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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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七奶奶紅袖剛嫁過去那幾年,日子過得像是爐子里冒著火星的紅炭塊,沒有熱烈的火苗,但足以溫暖人心。七奶奶守口如瓶,準備讓心里的秘密最終和自己一起爛在泥土里。可該來的總是會來的,紙是永遠包不住火的。

陳書源一天天長大,卻越長越不像陳文斌,卻像極了另外一個人。陳文斌體格健碩,半截眉毛,單眼皮。而陳書源卻身材瘦削,濃眉大眼,黑眼珠里裝著整個夜晚的黑。陳文斌一開始也沒太在意,心想著“一母生九子,九子個不同。”可有次陳文斌帶著六歲的書源去學校,一個同事開玩笑道:“文斌啊,我說你兒子怎么長得跟你一點都不像呢,這濃眉大眼的,我怎么越看越像你的連襟張清志啊?”這一句玩笑話陳文斌當時笑著糊弄了過去,可卻記在了心里,越想越覺得像,又算了算紅袖生產的日子,雖說是早產,也不至于早了一個多月,又總覺得那次還是姑娘家的紅袖突然主動登門有些蹊蹺。一大堆疑惑堵在心口,課也沒什么心思上,板書時寫錯了好幾個字。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學,載著書源騎著自行車飛奔到家里,拎著書源的衣領走到正在撿黃豆里石子的紅袖面前,硬生生的來了一句:“你告訴我,書源是不是我的兒子?”

紅袖先是一愣,手里的一把黃豆散落在地上,低頭忙著撿的時候,淚珠就開始簌簌地往下掉,混在了滿地的黃豆里。

陳文斌看到面前朝夕相處的妻子竟然是如此的反應,心里早已涼了一大截,把自己一直疼愛有加的兒子推到了紅袖的懷里,紅袖一個踉蹌,從小板凳上跌了下來,坐在了冰冷的泥地上。陳書源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哭,紅袖摟著瘦小的兒子,也失聲痛苦了起來。

“好樣的劉紅袖。你居然能騙了我這么多年。我陳文斌居然戴了這么多年的綠帽子,替別人養了這么多年的狗兒子!你是不是打算瞞著我過一輩子?”

年近花甲的陳奶奶聽著廚房里的哭罵聲,連忙從房里趕了出來,看到兒媳和孫子跌坐在地上哭,就捶著兒子的胸口罵道:“你好好的發什么瘋?這是怎么了?早上出門不還好好的,怎么一回來就鬧成這樣子?”

“媽,你兒子替狗日的養了六年的狗兒子!”陳文斌指著紅袖母子倆罵道。

陳奶奶上來就給了陳文斌一巴掌,把他的眼鏡都打得掉在了地上,老臉縱橫地哭罵道:“虧你還是個人民教師,怎么說出這種話!什么叫替狗日的養的狗兒子,我孫子是在我陳家屋里生的,當然是我陳家的孫子,是我陳家祖宗的香火。你說出這種話就不怕天打雷劈嗎?”其實這事陳奶奶早就猜到了,身為生過七個孩子的女人,幾個月的肚子她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可陳家在當地也算是人口興旺的大戶,老頭子又是個極要面子的人,家丑不可外揚,誰家沒本難念的經。況且自從這紅袖嫁過來,婆媳之間也沒鬧出過什么不和的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準備就這么過去了。

陳文斌捂著臉,好像想再說些什么卻沒開口,撿起地上沾滿泥土的眼鏡,擦也不擦就戴了起來。一路跑到房間里,收拾了一包衣服,頭也不回地騎著自行車去了學校。陳文斌在學校的值班室里住了幾天,這期間他爹娘都跑過去勸了幾回,又一路罵著不孝兒子回來了。

紅袖天天坐在床頭哭,從月圓哭到了月缺,茶飯不思,整個人瘦下一大圈,原本緊緊箍在白藕斷子手腕上的翠玉鐲子現在都能塞下兩根手指。紅拂也來了,燙了新潮的頭發,已經是兩個女兒媽的她日漸豐腴了起來,橙黃的格子褂子勒在珠圓玉潤的身子上,配上那頭發,倒像是地里熟透了的玉米棒子。紅拂說兩口子過日子,互相頂兩句是家常便飯,兩個人是要在一個被窩里睡一輩子的,床頭吵床尾和。憋在兩處不碰面,哪能解決矛盾。又轉口問起是為了啥事吵的,紅袖硬是不開口,把書源摟在懷里摟得死死的,眼睛通紅。紅拂看著小外甥書源的臉,頓時眼睛里就涌上一層水霧,連忙拉起袖口擦了擦,嘆了口長長的氣,轉口道:“有些事姐姐心里不是沒數,有時候想想我也恨,恨你姐夫,有時候也恨過你,但還能怎么著,一個是我男人,一個是我親妹子,人家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也認了。你我是親姊妹,打一個娘胎里出來的,這世上沒有比你更親的人了。我也只能半夜躲在被窩里抹眼淚。現在想想,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要是一直糾結在過去的事上,就沒法活下去了。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可也得替書源想想啊,孩子還小,孩子是無辜的啊。知道了這種事,文斌他一時生氣也是理所應當的,可你不能就這么坐在床頭哭啊,你得把文斌勸回來。日子還得往下過才是。”說完紅拂就起身了,把臉頰上一縷頭發撩到耳后,擦了眼淚,就走出了房間。空留一臉詫異的紅袖不知所措地看著姐姐的背影。

