只見六十幾歲的劉老太裹著縫著補丁的藏青色粗布大棉襖,一雙三寸金蓮上蹬著醬紅色粗布老棉鞋,歪歪扭扭地端著黃銅水盆跨進堂屋里去,不一會兒又端了出來,把一大盆仍冒著熱氣的淡紅色血水潑在了門外的泥地上。肆意流開的血水不出片刻就結成了一層薄薄的冰,在屋內橘紅色燈火的映照下倒像是熠熠生光的巨型糖畫兒。劉老太一手拎著水盆,另一只手在棉襖上擦著水,急匆匆地又往廚房里走,對著鍋灶后生火的劉老漢叫道:“前一個女娃兒是腳先落地的,接生婆好不容易給弄了出來,發現肚里還有一個!第一個已經把老三媳婦折騰得半兩力氣都沒了,第二個死活使不上勁。老三媳婦下面大出血,流得滿床都是,怕是保不住了。”
“呸!”劉老漢狠狠地往鍋塘里啐了一口唾沫,開口罵道,“你個老東西臭嘴里蹦不出個好字來!瞎說八道,大過年的盡說些什么晦氣話。”略微停頓了一下又轉口道,“能過了這一鬼門關是老三媳婦的福氣,以后姑娘們出了門逢年過節免不了給她送個一斤果子半斤糖的茶食,過不了也是她的命!”
劉老太嘆了一口氣,也不再吱聲了,又掀開鍋蓋舀了一盆熱水,慌里慌張地向堂屋里趕去。劉老漢坐在鍋灶后,看著鍋塘里燒得噼里作響的木柴,溝壑縱橫的老臉被火烤得微微發紅,然后吸了一口旱煙,又長長的吐了出來,自言自語道:“去一個來兩個,往后吃飯又得添雙筷子。”
折騰了一宿,終于在茅廁旁草窩里的大公雞打出了第一聲鳴之后,第二個丫頭才終于生了出來。老三媳婦卻是已經斷了氣,連最后再看一眼兩個丫頭也沒顧得上。劉老太抱著二丫頭,老淚一個勁的往下流,也顧不上擦,搖著接生婆的肩膀不住地問道:“還救得活不?還救得活不?”
接生婆馮老太是村里有名的接生婆子,膝下無子,四十幾歲開始接生,一接就是二十幾年,西河村二十歲以下的孩子幾乎都是通過馮老太那雙皮膚龜裂的老繭手來到這世上的。憑借多年積累下來的接生經驗,馮老太在村里備受尊敬,甚至有時候連東河村里的人也跑來請馮老太過去,說是聽嫁到那里的媳婦們說了,“西河有個馮老太,接的兒子肥又白。一個巴掌拍下去,震耳哭聲響三天。”可她男人馮老漢又是給人家做白事的,村里死了人都得找他去給穿了壽衣入了土。所以村里人茶前飯后都開玩笑說:“馮老漢老兩口一個從閻王爺那收人,一個又給閻王爺那送人,怪不得送子娘娘不肯給他們送孩子。馮老太給人接了無數的孩子,就是沒能給自己接上一回。”
馮老太在銅盆里洗著血手,也不回頭,嘆了一口氣,說道:“哪還能救回來,你家三媳婦怕是已經在閻王爺的生死簿上按手印了。這都是命,閻王爺叫你今晚去,你就拖不到明兒晌午。你還是趁著媳婦身子還是熱乎的,趕快給兩丫頭喂點奶。天這么冷,怕是不一會兒就該凍硬了。兩個丫頭也是可憐,一生下來就沒了娘。哎……”
劉老太連忙一邊哭著一邊掀開床上的被子,扒開老三媳婦層層的破襖子,露出兩個已經被奶水漲得滾圓通透的乳房,然后抱起兩個哭嚎不已的丫頭,一邊放一個,把奶頭塞到她們的嘴里。
兩個餓了半天的丫頭一碰到奶頭就馬不停蹄地吮吸了起來,根本不知道她們的母親已經為了她們的生命而付出了自己四十還不到的年輕生命。
劉老太看著床上渾身濕透躺在血泊里的老三媳婦——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雙頰,嘴微微張開著,像是還沒呼完最后一口氣,又像是還有什么話沒說完。又看著兩個如狼似虎咽著奶水的丫頭,哭道:“兩個索命的細丫頭,要了你們娘的命!老三媳婦啊,我的親閨女、親丫頭啊, 真是苦了你了啊。人家說生孩子就是趁閻王爺打盹的時候去搶投胎的鬼,一不留神驚醒了閻王爺就得丟了命!你說你一個不夠搶來倆,白白丟了性命。我劉家對不住你啊我的親閨女。”
