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爾扎克那里,小說描寫的是過去之事,它們具體入微,仿佛觸手可及。在巴爾扎克手中小說被披上了一層記錄的外衣。
如果將小說追溯到《堂吉訶德》(它作為歐洲小說的鼻祖而存在),那么可以說小說始于虛幻(堂吉訶德的故事并不會發生在真實的人身上),而到了十八、十九世紀——以狄更斯、巴爾扎克為代表——則變得真實具體(我們知道小說中人物的形象、著裝,甚至可以看到他們胡須中間粘上的白色米粒)。這,是一種偏離,還是一種發揚?時間推移到二十世紀,以卡夫卡為例,他重新將小說抽象,在他那里標示具體事物的時間和空間都變得模糊——誰記得變形記發生在哪一年代哪一條街道?誰記得約瑟夫·K的年齡、身高以及容貌?
中國小說也經歷了類似的軌跡。據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國小說始于稗官,為“街談笑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早期的作品,如干寶《搜神記》、佚名《山海經》……所記都是怪談,可以說是荒誕不經的。這一傳統一直延續下來,直到清朝我們看到蒲松齡還寫出了《聊齋志異》這樣的小說集。
魯迅說,小說至唐大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于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意思即說,唐朝時才開始創作(!)小說。這結果首先就是情節更加宛轉豐富,細節趨近真實,所寫故事也不僅僅是志怪,都和人事關聯——但這仍舊是“傳奇”(不會發生在真實人物身上,但一旦我們認可故事開始,就會覺得這么講故事合乎情理),比如唐初的《補江總白猿傳》,后來的《南柯太守傳》《霍小玉傳》以及著名的《紅拂記》。
另一個結果就是小說的篇幅,被大大擴充了。到了宋朝,小說再變,白話小說興起。自宋以降,長篇的章回小說涌現,如《大唐三藏法師取經記》《大宋宣和遺事》《水滸傳》《三國演義》《十二樓》《三俠五義》《施公案》《老殘游記》《官場現形記》……以及集大成的《金瓶梅》(明)、《紅樓夢》(清)。雖然也有《西游記》這樣的神魔奇幻之作,但總體上是寫實的,類似于狄更斯和巴爾扎克的風格。
少數的例外。清朝雍正年間出了一部奇書:遼東人曹去晶寫的《姑妄言》,雖然是艷情小說,但是想象奇絕,有變革之象卻終于波瀾不驚。更接近于卡夫卡的小說吧。另外,光緒年間有《野叟曝言》,據魯迅說包羅萬象,被推崇備至,可惜沒讀過不知道底細。
我們不得不審視這些變遷,究竟哪一種形式更“像是”小說?當然,小說不必只有一種形式,但我們要找到契合小說本質的那一種。于是,問題變成:什么是小說的本質?即什么是小說?
毋庸說,小說的對象是人,是生存于某一狀態中活生生的人。巴爾扎克也好,卡夫卡也好,他們都是在描述人的(生存)狀態。前者在歷史中鋪陳,而后者則在“現時”表現。“現時”一詞或許并不準確,但它試圖說明作者對時間這一維度的漠視,或者說時間僅僅是表現順序的一種手段。如果小說家認為生活在“現時”(對應一種生存狀態)的人和過去以及未來的人并無本質不同,那么時間還有什么意義呢?具體的空間還有什么意義呢?
小說家要真正關心的就是筆下的(生存)狀態以及主人公在這種狀態下的境遇。當人們試圖解讀卡夫卡的時候會說,卡夫卡極力詳細地描繪細節而使得故事真實。但這只是人們站在觀察者的角度下的結論罷了。在卡夫卡寫作的時候,他認為筆下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或者說那就是他認識的、要表達的人物狀態、境遇——就像巴爾扎克寫高老頭的胡子是灰色的一樣真實。
堂吉訶德也罷,葛朗臺也罷,約瑟夫·K也罷,他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對一個小說家來說,就是構建這個世界、豐富這個世界,并保證這個世界能夠盡可能千秋萬代地長存下去。從這個角度看,在小說中重現北京的街道建筑是徒費筆墨的(它們終有一天會逝去,被一批新的建筑替換)——北京并不重要(它只是某個符號),重要的是這里的人以及他們的狀態。當然他們生活的建筑、裝飾是必要的,因為它們屬于其生存狀態的一部分(就像他們自身向外的擴展)。所以說,在卡夫卡的《城堡》中,城堡可以是北京,也可以是倫敦或者紐約——這并不重要。這就是小說——或者說我所理解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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