第二天紅袖就牽著書源去了學校,話也沒多說,就說了句:“回去吧,這個家沒你不成。”就站在門口抹眼淚。紅袖也不知道自己這幾天哪來的那么多眼淚,不禁就想起了收音機里《紅樓夢》的唱詞來:“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倒也覺得唱的是自己了。胡子拉碴的陳文斌看著面前同樣憔悴不堪的妻子以及躲在她懷里不敢看他的兒子,冷了半截子的心倒也暖了些回來。罵也罵了,怒也怒了,思前想后想了這么多天,恨也卻沒那么恨了,只是覺得人世無常,喜怒哀樂皆嘗盡。看到了面前這兩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背過身去的那一刻強忍了這么多天的眼淚也就下來了,硬撐著用平靜的聲音說了句:“你們先回去吧,我過一兩天就回去。”說完就拿著書本去上課了。

過了兩天陳文斌果然拎著包回來了,卻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扔下包到地里幫了會兒忙,回來吃了紅袖精心燒的晚飯。陳奶奶的臉笑成了肉包皺子,連連往陳文斌碗里夾菜。紅袖則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吃著飯,時不時也往興奮著的書源碗里夾些菜。鄰居端著飯碗過來串門,說好像好幾天沒見著文斌了嘛,陳奶奶就連忙打岔說到上面市里學習了幾天,這才回來。

夜里等書源睡著了之后,陳文斌就輕手輕腳地翻身上來準備與紅袖做愛。從他回來就一直坐立不安的紅袖一時竟不知所措,現在的她是有愧于他的,就算他這一輩子都不再碰她紅袖覺得也是可以理解的。現在他居然這么迫切地想跟她做愛,這讓紅袖突然有種受寵若驚的恍惚感,只能竭盡全力得去配合他。陳文斌這次做得特別賣力,像是要把積壓在心頭這幾日的所有不快都隨著最后的那一剎那釋放出去。紅袖想著這幾年他們好像都沒這么痛快淋漓地好好做次愛了,每次都例行公事似的草草了事,又怕吵醒了書源,儼然已經成了跟吃飯睡覺一樣尋常的生活瑣事。做愛成了一種形式,隔三差五地進行一次證明他們之間的合法關系,然而日漸消減的快感卻也反復地證明了愛情已經轉化成了親情,現在的他們不是情人,而是夫妻。

做完愛陳文斌滿頭大汗地躺在一旁喘著氣,過了一會兒輕聲開口道:“這件事就這樣算了,書源還是我陳文斌的兒子,我也當從未知道過這件事。日子以前怎么過的還怎么過。”

紅袖被丈夫的大度感動了,是真的感動,她可以感受得到這次的淚珠是滾燙的,汩汩地流著,無聲地滲到枕頭縫里去了。這次的淚跟前幾日的是完全不同的——之前的淚都是冰涼冰涼的,是從結了冰的心里泛上來的,掛在臉上被風一吹像羊毛衫一樣扎臉。

陳文斌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也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結束……”

“我跟他真的只有過一次,還是醉了的時候,我當時……”紅袖連忙急著解釋道。

“這些我都不想再去追究了,”陳文斌打斷了她的話,語氣堅決地說道,“可我不想再跟他們家有任何的來往,我不想看到那張臉。我不想再被別人指著鼻子說我兒子跟誰長得像。”

紅袖一時懵了。一邊是自己愧對的丈夫,一邊是自己同胞的親姊妹,現在居然逼著她做出抉擇,這簡直比登天還難。可她最終還是妥協了,因為從那天主動去找陳文斌并留下過了夜開始,她心底對于這個男人的愧疚感就如吸飽了雨露的幼苗那樣瘋長起來,陳文斌越是溫柔她越是愧疚,越是對她好對書源好她就越恨當初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自己。現在報應終于來了,她要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姐姐斷絕來往,紅袖以為這就是對她當年的錯誤最大的懲罰了吧。可女人一旦對自己的男人產生了愧疚感,男人就占據了上風。久而久之,他就會對她的順從變得麻木,更何況在婚姻的束縛里,跟女人比起來,男人總是更容易犯錯的。那么之后男人做出什么錯事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紅拂一開始對妹妹家突然的冷漠感到莫名其妙,后來漸漸也就想明白了,回到娘家在翠子面前抹了幾回眼淚,也就這么接受了。無論是小時候的輟學,還是對于丈夫的出軌,以及現在妹妹家的冷漠,紅拂覺得這一切都是命,她一個一眼就可以看到生命盡頭的農村婦女唯一能做的就是認命。就連娘家奶奶劉老太過世,姊妹倆一同守靈了三天,卻一句話也沒說,張清志和陳文斌甚至連照面都沒打。

