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吟

黃堡文化研究 第268期
作者:和谷
編輯:秦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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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省城工作之后,有了妻室兒女,便很少能回故鄉看看。每當我觸到“鄉情”的字眼,就不禁默吟“慈母手中線”的詩句,久久地陷入思念的意緒中。

渭河北岸的故鄉,土地瘠薄,人們生活一向很是簡樸。記得童年的時候,是不曾披過一件“洋布”的,自春到冬,總穿著一身母親織的土布。上小學時的書包,也是紅藍網格的粗布做的,卻孕育了我童年的夢。

一到秋天,隊上分了棉花,多半是因受旱未綻的棉桃。陰雨天,就和母親在土窯里剝棉桃,撕開來晾干。遇趕集的日子,我牽著母親的衣襟,背著大包袱到彈花店去。彈花是不收加工費的,帶走花絮,留下花籽即可。而花籽是可以榨油的。

歸來,折一支高粱秸,就著青石炕沿,撕開一片片花絮鋪了,卷在高粱秸上,滾幾下,就成了一個圓筒。這種玩活,我是樂于干的,而且很在行。那一片片潔白的棉絮,薄得像鳥兒的羽翼,又使我時時想到天上的云朵。

母親則搬了紡車來,給弦上涂了蠟,給錠子抹了油,便盤腿吱嚀嚀地紡起線來。左手指那么輕巧地繞動了紡車,右手捏著我卷好的花筒,直側著身子扯到背后去,又回一下紡車輪,將抽開的細絲纏在旋動的錠子上。線穗漸漸胖,花筒漸漸瘦了。節奏和音響是那么單調,在我聽來,卻似乎是世界上最好聽最深情的音樂。

爾后,擇個響晴天,母親又將線穗穿上軸兒,在窯院里立成一排,牽住各自的頭緒,合成了線團。再漿洗過,梳理勻稱,一絲一縷地繞到織布機上去。
于是,母親便坐在了織布機前,拋著梭子,踏著腳板,經經緯緯地交織著生活的希冀。燈下,窗前,百八十天才能織得完它。而我,這陣兒是幫不上母親一點忙的。我覺得母親為了兒女們,實在是太勞累太疲倦了。

質樸無華的土布,為我遮體御寒,伴我長大成人,給了我溫熱,給了我母性的力量。那一絲一縷,有如情感的琴弦,交織得太密太密了。

那年冬天,我從陜北旅行歸來,途經故鄉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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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這么些年了,母親還是那樣,在燈下縫縫補補個沒完。見我的棉襖破了一處,硬要我脫了補補。望著母親顯然蒼老了的容顏,我有些不肯。她那有點斑白的鬢發,似乎是紡線織布粘上的絨絮,永遠也拂不掉了。她臉上織滿了皺紋,又像土布似的粗樸。

母親從那個用了幾十年的舊笸籃里拿出針線,還是那么個木片做的線板,抽出一絲線來,穿呀穿的,觸到了眼前,卻怎么也穿不到針上。

我看母親扭過身去,抹著淚,我的鼻子也酸楚了。母親年輕時那紡線織布的利落勁,已經成為往事了。

前些日子,我給母親買了件棉上衣。寄去了不幾天,妹妹寫來信說,母親嫌“洋布”穿上扎眼,還是親手織的土布好,讓給我未過門的弟媳婦穿了。

讀信時,我的孩子要我給找條線,說到郊野里去放風箏。我不知找了根什么線,把孩子打發走的,心緒卻被線兒牽回了渭河北岸的故鄉。

我想,母親斑白的鬢發,絲絲縷縷,此時也許正飄繞在故鄉山塬的風里。也許她正站在山塬的窯院前,思念她的游子呢;她該知道,她的游子在思念她吧!

我信手鋪紙揮毫,錄了一首久已藏在心底的稔熟的詩,貼于書桌前。這便是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1982年5月于西安后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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