這時已經守在房門前多時的劉老三劉得勝沖了進來——男人進生孩子的房間本是很不吉利的事,可現在劉老三哪還顧及得上這些了——劉得勝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嚇傻了眼,“啪”地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窗外的雞鳴聲今天卻是格外的響亮。鴨蛋黃似的大太陽慢慢地爬上了茅屋頂,夜里凍得硬邦邦的冰錐開始往下掉起石榴粒兒,有幾只小麻雀落在了院子里啄食晾曬場上掉落的糧食粒兒。“今天總算是個艷陽天了。”坐在鍋灶后的劉老漢聽著堂屋里傳來的哭聲心想著,然后又點上了他的旱煙。鍋塘里的火苗早已熄滅了,只剩下一堆白灰散發著最后的余溫。
【貳】
按當地習俗,孩子出生第三天是要辦“三朝飯”的,可現在活生生的一個人突然成了一具冰尸首橫在堂屋里,劉家上下哪還有什么心思去染紅蛋、帶親友。眼下又快過年了,劉家只好紅白喜事一起做,草草辦了老三媳婦的喪事。
兩個苦命的丫頭一出世就沒了娘,沒有奶水,劉老太只好從糧倉里抓出幾把新米,熬出一鍋米湯,用盆盛了,每頓舀一點,用溫水燙了喂她倆。可稀如白水的米湯能有什么營養,兩個丫頭天天哭鬧著,哭聲卻是一天比一天虛弱了。劉老漢和劉得勝抱著兩個丫頭去了村頭的老秀才家,說是想請老秀才給兩個丫頭取個名兒,這沒名沒姓的,不好養活。
這個老秀才少年時候是地主家的,讀過幾年私塾。其實也沒考上過秀才,只是村里識字的人不多,一開始都戲稱他是西河村里的秀才,久而久之也就這么喊下來了。老秀才也不負眾望,寫得一手好看的毛筆字,所以小孩取名、過年貼春聯村里人都到老秀才這兒來索字。
老秀才聽了父子倆的來意,看也不看兩個丫頭一眼,扯著嗓子問道:“什么字輩的呀?”“‘紅’字輩,‘紅’字輩的。”劉得勝忙忙作答道。老秀才就裁了一方紅紙,在硯臺上舔了舔毛筆,大筆一揮,寫下了“紅拂、紅袖”四字。劉得勝上過幾年學堂,認識字,拿起那方紅紙,看著上面墨跡未干的四個大字,連連稱贊道:“這個好!這個好!紅拂紅袖,秀氣,將來肯定都能嫁個好人家。”——而這劉紅袖就是后來嫁到我們東河村陳門的七奶奶。
臘月二十四,村里來了一個瘸子和一個瞎子。瘸子一手拄著木棍,木棍上掛著磨得發亮的銅鑼,一手用一根蘆柴牽著后面的瞎子,挨家挨戶地唱小調、送灶神畫紙討喜錢。臨到劉老漢家門口時,瘸子把手中的銅鑼敲得通天響,大聲吆喝道:“恭喜大老爺新年一帆風順、二龍戲珠、三陽開泰、四季平安、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七星高照、八方鴻運、九九歸一、十全十美、萬事如意發大財咯!”瞎子剛扯著嗓子準備開唱,劉老太抱著紅拂從堂屋里走出來,屋里頭的紅袖還在床上哭著,劉老太丟給他們兩個大白饅頭,說道:“屋里頭剛沒了媳婦,打打唱唱像什么樣!別唱了!走吧,走吧!”
瘸子笑瞇瞇地接過饅頭,又遞來一張寫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灶神畫紙,說道:“我們給您送灶神來了老太太。多多少少給點喜錢也圖個吉利您說是不?”
劉老太從瘸子手里接過灶神畫紙,連忙疊好塞到了襖子里去,生怕被瘸子再搶了去。開口道:“哪有什么喜錢,不是給了你們兩饅頭了嘛!不也是錢啊!”
