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到八丈高,秀芬終于做好了早飯。她隔著窗戶跟婆婆說,媽,飯做好了。孝蘭已經起身坐在床上,先是叉開五指把頭發朝后一遍遍梳理,然后用力搓臉,最后揉捏耳朵。一套動作做下來,她感覺神清氣爽,耳聰目明。這是她跟第三個男人耿老頭學的,幾十年如一日,一直堅持著,她受益匪淺。秀芬不叫她吃飯,她是不會下床的。她知道秀芬手底下慢,她要是早早洗漱好了,坐在屋里有等著吃飯的嫌疑,會給秀芬壓力,也顯得她沒眼力見。她不想給晚輩留下一天到晚就惦記著吃飯的印象,盡量不給子女增加麻煩是她給自己定下的原則。秀芬告訴她飯做好了,也是叫她吃飯的意思,孝蘭不用回答,她們之間已經形成了默契,無需用語言了。孝蘭穿衣服,下床,拄著拐杖去搭建在院子東南角的樓梯間廁所解手。把拐杖靠在廁所墻上,褲帶解下來掛在脖子上,廁所是蹲坑,她兩條腿僵硬的蹲不下去。于是她運氣,扎馬步,手柱膝蓋撅著屁股撒了尿。孝蘭回到自己屋,秀芬已經給她倒好了洗臉水。她把臉盆架上的毛巾撂到水盆里,手伸進去,水是燙的,她縮回手,說,榆木疙瘩嘛,大夏天的還倒熱水。
孝蘭想喊秀芬加點涼水,想想還是算了,湊合著洗吧。她翹著手指把毛巾從熱水里撈出來,虛虛地擰了一把,在臉上仔細地擦著。眼窩,鼻孔,嘴角都挖著擦到位了,臉上立馬紅紅的,熱氣騰騰。洗完臉,就著洗臉盆刷牙。牙缸里的刷牙水是溫的,牙刷上擠了牙膏,是秀芬給她準備好的。洗漱完畢,秀芬把臉盆牙缸撤了下去,把早飯端了進來,放在桌子上。笑著說,媽,飯還熱乎著,趁熱吃。孝蘭沒吭聲,在心里說,咋那么憨呢,一年四季不分場合,都是同樣的話,三伏天的,趁熱吃還不吃出一身的臭汗來。
秀芬倒會算時間,孝蘭剛剛放下筷子,她就進來收拾碗筷。孝蘭說,給我接一桶熱水,我要洗頭,擦洗身子。秀芬心想前天才洗的頭,咋又要洗?心里存著疑慮,嘴上卻不敢問。看一眼婆婆,答應著,好。孝蘭又交代說,用房頂上汽油桶里曬熱的水。秀芬心里不服氣,背過身嘴唇嚅動著不出聲地說,誰那么傻,不知道用現成的熱水,跑去燒水。
秀芬把碗筷拿到廚房,沒敢立馬洗鍋刷碗,而是放在水池子里泡著,先給婆婆準備熱水。她力氣大,右手提著一桶熱水,左手掂著一只大鐵盆,那是婆婆的專用澡盆,走進孝蘭屋子,放在屋子中央,出去了。再進來,端著一盆涼水,盆里飄著一只水瓢,放在水桶和大鐵盆旁邊,讓婆婆自己掌握著兌熱冷。秀芬做好這一切,看著婆婆,等候婆婆再下宗旨。她不敢提出來幫婆婆洗澡,婆婆洗澡時從來不讓她在跟前,從窗戶張望都不行。婆婆說,把柜子里那瓶海飛絲洗發水給我拿來,再把力士沐浴露也拿來。秀芬笑了,說,峰峰媳婦早就交代讓你用他們買的洗漱用品,說是用了海飛絲頭發特別的絲滑,梳子都搭不上。用了沐浴露皮膚滑潤的像綢緞,而且聞著香噴噴的。以前咋說你都不用,今兒個咋想著用了?孝蘭在心里說,就你話多,自作聰明,不說話能把你憋死。她把頭扭到一邊,表示不屑回答媳婦提出的幼稚問題。
秀芬吃了軟釘子,并不計較。她惦記著泡在水池子里的鍋碗還沒洗刷,就走了。孝蘭聽著秀芬的腳步聲朝廚房那邊去了,這才走到門邊反鎖了屋門,又把窗簾拉嚴實。從柜子里拿出一身新衣服,再拿出一雙新襪子新鞋,擺在床上,仔細端詳著比劃了一番,又放回柜子。這才脫衣服洗頭擦洗身子。
孝蘭這次洗得特別仔細認真,把身體的各個角落都擦洗到了。秀芬洗刷完鍋碗,見婆婆屋里的門還關著,不放心,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聽見里面嘩嘩的撩水聲,知道婆婆一切安好,就轉身走了。回到屋總歸是不放心,過一會就過來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一聽,每次聽到的都是撩水聲,提示著婆婆屋里的洗漱正在進行中。她是粗枝大葉的人,也沒多想,提著籃子,借著上午天氣涼爽,到菜地里摘幾樣菜,給午飯備用。