【捌】

我的七奶奶紅袖第一次知道七爺爺出軌還是無意間從村子里小孩的嘴里聽到的。劉得勝病危,紅袖姊妹四個輪番回家照應。前幾天劉得勝說想吃豆腐燒蜆子,紅袖就拎了幾兩黃豆到村里王二家稱豆腐。高高的豆腐幌子綁在一棵老槐樹上,王二家六七歲的孩子在槐樹底下玩玻璃球,見是村里的七奶奶來了便喊了聲“七奶奶”。紅袖笑著應了聲,挎著竹籃就準備往豆腐作坊里走,那孩子卻突然開口道:“七奶奶我前幾天睡覺的時候摸到七爹爹的胡子了。”

紅袖心頭一驚,連忙問道:“你怎么摸到你七爹爹的胡子的?你七爹爹來你家玩了?”

“七爹爹那天晚上來敲了我家窗戶,說雞窩里溜進了黃鼠狼,過來借手電筒找被拖走的雞。我爸不在家,我媽就下床借了給七爹爹。后來我睡著了,夜里要尿尿,手一揮就摸到七爹爹的胡子了。我媽說七爹爹是來還手電筒的,可我問七爹爹為啥要睡我家,我媽就打了我一頓,還不許我告訴我爸。”

紅袖聽得腦子里一片空白,胳膊上提著的空籃子頓時像是有千斤重。從豆腐作坊里出來的王二媳婦看到了七奶奶,熱情地打了招呼。紅袖卻一聲不吭地扭頭就回去了。不一會兒背后就傳來了王二媳婦打罵孩子的聲音。

七奶奶紅袖回到家后啥事也沒做,坐在床頭一直坐到了太陽落山,心里反復想著小孩的話。等到陳文斌下課回來,她才站了起來去做晚飯。有事憋在心里又不敢問,做飯時錯把白糖當成了鹽,一鍋小炒肉都沒能吃,陳奶奶抱怨了幾句,紅袖憋了一天的眼淚就下來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上床——東河村里的夫妻都是同腳睡的,男人睡床東,女人睡床西,身體錯開著放,卻又可以在被窩里不動聲色地纏綿著。陳文斌看起來累極了,倒下去沒多久就傳來了均勻的喘息聲。紅袖睜著眼睛,看著頭頂一方早已褪了色的粉紅蚊帳,看著看著耳畔就響起了當年結婚時吹吹打打刺耳的喇叭聲,抑揚頓挫的,那喜慶的旋律紅袖一輩子都記得。紅袖用腳踢了踢陳文斌的胳膊,輕聲問道:“你前兩天去王二家借手電筒了?”

意料之中的沉默。可從呼吸聲中紅袖知道他已經醒了。

“王二家的孩子跟我說了。說睡覺摸到了你的胡子。”

陳文斌翻了個身,繼續什么話也沒說。

“我才回去照顧我爹幾天,你就這樣了。你對我不滿你可以跟我說,我知道那件事我對不起你,在你面前我一輩子都抬不起頭。可這么多年我還有什么事是對不住你的。為了你,我連自己的親姐姐都不能來往,這么多年了,書源也這么大了,難道你還是不能放開心里的結嗎?王二家的那婆娘,賣豆腐又賣肉,遠近有名的浪蕩貨,你一個人民教師居然跟她也搞到一塊去了。”

陳文斌冷冷地哼了一聲,開口道:“我跟她搞到一塊怎么了,至少人家孩子是王二自己生的。”說完又翻了個身,面朝里面,不再開口。

一句話,字字如針扎。紅袖鼻子一陣酸楚,一肚子的話都化成了一團怨氣堵在喉嚨里,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眼眶一紅,眼前的紅帳子就模糊了起來,耳畔的喇叭聲越來越遠,遠到陳年往事的塵埃里去了。熄了燈,四下里萬籟俱靜,只聽見陳文斌均勻的呼吸聲像羽毛般在她的耳際輕拂著。窗簾忘了拉,黑色夜幕上一彎青白玉色的月牙兒倒像是新婚女子剪下來的指甲片掉在了黑色的地毯上。紅袖翻來覆去了一夜,到了三四點才勉強睡著了。