瘸子接口道:“這大過年的老太太怎么說沒有錢呢,發大財才是啊。老太太說給了饅頭也是。不過我們這位瞎眼先生可是我們村里有名的算命先生,被觀音菩薩托過夢的,能知前世今生!老太太要不要趁機算上一掛,過了這個村,可就再沒這個店咯!”說著佯裝要領著瞎子要走。
劉老太一聽瞎子會算命便來了精神,連忙喊住了他們。在樸素的中國勞動人民的潛意識里,貌似瞎眼的算命先生都是最靈驗的,仿佛他們瞎了眼便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牛鬼蛇神。劉老太倚在門口,輕聲嘟囔著:“我這兩個雙胞胎孫女剛一出世就死了娘,要不先生給她倆算上一掛?”
瘸子笑瞇瞇地把瞎子引上前來,說道:“成!那就叫先生給兩個丫頭算一算——兩分錢!”
劉老太在那扭捏了大半天,才從褲兜里掏出一個一分錢硬幣,丟給了瘸子,說道:“多了沒有,就一分錢,快給兩個丫頭算算將來的命是好是壞,能不能嫁個好人家。”
瞎子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敢問兩位千金取名了沒有?”
“前兩日剛找了秀才取了,大的叫劉紅拂,小的叫劉紅袖。”
“嗯。”瞎子若有所思地哼了聲,然后掐了下灰白的長胡須,又在面前掐算起了手指,嘴中碎碎有詞地念叨著。
劉老太伸長了脖子,等待著算命先生的結果。懷里的紅拂哭了起來,怕是又餓了。
瞎子突然停止了掐算,又掐了下胡須,便開口唱道:
“一朝云雨誤終生,并蒂紅蓮不登門。
綠樹成蔭春風盡,如夢一賦曲難成。”
劉老太聽不懂,就進屋拿了筆墨,叫瞎子幫他寫下來。瞎子看不見寫不了字,便又報給瘸子寫。瘸子寫得歪歪扭扭的,好幾個字不會寫又不愿意在劉老太面前表現出來,就都偷偷用圓圈代替了。所以寫在紙上的字就成了:
“一朝云雨終生,并紅不登門。
綠樹成春風盡,如夢一曲難成。”
劉老太不識字,看也沒看就拿回了屋里去,說等晚上老三回來了讓他看看。
晚上劉得勝從死去的媳婦娘家回來,劉老太拿出了紙,遞給了兒子叫他看看是什么意思,說是花了一分錢找瞎子算的。
劉得勝看了這滿是圓圈的打油詩,也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可看到“不登門”、“春風盡”、“如夢”這些詞,也大概猜到了不是什么好兆頭,便撕了那紙,破口罵道:“瞎頭屁眼的!盡寫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娘你怕是給騙子騙了!白白花了那一分錢!”劉老太嚇得也不敢吱聲,忙著喂豬去了,更沒敢提那兩個大白饅頭的事。
【叁】
正月里頭,老倆口思量著老是這么用米湯喂紅拂、紅袖也不是個辦法,怕還是養不久。正好村里東頭的遠房三侄媳婦翠子一直不生,去年好不容易懷上了,年前剛生了男孩,卻是個討債鬼,病病歪歪的,過完年沒幾天就夭折了。現在翠子在家里坐月子,聽說漲奶漲得厲害,每天都得用瓷碗擠了倒掉好幾碗。老倆口便尋思著去找這三侄媳婦要點奶水。
這天老倆口一人抱著一個丫頭,拎了兩斤果子一斤蜜棗一斤白糖兩瓶大麥酒,共計六樣, 走了幾里路,過了一板石頭橋,來到了三侄子家。劉三桂看到久未聯系的遠房親戚,先是一愣,面熟是面熟,但一時卻忘了該喊什么,隨即便滿面笑容地說道:“你老倆口今天怎么想到過來啦!快進來快進來,我這就去買菜,中午就在這吃飯!”
劉老漢連忙說:“不吃了不吃了,我們就是來看看三侄媳婦,她還在坐月子呢吧。”說著就把手里拎的茶食往堂屋里正中間的八仙桌上放。
劉三桂這才想起了按輩分,應該喊這倆老四叔四嬸,便說道:“四叔四嬸你們這是干啥,侄子我不孝順這些年都沒買茶食去看你們,你們怎倒給我送起茶食來了。你這不是在折侄子的壽嗎?”