秀芬從地里回來,看見婆婆屋門虛掩著,知道婆婆終于洗漱結束了。她放下菜籃,去婆婆屋里倒臟水。婆婆躺在床上,旁邊并沒看見換下來的臟衣服,婆婆愛干凈,不可能洗澡不換衣服。她伸著脖子在周圍找了找,沒有。本想問婆婆,看見婆婆閉著眼睛,她沒敢叫醒。秀芬有點納悶,婆婆怎么這么早就午休了?心里存著疑慮,不敢打問。端著污水,輕手輕腳地出了門,倒在大門外污水渠里。再進來把水桶和水盆拿走,拿拖把把地面上的水漬來回拖著,直至拖干凈。
正在她猶豫著要不要請示婆婆晌午飯想吃啥,孝蘭開口了,說,晌午飯做晚點,你困了先睡午覺,睡夠了再做,天太熱也沒啥胃口。難得婆婆開恩,秀芬早上起來得早,這時候也困了,正想瞇一會呢。家里就婆媳倆,一天吃兩頓飯,晌午飯一般都到半下午了。秀芬趕忙答應著,好嘞!又想著一次問到位,就不來打攪婆婆午休了,于是問,媽,你晌午飯想吃啥?孝蘭說,天熱,沒啥胃口,打攪團,漏魚魚,吃著清爽可口,也不怕放涼,吃不完的攪團放在冰箱里,明天早上做汆攪團。婆婆想得如此周到,令秀芬感動。可是攪團和魚魚做起來很費事,秀芬有點發怵,又不敢反駁,聲音蔫蔫地答應了。
秀芬走后,孝蘭又在床上躺了一會。下床去廁所,路過廚房,看見秀芬在里面做晌午飯的準備工作,她心里有些過意不去,輕輕地嘆口氣,在心里說,可憐的娃,你也太實誠了。隔著窗戶,把秀芬的背影看了又看,感嘆著,老了,背都駝了。孝蘭從廁所回來,看見秀芬還在廚房專注地忙活,她沒敢耽擱,匆匆回屋,麻利地脫掉舊衣服,換上一身新衣褲,穿上新襪子新鞋,拄著拐杖出了門,反身把大門輕輕掩上。朝街道兩邊張望了一下,街道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連知了都熱得不吱聲了,這正是她要的結果。
出了街道,孝蘭朝村西的機耕路走去。這條路她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七幾年是她帶著村里的婦女跟男社員一起修起來的。那時候她不到四十歲,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機耕路兩邊是農田,八十年代包產到戶,分給村民家了,所以種植的農作物各不相同。從空中俯瞰,百衲衣似的。玉米,谷子,芝麻,棉花,紅薯,應有盡有。因著今年雨量充沛,莊稼長勢良好,都有一人高了。還有一塊地種著楊樹,這么肥沃的土地用來種樹,可惜了。她認得這是大隊會計雙印家的,雙印腦瓜子活,當初種樹是想賣樹苗掙錢,結果行情一路看跌,就沒賣出去,如今長成了參天大樹,有二三十米高,直溜溜的,整整齊齊地排列著。
孝蘭路過自己家的地,停下來。五分地秀芬全種上了蔬菜,叫菜園子更貼切。絲瓜,黃瓜,西紅柿,辣椒,茄子,豇豆。秀芬說這塊地離水進,澆水方便。孝蘭知道,秀芬嘴笨,不會說,她種這么多菜,家里根本就吃不完,是想著兩個小叔子回來,有菜吃,走時還可以帶些回去。
孝蘭想起了二雷和三雷。二雷跟張紅香半年前終于回來了,住了幾天,張紅香看見婆婆也老了,一副風燭殘年模樣,心里的怨氣消除了大半,心結就此打開。二雷看見媳婦心結打開,他很欣慰。心情好了,病就去了大半,兩人看起來精神不錯。張紅香讓二雷留下來照顧婆婆,替大哥大嫂分擔。二雷就留下來照顧母親。第三個月,三雷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也回來了。看見二雷就笑,有理還不打笑臉人呢,何況是自己的親弟弟,二雷沒提欠錢的事,三雷也沒提還錢的事。孝蘭見兄弟倆和和氣氣的,她也就不追究三雷十幾年不回家的原因。清官難判家務事,何況她已經是耄耋老人,沒精力掰扯兩兄弟的是是非非了。三雷態度很好,說他留下來照顧母親,他是贖罪呢。二雷就回城了。三雷照顧孝蘭到第三個月,大雷說,好了,就算咱兄弟三人三個月一輪流,你倆都夠三個月了,該輪到我了。