自此我的七爺爺陳文斌就逐漸養成了沾花惹草的習慣,七爺爺本來就一表人才,再加上人民教師的光輝光環,只要是他想與之發生點關系的女人,基本上都是不會拒絕他的。可說來也怪,七爺爺從來都不把心思固定在某一個女人身上,一般睡過一兩次也就斷了。七奶奶也曾哭鬧過幾次,有次大半夜吵得特別厲害,七奶奶紅袖跑到后院倉房里二話沒說就翻到一瓶農藥,仰頭準備喝下去。幸虧那是個空瓶子,在她準備找下一瓶農藥之前,被及時追上來的陳文斌抱住了。紅袖在他的懷里掙扎著,哭鬧著,像是想把一輩子的酸楚都隨著那永遠流不盡的眼淚流光。不知所措的書源站在一旁嚎啕著,那瘦弱無助的身影被慘白的月光投射到冰冷的地上,微微顫抖著的影子像只瘦骨嶙峋、無處可歸的黑貓。翠子也來過幾次,娘倆坐在床頭抹眼淚,翠子說了,男人外面有人不是什么稀奇事,只要他心不野,還記得有這個家,日子就過得下去。鬧了幾次,紅袖也不鬧了,不是不介意,是心灰意冷了。她現在的心思完全放在了書源的身上,她現在只求能把書源養育好,長大成人。紅袖經常重復著對書源說,書源,媽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早就不活在這世上了。真的都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三十幾歲的女人倒也有了皺紋,從眼角伸到發鬢,淺淺的幾道印子,像是黃面包子上的皺兒。

現在想想,那些年來,七爺爺心里的結或許從來都沒有打開過。他之所以頻繁地出軌,也許只是想給自己一個發泄的出口,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和七奶奶當年的不忠扯平,心里就會好受一點。可是越是對她不忠,他的心里就越是煎熬。他是愛著她的,正因為這份愛來的太壓抑,又太強烈,所以他才會用這種方式去折磨她,讓她痛,這樣她才可以感受到他的痛,才可以知道他是在乎他的。可是痛久了,心也就麻木了。

【玖】

書源長到十六歲的那年夏天,鎮上一條主道上要全部換上新的電線桿。在一次作業時,幾個電工合力推動著一輛出了故障的吊車,結果吊車臂碰觸到了上面的高壓線,三死二傷。三個當場死亡的人當中,就有整個被燒黑了的張清志。

時隔十年,紅袖和陳文斌才領著書源再次踏進了紅拂的家里。一屋子的人都在哭,紅拂早已哭得暈過去好幾次,被眾人扶著,醒了又是一陣哭嚎,嗓子哭啞了,眼睛哭腫了,事也不能主了,兩頭的兄妹只好合計起來各負其責,男丁忙著去通知親戚,定做棺材,聯系家宴和放焰口的和尚班子,女眷則忙里忙外照應著,買了白布在縫紉機上制作孝衣孝服。紅拂的兩個女兒穿著孝衣跪在屋里泣不成聲,不斷地燒著紙錢,一屋子里煙霧繚繞的,像是進了桑拿房。

由于這是鎮上的一次重大事故,出了事張清志連同另外兩個當場死亡的電工被立即送往了火葬場的停尸間。早上還喝了兩碗大麥粥出去上工的人,一下子就死了,全身燒得焦黑,穿在身上的衣服已經被燒得黏在了肉上,一撕就能撕下一大塊快熟了的肉來。紅拂想把張清志的尸首要回來放家里放上三天,做了法事再入土。可鎮上說了,這是重大的安全事故,尸首是要尸檢后作出相應賠償的,不能送回家。家人也只有在尸首在被推進火化爐之前的告別儀式上才可以看上一眼。紅拂聽了就哭得更兇了,哭喊著我可憐的人啊,死了連自己的家都回不了,等三天后火化前魂魄都散了,和自己的妻兒最后一面都見不著了。紅袖全程都陪在了姐姐紅拂身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幫她擦眼淚,料理屋里屋外的大事小事,陳文斌也什么都沒說,跟著眾人到處忙著。

亂亂糟糟忙了三天,好歹在火葬場看到了修整過妝容后依舊慘不忍睹的張清志,紅拂哭暈在了紅袖的懷里,紅袖自己也是泣不成聲,心里反復閃過那個初春的夜晚,那個年輕男子滿眼的熠熠柔光。本想著自此各自生活,互不干擾,沒想到現在卻已是陰陽兩隔,會以這樣的方式見最后一面。

書源小時候和別的小孩子打架的時候,其他孩子就會罵他是姨爹養的狗雜種。書源回去都不敢跟他爸媽說,從小到大,他已經在他倆無數次的吵架中聽到了那個存在著的姨父。他也曾有幾次匆匆瞥見過姨父幾眼,可都沒能說上一句話。十六歲的自己,白色的孝服披在單薄的身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見到了那個姨父——這個一直活在他滾燙血液里的男人,現在卻以面目全非的姿態,跟他做著最后無聲的道別。