劉老太接口道:“大過年的,三侄子說什么折不折壽的,也不怕晦氣。我們又不是來送年禮來的,就是帶點茶食過來看看三侄媳婦,給她養養身子。”
劉三桂看到老倆口手里抱著的雙胞胎,又想起了年前他家剛沒了三媳婦的事,心里便有個幾分數了。笑道:“翠子正在床上靠著呢。你們先坐著,嗑嗑瓜子,我給你們放上一段淮劇聽聽,我去買些菜,馬上就回來。”
劉三桂走后,劉老太掀起粉紅的房門簾,微微地探了頭進去,也不邁腳,滿臉堆笑地對著床上的三侄媳婦說道:“這么大的太陽,三侄媳婦也不起來曬曬?”
這翠子頭上包著紅毛巾,身上披著像是出嫁時穿的紅棉襖,顏色舊是舊了點,沒那么艷了——當年新娘子嘴上的一抹艷紅如今成了醬菜缸里暗紅的莧菜汁——但卻整整潔潔,手工的絹花盤扣一個都不落地掛在門襟兩側,怕是平時也舍不得上身。翠子見了是遠房的四奶奶便從靠著的墻上欠起身子,笑道:“我躺在這兒還納悶著三桂跟誰說話來著,原來是四爹爹四奶奶來了啊。怎么著空來看看的呀?快進來坐呀。”
劉老太回頭看了眼坐在椅子上隨著淮劇《河塘搬兵》唱得起勁的劉老漢,知道他不便進侄媳婦的房,便邁著她那三寸金蓮,抱著紅袖走了進去。由于腳裹得太嚴重,黑棉鞋的前端尖尖的,像破舊的廢船頭。整個人頭重腳輕,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走在平地上倒像是行走在顛簸的漁船里。劉老太一屁股坐在床邊就和三侄媳婦拉起了家常,聊了一會兒便指著床頭柜上注意了很久了的大花瓷碗問道:“三侄媳婦每天都用碗擠了奶倒掉?”
說到這不免引起了翠子的喪子之痛,翠子從枕頭底下掏出了印著粉色牡丹翠綠枝葉的印花手絹,擦了擦濕潤的眼眶,說道:“四奶奶你不知道我命苦,命里注定無后。好不容易懷上了,卻是個討債鬼。我辛辛苦苦十月懷胎把他生了出來,沒能看上幾眼就走了。也不知道去了那邊有沒有人照顧。”
“哎,走了就走了。上代亡魂那么多,不會餓了他的。你小倆口還年輕,這不剛懷過一胎了嘛,下面就容易了。”這時紅袖又在劉老太手里哭鬧了起來,劉老太便又轉口道:“可憐我家倆孫女,沒了娘,連口奶都喝不上,每天喝點大米湯,哪能養的活。聽說了三侄媳婦你奶水足,每天擠了倒,又不意思開口,但倆丫頭可憐,所以這才來找了三侄媳婦,想給倆孩子要點奶水……”說著也掏出了襖子里的灰手絹,擦起了眼淚。
翠子聽了這話,連忙敞開紅棉襖,拉起雜色毛線織的毛線衫,露出兩個滾圓的乳房,接過劉老太手里哭鬧的紅袖,把大黑桑葚似的乳頭塞進了紅袖嘴里,紅袖立即安靜了下來,咕嘟咕嘟咽起了奶水。翠子說道:“四奶奶你又不早說,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我還怕你們嫌棄我這個苦命人的奶水不吉利,要不早就讓倆個丫頭過來喝了。四奶奶你快出去把另一個丫頭也抱進來吧。”
劉老太聽了又急忙笑著歪歪扭扭地走了出去把劉老漢手里的紅拂抱了進來。
劉老太和翠子看著倆個喝得津津有味的丫頭,誰都沒有說話,嘴角都是滿滿的笑意。過了一會兒翠子開了口,問道:“倆姊妹上面已經有了一個哥哥和姐姐了吧?”