要說三兄弟哪個照顧的最周到,孝蘭心里最清楚,還數二雷最合她心意。二雷脾氣好,她說想吃啥飯,二雷就給她做,不光可口,速度還快。每天晚上給她洗腳,過幾天還給她剪手指甲,腳趾甲。有二雷做比較,三雷就差點,沒耐心,還懶,經常讓她吃剩飯。唉!孝蘭嘆口氣,三雷能回來伺候她她就滿足了,她都做好了這輩子見不上三雷的思想準備了。
頭頂的太陽直射下來,空氣是燙的,機耕路也是燙的,機耕路早幾年已經硬化了,成了水泥路,水泥路更容易吸熱,簡直是高功率的吸熱器,太陽落山后,白天吸進去多少熱量,夜晚就會盡數釋放出來多少熱量,簡直就是一部大烤箱,走在路上能把人烤焦。村民還是喜歡把硬化過的水泥路叫機耕路,叫習慣了,改不掉了。莊稼也被曬蔫了,苞谷葉子都打卷了,個別棉花苞蕾經不住太陽的熱烈照射,提前咧嘴笑了,露出星星點點的白牙齒。
八月初,下午兩點,孝蘭走在機耕路上,她的影子是黑黑的一團,團在她腳下,就像是她的褲子褪在腳面上。孝蘭三十多年沒干農活了,暴曬在太陽底下也沒感覺多熱,也許暮年身上的陽氣少了,毒太陽一照,反而感覺暖融融的。右手邊有一條隱隱約約的小路,被野草覆蓋,孝蘭用眼睛一掃,認出了正是她要找的那條路。孝蘭停下來,前后左右看看,這個時候,誰會出來呢,農村人現在也會享福,中午要睡個午覺。機耕路高出田地兩尺,孝蘭先把拐棍杵在路基下,試探了虛實,扎結實了,然后才跨下去。順著似有若無的田間路朝前走,很快就淹沒在濃密的莊稼地里了。孝蘭沒記錯,這條路果然通往機井,機井是她所在的二隊在七十年代打的。為了灌溉周邊的農田,避免在灌溉季節爭搶河水打架,每個生產隊都有自己的機井。她帶著隊里的婦女,跟男人一樣,挖土,挑土,運土。越往下挖,石頭越多,很難挖,手上的皮都震裂了。那時候社員的干勁都很足,就跟汽車喝飽了汽油似的,轟隆隆只管朝前跑。
孝蘭走走停停,終于走到機井旁。機井早就廢棄了,卻沒有垮塌。那時候人實誠,干活不偷懶,機井壁是一塊一塊石頭壘起來的,很結實。機井臺上,野草從石頭縫里冒出來,竟然還開著幾朵藍色的大喇叭花,幾朵白色的蛇床子花。這些花草使得機井不那么寂寞。孝蘭站住,雙手撐在拐杖彎頭上,叉開兩腿,抻著脖子朝機井里望了望,機井有二十米深,深不見底。這里地處平原,水源淺,前幾天下了一場暴雨,井里應該有一半的水吧。
孝蘭扭頭朝來時走過的機耕路望去,機耕路被莊稼擋著,已經看不到了。她手搭涼棚,朝天空望望,湛藍的天上沒有一絲云彩,卻有一彎上弦月,掛在離太陽不遠的天空。她認得,那是七月初五的月亮。她低下頭,把下巴抵住扶在拐杖的手背上,一雙鴛鴦眼低垂著,休息了一下。然后,她直起腰,拄著拐杖沿著井臺朝前走,憑著記憶,以太陽為參照,辨認著東西南北方向。她走得很慢,拐杖杵在井臺上,發出拓拓聲,更顯周圍寂靜。孝蘭圍著井臺轉了一圈,回到起點,這里正對著南。她把棗紅色拐杖輕輕放在井臺上,拐杖彎彎的把炳朝著東方,直直的杖桿指向西方。孝蘭久久端詳著拐杖,彎下腰左右挪移著把拐杖擺放端正。白晃晃的太陽下,棗紅色拐杖猶如一個大問號,靜靜地躺在井臺上,然而又是那么的觸目驚心。孝蘭繞過拐杖,朝前走了幾步,來到井臺沿上,朝前一撲,跳了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