張志清死后,紅袖三天兩頭就往紅拂家跑。這段時間紅袖一直覺得像是活在一場夢里,周圍熟悉的一切都變得陌生起來。用慣了的梳子,臉盆,一切都變得陰森起來,它們不說話,卻每天都在注視著你的一切,它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照鏡子的時候看著自己爬上眼角的皺紋,紅袖也第一次真正察覺到自己正在一天一天慢慢老去。當年那個扎著兩個馬尾辮躺在通清河旁草地上曬太陽的小姑娘早已經死了,死在了每一天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的塵埃里。

紅拂變得沉默寡言起來,每天坐在床頭看著窗外枝頭上嬉鬧的麻雀兒,枕頭底下壓著政府賠的十萬塊錢,每天都要一張張數個好幾遍,卻一個角兒也舍不得花。張清志燒五七的那天晚上,紅袖做了飯菜帶過來,領著書源,陪著她一起吃。

紅拂用筷子撿著碗里的米飯,一粒粒地往嘴里送,也不夾菜,目光呆滯,若有所思。

紅袖不住地往她碗里夾菜,問她好幾次想啥呢她才緩過神來。

紅拂丟下筷子,嘆了口氣說道:“紅袖,昨晚做夢做到你姐夫了。”

“怎么樣?他是什么樣子的。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嗎?”紅袖焦急地問道。

紅拂皺著眉頭,說道:“臉很模糊,記不得了。我只記得他穿得破破爛爛的,光著腳,蹲在那一個勁地翻柜子。我從外面回來,問他找啥呢。他說找鞋,渡河的時候弄濕了鞋子。我又問他找鞋干嘛去,他頭也不回,還是在柜子里亂翻,可里面一件他的衣服都沒有,我記得他所有的衣服都已經燒給他了。他說他兒子想吃姥姥家腌的咸鴨蛋了,他要穿鞋去拿,去晚了回來就沒渡船了,他兒子就吃不到了。我急了,跟他說你哪來的兒子啊,你只有兩個丫頭。他一聽就跟我發火了,說他明明有個兒子。然后就真的找到了他的鞋子,穿在腳上小了一大截,然后就起身準備走了,我就上去抓他的胳膊,卻怎么也抓不到,我哭了起來,叫他別走,他一句話也不跟我說就走了出去。我想追卻怎么也動不了腿,等我哭喊著好不容易動得了的時候就醒了。周圍黑漆漆的一片,我立馬下了床開門去看,卻什么也沒有,他是真的走了。”

一段話聽得紅袖一直堵到了嗓子口,飯再也咽不下去。紅袖轉頭看了看一旁低著頭不言不發吃著飯的書源。心想著歲月不饒人啊,轉眼間書源都這么大了。書源感受到了紅袖的目光,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熱淚盈眶的母親。紅袖被這突然注視的雙眼嚇了一跳,她看到的明明是那個人的影子。如此熟悉的濃眉大眼、突兀如山起的喉結、瘦削的臉龐,和當年那張黑白照片上的男子完全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現在的他是沒了,卻又彌漫在每一寸空間里。他坐過的沙發、調過的電視、睡過的床,每一件都在靜靜地散發著他的氣味。現在他又通過書源的眼睛,洞察著她猶如波濤翻滾的心底。周圍的空氣變得稀薄起來,每一口吸進去的空氣都帶著他的余溫,在她的體內猶如驚弓之鳥一般到處亂撞著,撞得她的心一陣生疼。

吃完飯紅袖和書源都留了下來。紅袖和紅拂睡在東房,書源一個人睡在西房。時值初秋,屋前那棵已經幾十年了的梧桐樹在掉落了第一片樹葉之后就一發不可收拾,窸窸窣窣地,鋪天蓋地地飄散下金黃的葉片,就像是個絕望的落魄詩人,在無人的如水夜色下,拋灑著自己曾視如珍寶的手稿。書源睡在略帶涼意的涼席上,輾轉反側卻怎么也睡不著。皎潔的月光透過格子木窗,在床前的地板上留下了一塊菱形的亮光,像一彎正正方方的湖泊。那飄落的梧桐葉的影子就像是無心闖入這片湖泊的扁舟,無聲地劃過去,又消失無蹤。書源覺得那片亮堂堂的方格里總有煙霧飄過,也不濃,淡淡的一層,就像是拂過水面的微風。看著看著書源就覺得身上一陣發涼,聽老人們說,死人的魂魄在六七之前都是要回來看看的,那飄過的煙霧說不定就是姨父的魂魄。四周靜得出奇,掛鐘的“嘀嗒”聲顯得格外的刺耳。遠處發情了的貓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尖叫著。書源不由自主地躲進了羊毛毯里,毛茸茸的羊毛在他的耳邊輕撫著,像是誰在低聲呢喃著。不一會兒書源就被蒙出了一頭的汗,睡意卻還是遲遲不來,等他從毛毯中伸出頭來,卻看到了床頭柜上姨父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照片上的男人正在對著他微笑著,那雙深邃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看,書源總覺得照片上的男人馬上就能開口跟他說上幾句話。書源頓時覺得脊梁背一陣發怵,又忍不住鉆進了羊毛毯里,緊閉著雙眼,頭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地流淌著,卻已是無心顧及。就這樣擔驚受怕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書源才迷迷糊糊淺淺地睡著了。