“嗯。還指望老三媳婦能再生個兒子的呢。誰曉得是個雙胞胎丫頭,還搭了自己的性命。這下好了,留下了老三和四個孩子,給我老倆口找罪受。”
“兒孫滿堂是你老倆口的福氣啊。話說回來,這倆個丫頭模樣真俊俏呀。”翠子摸著紅袖的粉撲撲的小臉蛋,支支吾吾地紅著眼說道,“我命苦,沒個后,以后死了連個給我拎燈籠的兒子都沒有。你家老三這一個人要養四個孩子,也不容易吧。不怕四奶奶笑話,我這幾天也一直尋思著件事。四奶奶要不你看能不能過繼個丫頭給我,我就當沒生過那個討債鬼,就生的是這個丫頭,肯定把她當親閨女養。以后老了入了土,好歹也有個給我封棺材墻的閨女。”
劉老太腦子里先是一個激靈,然后仔細一想這倒也不失是件好事。一來老三媳婦死了,老三一個人帶四個孩子是不容易;二來這倆孫女以后就指望三侄媳婦的奶水了,送個丫頭給她也就不用一直欠著他們家這么大的一個人情了;三來三侄子倆口也真是可憐,三十幾歲了還沒個后。便走出房間把這事跟劉老漢一說,老倆口合計了一會兒,就決定把紅袖給留下了。
買了菜回來的劉三桂聽說自己突然得了個閨女,樂得又到雞窩里摁了只老母雞,揪了把小青菜給燉了。四個人有說有笑樂呵呵地吃了午飯,臨走前劉三桂又非得把八仙桌上的茶食讓老倆口拎回去,說改天還得再拎幾斤茶食過去,帶了鞭炮蠟燭認閨女。
老倆口抱著紅拂、拎著六斤茶食回到家的時候夕陽已經落山了。整個村莊金燦燦的一片,像在有著金色顏料的大染缸里蘸過了一般。坐在廚房門口劈柴火的劉得勝看見老倆口只抱了紅拂回來,一問聽說他們已經擅做主張把紅袖送人了,扔掉了手中的斧頭罵道:“我媳婦丟了性命生出來的閨女,就這樣被你們一個屁都不響地送了人?連商量都沒跟我商量一聲!”
劉老漢也粗著脖子喊道:“你吼什么東西!我和你娘還不是為了你著想,你一個人帶四個孩子怎么帶!你兄弟們那的孩子我們也得幫著領。三侄子那又不是外人,都是一個祖宗散下來的種。三侄媳婦奶水又足,紅袖送了去反而能養的好,還能把紅拂送去喝奶。再說了,生了倆個丫頭有什么用,養多大也是替婆家養的,將來出了門,生的孩子又不姓劉!”
劉得勝氣得丟下柴火就跑了出去,坐在媳婦墳頭哭到了大半夜,倒也想開了,擦干了眼淚回到家喝了兩大碗大麥糠粥加了三塊年糕,洗洗也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就抱著紅拂去了東頭的堂兄弟家,看了紅袖,喂飽了紅拂,又用搪瓷缸端回來一缸子奶水。之后劉得勝三天倆頭就往東頭跑,直到紅拂斷了奶——堂兄弟劉三桂經常下海拾花蜆子不在家,過了周歲倆閨女是斷了奶,可這一來二去的,劉得勝倒也喝起奶來了……
【肆】
不知道是不是新年里頭的那句“折壽”的話靈了驗,紅袖被抱過去不到兩年,劉三桂下海拾花蜆子翻了船。說來也怪,平日里游泳能像獵豹逮兔子似的劉三桂卻被淹死了,連尸首都沒找到。聽一起下海的人說那天半邊天黑得跟鍋底似的,眼看就是一場暴風雨。可劉三桂卻不聽眾人勸阻,非得在暴雨來臨前再拾上一盆花蜆子,不然就都被暴雨沖回海里去了。人們都說劉三桂這是早就被海妖勾住了魂,白白地送死去的,填了海妖的肚子。
翠子天天抱著紅袖坐在門前的石橋頭上哭。從早哭到晚,罵天罵地罵死鬼,說自己命怎么那么苦,死了兒子又死男人,尸首都找不到,怕是喂了魚肚子,往后孤女寡母的,可怎么過日子。路過的人都嘆著氣,勸著說哭也沒用了,三桂回不來了,日子該怎么過還得怎么過,該往后打算才是。
劉得勝原來都是趁堂兄弟下海那段時間用看女兒的的借口來跟翠子茍合。現在堂兄弟死了,劉得勝就來的更勤快了,還動不動就從家里拎來幾斤咸肉幾捆大蒜的。翠子坐在橋頭哭,遠遠地看見劉得勝拎了東西過來了,想起了過路人勸她往后打算的話,便抹干了眼淚回去生火燒飯了,吃完飯就撲上了門,窗簾拉得死死的。直到日暮時分翠子才又打開了門,頭發看上去剛梳過,油溜溜的,一根不亂,倒比早上還服帖。鄰里人都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免不了在飯桌上大加議論一番,說“脫了黑褂子,露出紅兜子,晃里晃蕩大奶子。”閑言碎語從一張飯桌傳到另一張飯桌上去,又從飯桌上傳到了麻將桌上去,不出幾日,就眾人皆知了。翠子毋庸置疑也有所耳聞,但也不計較,心里想著我們一個年輕寡婦,一個力壯鰥夫,還沾親帶故著,就算正大光明的地睡一個被窩里也說得過去!
