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屋被拆的時候,我正在城里喝酒。房間里酒令喧天,笑語歡顏。我清啟紅唇,白酒的醇香在齒間彌漫。電話那頭傳來聲音,你回不回來,要拍照留做紀念還來得及。白酒下肚,酒意上頭,霎那之間一陣昏眩,仿佛時間靜止,山河失色,我陷身在無邊無際的寂靜里。
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我沉迷在城市的森林,已不大習慣行經回歸老屋的道路。那個有著低低屋檐的老屋,那個在天地之間倔強挺立的老屋,已經寂寞得太久。
春節燒香,順道看老屋。推掉了,斷垣殘壁,瓦礫里長出野草,在寒風中蕭索搖曳。階沿還在,石頭上長出薄薄的青苔。當年,我就坐在這樣的青石上,看流螢飛舞,銀河漫天。多少個晴朗的夜晚,我獨坐在院落的階沿上,期待著月上東山。記不得多少個夜晚,那白霜一樣的清輝,在我童年的幻想里穿行,低綺戶,轉朱閣,照無眠。
現在,東山已經夷為平地,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城市的步伐正在逼近這座漸漸荒蕪的村莊。而我的老屋,就在這巨大的腳步聲里支離破碎。
在老屋的地基上徘徊許久。沒膝深的野草裹挾著我。在墻角處,我無意踢出一只搪瓷大盅,壓癟了,沾滿了泥土。
我還是認出它來了。就是這只搪瓷大盅,每一次我放晚學回來,母親都會在灶膛里給我煲飯。每一次,我從灶膛里取出來,搪瓷大盅都帶著灶火的余溫。
這只搪瓷大盅什么時候廢棄的我不記得了。它已經掉了漆,斑斑銹跡里蜷縮著幽暗時光。那曾經有著蒼白月色的時光里,我漸漸長大。
伴隨著我長大的老屋推掉了,自此以后,舊故里,荒煙蔓草。
02
春節的時候,天一直陰著。陽光被埋藏在厚厚的云層背后。
突然接到電話,說初中同學聚會,規模較大,有十幾人參加。問我參加不。我愣怔了一會兒,回答說參加。初中同學很少見面,有許多人我都不記得了。常見面的,就是居留在這個城市的幾個同學。其他的,像候鳥一樣,在不同的城市之間遷移。
我一直擔心怕認不出同學而尷尬。畢竟,畢業分別快二十三年了。都說,歲月是把殺豬刀,刀刀催人老。音容笑貌,已非昨日。
及至見了面,我還是一一認出他們來了。塵封的記憶打開決口,那些年少往事洶涌而至。
有人問,偶像怎么沒來啊?組織者說,喊她了,她有事晚些來。見我一臉驚異之色,便說,她回涪陵了,不去福建了。
偶像是我們班男生傾慕的一位女生。嬌小的臉,嬌小的腰身,一條黑油油的大辮子掛在腦后。走起路來,輕盈曼妙,像跳著舞蹈一樣。我常常記得,她穿一件深藍的上衣,腦后的辮子很好看地擺動。后來,當我讀到“待我長發及腰,少年娶我可好”這樣的句子時,腦海中就浮現出她的畫面,嬌小的腰際,長發很好看的搖晃。
讀書三年,我們很少說話。讀到初中快畢業的時候,她突然沒來了。座位空了很久,我的眼前便沒有了辮子好看地擺動的情景。慢慢地,有了關于她的謠言。說她跟附近的一個工人私奔了。去了遙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
聽著這樣的謠言,我悵然若失。
再后來,我一直沒有再見過她。
吃到快離席的時候,偶像終于到了。她進來時,我沒有認出她,我以為是服務員大姐,我沖她喊,來一份萵筍,要嫩點的。一桌人笑起來,說你敢跟女神這樣無禮啊,罰酒。
我認罰。
酒苦澀地灌進喉嚨,我看見偶像的臉上露出了笑意,眼角的魚尾紋深入發際。曾經的一頭青絲,染成如今流行的板栗色。
相見不如懷念。
我情愿她停留在我的記憶里。
我的記憶里,她深藍色的衣服,長發及腰。
03
每一次路過高筍塘轉盤的時候,我都會潛意識地朝那個賣百貨的小賣部張望。七年前,小賣部門口擺著一把藤椅,上面坐著一個胖胖的男人,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肚子,常乜斜著眼打量擁擠的大街。
偶爾,他也會站在大街上跟附近的攤販打紙牌。生意來了的時候,他把牌扣在紙板上,胖胖的身體爬上爬下,身手敏捷。他帶財運,小賣部只有他守著,生意才好。坐在藤椅上的他,笑容可掬,一團和氣。每每思量,他迅速長胖,居胖不下,應該給這個職業有關吧。
他是我的發小。從小身體健壯,骨骼粗大。有一年他家打牙祭,一大缽回鍋肉被我倆悉數收入肚內。那個時候,他一點也不胖。粗眉大眼的,很招女生喜歡。他高中畢業后,到綢廠做了幾年合同工。后來就擺夜市,不賺錢,就盤下了這個小賣部,終于安生下來。
我常常到他的店里去耍。吹完金庸的武俠小說后,他就給我擺談這個城市各種亂七八糟的奇聞。有時候,逗得我開懷大笑。
我很享受那樣的日子。無聊的時候,我都會去他那里。一陣天南海北的胡侃之后,人無比輕松地回來。
有一段時間,他堅持吃減肥藥,想要瘦下來。可是一點效果都沒有。他對我說,解手出來都是油水,可就是不掉膘。我很為他擔心,他胃口好,睡眠好,又不運動,肥胖者的三大忌他都占齊了。聽說有一次,他坐在藤椅上打瞌睡,摔倒在了街上。無意當中,他自己成了這個城市別人擺談的奇聞。
生死毫無征兆。當朋友發信息來說他死了的時候,我一點都不相信,因為前幾天他都好好地坐在藤椅上,穩如磐石。
但他確實死了。一覺下去,再沒醒來。
那個小賣部至今還開著。去年這個城市進行立面改造,小賣部出落得漂亮了。
但門口的藤椅卻沒有了。我每一次張望,心,無比寂寥。
04
世事無常,唯常別離。
紅顏老去,別離當年對鏡貼花面如玉,戀情生變,別離耳鬢廝磨輕衣弄笑,生命逝去,別離滾滾紅塵與血肉情誼,甚或,老屋圮傾也是一種別離,別離的是炊煙裊裊與聲息可聞。
時光不可逆轉,別離的笙歌處處伏筆。
此刻,眼前新人歡笑,一轉身,已是零落故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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