早上起來的時候書源就發燒了。紅袖用體溫計給他一量,居然燒到了39度,就慌里慌張地準備帶著書源去診所,卻被紅拂攔住了,紅拂認真地說道:“我敢肯定清志昨天夜里是回來過的。我夜里聽到了聲響,書源怕是被他姨父慣了吧。他姨父生前那么喜歡他,經常在我面前念叨著要是能有個像書源那樣的兒子就好了。”

紅袖聽得一愣一愣的,問道:“那怎么辦?”

“你去商店買兩刀紙錢,叫書源燒給他。燒的時候囑咐他:你現在已經是那邊的人了,不能再慣書源了,慣了書源是要得病的。”

紅袖聽了她的話,去商店買了紙,領著書源去張清志的墳上燒了,并把紅拂的原話說了一遍。說來也怪,回去到了夜里,書源的燒倒也退了下去。至此書源有三年再也沒踏進他姨娘的家里。

【拾】

隨著計劃生育政策的深入開展和人們生育思想的轉變,村上新生兒童的數量也在逐年減少。本來一個村就是一座小學,漸漸地三座村小學合并為一座,再到后來就只剩下一個鎮小學了。由于代課教師是沒有事業編制的臨時教師,陳文斌也不得不被“清退”掉了。失業在家的陳文斌郁郁寡歡,地里的活做不順手,想再找份辦公室的工作卻都因為年紀不小了而被拒絕了。無奈之下只好跟著村里的其他男人一起外出打工去了。

陳書源高中畢業之后也沒再繼續讀下去,去外地找了份電子廠的工作,背著行李走出了家門。

陳家奶奶和爺爺前幾年也相繼過世了。幾十年的老宅子里也就剩下紅袖一個人,每天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雖說平日里也有幾個婆娘約了打打麻將,可紅袖卻一天天地感覺心底發涼,感受著從未有過的孤獨感——是那種如洪水般涌來的孤寂,毫無防備地,涌進她的每一根神經里。紅袖可以從陳文斌每次打回來的電話里感覺到他在外面又有了新歡,而日漸長大的書源也一天天地跟她疏遠起來。睡眠變得很淺,只要有一點聲響便會被驚醒,要好一會兒才能緩過神來明白自己是睡在自己的家里。一個人的被窩,就算睡了大半夜還是冰冷的。窗外有呼嘯的風聲,櫥子里有老鼠到處亂竄的聲響,除此之外,僅有自己起伏的呼吸聲。

紅拂的兩個女兒都出了嫁,現在也就只剩下了紅拂一個人孤身在家,日漸衰老。在東河村里,年紀不大的寡婦和村上大差不差的孤身男人并起來一起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一輩子也就那么長,總得找個人一起相扶老去才是。張清志去世的時候紅拂也不過才四十出頭,卻是再也沒找一個,也有主動上門來說的鰥夫,是村頭做木匠的丁大,為人忠厚老實,老婆前幾年心臟病去世了。紅拂被眾人勸說了也試著想相處看看,但最終還是拒絕了。不是丁大不好,而是她心頭始終還是放不下死去的他。紅拂是深愛著張清志的,雖然她早就知道了他與自己妹妹的事,但還是毫無保留地愛著他,覺得這輩子唯一能讓她感覺到生活并沒有那么艱辛的事就是嫁給了那個眉清目秀的男人,給他生女持家。

東西河村之間建了高架橋,當年扎著大紅綢緞的花渡船早已荒廢在了岸邊叢生的蘆葦蕩里,日曬雨淋著,只剩下了一堆腐朽不堪的廢柴。當年唱著號子的艄公成了高架橋上的清潔工,每天穿著橘色工作服,從橋頭掃到橋尾,再從橋尾掃到橋頭,一掃就是一天。遇到當年乘船的熟人,便會停下來拄著大掃帚,脫下黑乎乎的手套,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煙盒來,請別人抽上一根,自己也來一根,聊上幾句,等熟人走了,再繼續掃下去。