果不其然,劉三桂三年祭日一過,翠子就大包小包地牽著五歲的小紅袖,穿著出嫁時的紅棉襖,春風得意的住進了劉得勝家里。雖說鄰居免不了要有些指手畫腳,但劉老漢老倆口看到當年被送出去的孫女兒又回來了,還又多了個三媳婦,心里倒還樂呵了。翠子進門也沒再辦什么喜事,就當晚往場地上扔了一掛小鞭炮,堂屋里點了對紅蠟燭,第二天翠子就早早起來曬被子洗衣裳,跟鄰里鄰居拉起了家常,仿佛她本來就是這屋里的老三媳婦,只不過在娘家住了一段時間,剛回來。親戚們都說這樣也好,反正兩頭都是半邊人,那頭的三媳婦過來連稱呼都不用改,照樣還是這頭的三媳婦,又都偷偷笑著說翠子這下可不用愁死了沒有給她拎燈籠的兒子了,連棺材墻三個閨女都得給她封上個好幾層呢。
話說紅拂紅袖這倆小姊妹卻長得越發水靈了。雖說姊妹倆分開也有四五年,但再次住在一起后一點也不生疏。每日里梳著同樣的兩根大麻花辮子,穿著一樣的紅布褂子,上學放學,喂雞割豬草。倆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細細觀察的話還是能看出點區別來的。紅拂眉眼間多了幾分內斂,平日里看到生人就會害羞地低著頭紅著臉;紅袖則要機靈得多,見人滿臉的笑,兩個小酒窩子像清澈湖面上蕩開的兩小圈碧波。
小學五年級畢業家里人就都不讓紅拂紅袖繼續上學了。劉老漢坐在八仙桌后面,翹著二郎腿,點起他的旱煙桿子,用沙啞的聲音慢慢說道:“女孩子家家的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趁早回來下地學點活兒,燒燒菜補補衣裳,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也不至于被婆家說成是沒用的懶婆娘。你們上面的大姐紅英只讀到三年級就回來了。大哥紅軍則不一樣,他是男孩子,以后可是咱劉家的一家之主,不認識幾個字怎么算賬過日子,讀到初中也是應該的。再說了,家里人口這么多,哪來的閑錢再給你們上學去……”
紅拂聽了這話什么也不說,把臉上的一縷頭發撩到了耳后,跨出了門檻幫著翠子曬稻子去了。紅袖則哇得一聲哭了出來,跑了出去,誰也不知道去了哪,直到傍晚才掛著一張被淚水染花的粉臉慢吞吞地回來。
從此,才十幾出頭的姊妹倆便下田種地,上鍋掌廚,喂豬養雞,繡花補衣,無所不能。鄰居都羨慕地說劉三真有福氣,生了這么能干的倆閨女。
日子就像是通清河里駛過的烏船只,慢慢悠悠也就從眼前這么過去了。轉眼間劉老漢得了肺癌入了土;大哥紅軍娶了媳婦二姐紅英出了門;紅拂紅袖姊妹倆也出落成了亭亭玉立待字閨中的黃花大閨女。通清河是橫亙在東西河村之間的一條南北走向的大河,水流急湍,搭不了橋,便專門有艄公每天唱著悠長的號子用渡船將通清河兩岸的村民往返接送。東西河村自古以來就有互嫁女兒的傳統,西河村的閨女嫁到東河村去,東河村的閨女再嫁回西河村來。
姊妹倆二十歲那年的夏天花渡船就渡來了東河村里的大嘴媒婆,這是替紅拂說婆家來了。大嘴媒婆帶來了一張黑白照片,是東河村張五家的長子張清志。身材都日漸臃腫的劉得勝和翠子坐在八仙桌后的長板凳上,忙著搶過照片看了,眼睛迷成絨毛線,嘴角揚起小碎花,念叨道:“還不錯還不錯。”然后對著房門簾后偷聽著的紅拂喊道,“紅拂你快出來看看!看中不中你意。”坐在一旁的劉老太也瞇起老花眼伸長了脖子看著直點頭。