紅袖經常約了紅拂回西河村娘家里去看望同樣孤身在家的翠子。翠子現在已經腿腳不方便了,嚴重的關節炎,是年輕時生那個討債鬼落下的病根子。每天只能拄根木棍,趁陽光正好的那會兒到鄰居家走走,也不能多走的,走幾步就要坐在路邊休息好一大會兒。要是遇上陰雨天,兩個膝蓋骨是錐了心的疼,索性是連床邊也不下的。大哥紅軍受大嫂制約著,也不太管這個跟他并無血緣關系的“繼母”;二姐紅英嫁的遠,又忙著在深圳兒子那帶孫子,也是很少回來的。

紅袖倆姊妹來了,翠子比什么都開心。總是要掙扎著起來親自下廚給她倆做上一桌子菜。三個都經歷了歲月洗禮的孤獨女人,會像她倆小時候那樣在院子里那棵木棗樹下擺上一張小木桌,團團坐下,吃著,聊著,笑著。夏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來,落在她們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里,倒像是晶瑩的眼淚珠子。臨走前,翠子總是要站在院子前看著她倆走遠。只要她倆一回頭,她便會使勁地揮手,招呼著她們下次有空再回來。等她們最終消失在了路的盡頭,她還是站在原地,怕是自己眼睛不好了,她們也許還在前面呢。夕陽落得那么快,眼看著地上的影子一步步地后退著,不一會兒就都暗了下來。有涼風吹來,翠子感覺了身上一陣冷,這才抹去了臉上的老淚,回家直接上了床,連燈也沒開。

紅袖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明明累得腰酸背痛可就是睡不著。即使瞇一小會兒也會經常被噩夢驚醒。沒個說話的人只能自己一個人在黑暗里胡思亂想,想累了就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亦或是淅淅瀝瀝的雨聲。每次下雨紅袖總是會想起那個已故的男人。紅袖記得他留下來的那天夜里貌似是下了雨的。身邊突然多了一個男人的氣息,所以那天睡得并沒有那么沉,迷迷糊糊間像是聽到了窗外的雨聲,也不大,窸窸窣窣地——或許是他在她耳邊私語也說不定。

早晨梳頭的時候紅袖發現不知何時鏡中的自己已經是滿頭的銀發了,恍惚著只覺得自己對著鏡子梳紅妝去見陳文斌還是昨天的事,怎么一夜之間就白了頭發?再看看鏡中自己日漸蒼老的面龐,坍圮的乳房,早已走形的身材,紅袖才真的明白自己正在一天天不可挽回地快速老去了,不禁感慨這一輩子就像是一場戲——一場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的苦情戲。自己孤身一人坐在黑暗的觀眾席上淚流滿面。擔心著又期望著,想知道這場戲的結局。心里清楚著這場戲隨時都可能戛然而止,落寞收場,落得一場人去樓空恩怨散。過往的一幕幕都在這并不華麗簡單搭建的舞臺上過著場,紅色的帷幕早已褪了色,落了層層的塵埃。紅袖與記憶中各個年代的自己無聲對視著,她們對著她笑著,哭著,紅袖這才發現自己這一輩子還真是酸甜苦辣皆嘗盡。紅袖又開始懷疑起自己是不是正在做著一場難以醒來的夢,這場夢做得太過于冗長逼真,以至于她也不能確定自己會不會在某一刻醒來——以一個二十歲妙齡女子的身份醒來,去重新開始自己嶄新的人生。

紅袖現在時常會想起那些在她生命里短暫停留或留下過傷疤的人。給予她姐妹倆生命卻丟了自己性命的生母,用米湯喂活她姊妹倆的奶奶,那個坐在八仙桌后叼著旱煙不讓她倆繼續讀書的爺爺,逼著她吃下一碗煎雞蛋的婆婆,還有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男人。怎么一下子他們都已經不在了,明明都是些朝夕相處的人,現在卻只剩下了掛在墻上的一張張遺照,用一成不變的表情日夜注視著她,提醒著她他們曾經的存在。紅袖頓時覺得生活失去了意義,自己遲早都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漫長的一生將會被壓縮得僅剩下一張毫無表情的黑白照片。她曾經做過的一切,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有關她所有的一切都將會在時間的洪流里被沖刷干凈,人們會想不起她的音容笑貌,會慢慢地忘記她,直到沒人知道大千世界上曾經有過這個她,這個平凡的農村婦女,也在這世上走了一遭,愛過一些人,也被一些人愛過,經歷了一場悲歡,做了一場夢,僅此而已。

【終】

我的七奶奶紅袖自殺后的第三天,尸體才被鄰居三華子發現。那時過完年還沒多久,陳文斌和書源回來了一趟又陸續回去了。三華子看她有好幾天沒露面了,以為她是回娘家了。可他每次走到她家門口總是能聞道一股刺鼻的農藥味,趴在玻璃窗上定睛一看,才發現躺在地上的七奶奶。三華子這才撞開了門,差點沒被撲鼻而來的農藥味和腐尸味熏暈,這才立即通知了外地的陳文斌和陳書源。

陳文斌和書源急急忙忙從外地趕回來,眼睛早已在路上哭腫了。見了橫在屋子里的尸首,又是一陣哭嚎。

西河村娘家那頭的人也來了。只見紅軍夫婦、紅英夫婦連同這頭的紅拂,攙扶著頭發花白的劉老太太翠子,后面跟了一大群兒孫,一個個黑著臉,走了過來。翠子還沒跨進門檻就開始放聲大哭了起來:“我的兒啊,娘的心頭肉啊,你受了怎樣天大的委屈了啊,走了這條不歸道啊,你有什么苦衷起來跟娘說啊!”哭著哭著便到了紅袖的跟前,顫顫巍巍地要往下跪,紅軍和紅英連忙扶著她慢慢地蹲了下來。翠子哭得眼淚鼻涕滿臉都是,哪里顧得擦,蒼老的雙手顫抖著去托紅袖的臉,只是站她身后早已泣不成聲的紅拂從腰里抽了帕子,替她揩拭著。

那紅軍叉著腰,對著跪在尸首腳下的陳文斌開口嚷道:“好好的一個人,怎么一句話也沒留下就喝下去一大瓶農藥,她心里要是沒什么苦楚,怎么會想到這一條道兒。你倒給我說說,你過完年出去前到底跟她說了些什么?”

七爺爺陳文斌滿臉的淚,眼鏡早已糊成了一片,哭訴道:“我能跟她說什么啊?還不是叫她自己一個人在家別虧待了自己,想吃什么就去買。過年的時候她跟我說她年前好長一段時間了睡不著覺,去給醫生看說是得了抑郁癥,開了點藥回來吃上了。我也沒太當回事,以為她只是一個人在家久了,沒個說話的人,才這樣。又擔心她是不是碰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了,也偷偷請了狐大仙來給她做了點法事,藥也沒停過,我走的時候看她有說有笑的以為沒事了。誰想到,這才出去幾天,她就想到這條道上去了!”

“你陳文斌這些年來在外面做的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妹子就是個軟柿子,隨便你怎么欺負,所有的苦水都往自己心里倒。平日里你要是能收斂點,何至于害得她如此的下場!”大舅紅軍接口罵道。

“什么叫我不收斂!你也不想想她劉紅袖為什么不敢吱聲,我這些年來是怎么過的你豈會懂!”陳文斌聽了這話,也是一肚子的氣,哭喊道。

“罷了!罷了!”翠子拉住了紅軍,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都別吵了,人都死了,舊賬還有什么好翻的。可憐我的兒,死在屋里三天都沒人知道,魂怕是早已破了,連我這老娘的最后一面都沒能見著。現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尸首這么一直放著也不是個事,趕緊入了土才是。”說著又趴在了紅拂懷里一陣痛哭。

陳文斌和大舅紅軍這才住了口,卻還是止不住汩汩留下的淚水。

亂亂糟糟辦了三天,一路敲鑼打鼓,這才順順利利地入了葬。時值初春,一望無際的田野里一片生機盎然的麥苗,長得比往年都要綠油。田野中央,一座新堆的孤獨土墳格外的顯眼,就像是綠色毛衣上的一朵黑色的胸花。我的七爺爺陳文斌坐在墳頭一根連著一根地抽煙,望著遠處的天空若有所思著。他一直坐到了夜幕降臨,也抽完了煙盒里的最后一支煙,這才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潮濕的泥土,向著遠處亮著微弱燈光的老屋緩慢地走去。

頭頂上是一輪皎潔的月亮,白梅花瓣似的,那靜靜灑下來的月光似乎也帶著幽幽的梅花香。看慣了人間幾千年的悲歡離合,這月亮也變得千瘡百孔了。她無聲地目睹了世間所有的故事,不發一語,卻都銘記于心。

遠處的小巷子里有誰在用古老的收音機聽著咿咿呀呀的京戲。那扯著嗓子一字一眼唱著的女聲隨風飄散到了村莊里的每一個角落,在這個寧靜的夜晚里,訴說著一段鮮為人知的如夢往事。那唱詞似乎是這樣唱道的:

簾外春寒料峭,冷被衾薄如絹綃。

不知是、誰家孤魂,竟可將這凡塵種種,如數皆拋。

遙憶當年,紅妝未抹,豆蔻待苞,人比娥女嬈嬌。

也曾是郎情妾意、花前月下,只求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殊不知、一夜風雨,半晌貪歡,竟將那一世苦根造。

從此手足陌路,親子難逢,夜夜梨雨如濤。

怎耐得花容褪色、青絲染霜,糟糠情義一夢遙。

空守得同床異夢,別離了雙飛燕,分散了鴛鴦鳥!

罷了罷了,劫劫在數,悲歡嘗盡,如夢一遭。

想那蜉蝣一世,也不過是、暮暮與朝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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