紅拂昨晚聽奶奶說明天會有媒婆來替她說媒,當時羞紅了臉跑了出去,可今天一早就起來打了水洗了頭,仔仔細細地編了麻花辮,用紅頭繩系了,穿上了平時舍不得穿的白碎花連衣裙,黑色按扣方口坡跟皮鞋。一直躲在房門簾后面豎著耳朵聽的紅拂“唰”的一下子從鼻尖紅到了耳根子,活像不小心撲面跌進了胭脂盒里,玩弄著粉紅色的門簾掛珠,扭扭捏捏著不肯露臉。
大嘴媒婆回頭看了一眼門簾后的俊俏身影,滿臉堆笑地說道:“張家可是我們東河村里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人家,良田六畝,三活頭瓦房(指堂屋,廚房,豬圈連著茅房三點式的當地民居風格)砌得齊刷刷的。張家老倆口又都還年輕能干,大兒子底下只有兩個妹妹。人家說了,彩禮都按你們這頭的規矩辦,另外鳳凰牌自行車、蜜蜂牌縫紉機、上海牌手表、紅燈牌收音機一件都不會少。話說這個張清志長得是一表人才,今年二十二。人長得人高馬大的,站起來有房門高,有一門水電工的手藝,一個月能弄好幾十塊。我們村里多少姑娘眼紅著呢!”大嘴媒婆說得抑揚頓挫,表情豐富,嘴角都起了白口沫星子,倒像是在說戲了。
一直伏在姐姐背上偷著樂的紅袖忍不住了,掀起門簾就把紅拂往外拉,笑道:“姐姐你害羞個啥?快出來看看未來姐夫長啥樣。”紅拂拉著門框不肯出去,臉上著了火似的燒著,細聲道:“你也不害臊。等哪天媒婆來給你說了婆家,看你還不搶著要你男人的照片看。”紅袖笑呵呵地丟下紅拂,沖到翠子那搶過照片來看了,照片上的男子濃眉大眼,清瘦的臉龐棱角分明,黑黝黝的頭發往后梳得服服帖帖,兩節突兀的喉結像是連綿的山峰,白色的襯衫領子挺得筆直。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得看著一張年輕男子的臉,雖說是在照片上,紅袖居然也漸漸紅起了臉,轉過頭去硬把照片攤到紅拂面前,嚷道:“快看快看,可好看著呢!”紅拂躲躲閃閃的偷瞄了幾眼,臉上不小心就綻出了幾朵桃花似的笑靨,打著紅袖說道:“你這么喜歡的話,就叫媒婆說給你得了!”逗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不出半年兩家就訂了親,過了年張家就大吹大打地用紅船把紅拂接了過去。紅袖在姐姐的喜宴上第一次見到了照片上儀表堂堂的姐夫,真人倒比照片上還要靈氣幾分,笑瞇瞇的眼睛里仿佛汩汩流淌著通清河里的水。新郎官張清志舉著酒盅挨桌地敬酒,到了紅袖這一桌眼神里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看到了角落里拿杏花眼偷偷瞄著自己的小姨子便舉著酒盅開玩笑道:“你就是小姨子紅袖吧?跟你姐姐長得這么像,我以后可不能給搞錯了。來,姐夫敬你一杯!”一句話惹得大伙兒笑開了懷,都嚷著說新郎官你以后上床之前可得問清楚了,你是紅拂還是紅袖。紅袖早已羞紅了臉,悶下頭去一口倒干了酒盅里的白酒,辣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伸著舌頭拿手扇忽著。這一舉逗得新郎官更樂了。姐夫一樂,紅袖的臉就更火燙了,粉撲撲的鵝臉蛋倒比新郎官胸前別的大紅花還要嬌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