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秋天,在海南島的東北部靠近銅鼓嶺那個地方登陸了一個超級臺風,風力在十六級以上。臺風中心經過的龍樓、文教等地的村莊,樹橫屋倒,果落瓦飛,暴雨下個不停。由此引發的山洪淹沒了大片田洋。大部分的農作物嚴重失收,農民的生計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重整家園的任務一時間十分艱巨。各村老舊磚瓦廠生產的磚瓦嚴重的供不應求。于是一批新的磚瓦廠相繼在文教河畔建立了起來,我們生產隊也建了一座新的磚瓦窯。
某天早上,露水還未散去,太陽正欲探出它的半頭。一位三十出頭的壯年,蹣跚的走在去田的路上。他的前頭走著一頭大水牛,他用鞭子抽著牛的屁股,不停的‘’上,上‘’的吆喝著,那牛似乎很聽他的話,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在我們那里,牛是用來耕地的,尤其是村里的溪圮田,爛泥很深,在田間進行耕作,常常泥沒小腿。一般的小黃牛不大管用,大水牛便派上了它的用場。
五爹家養了一頭很聽話大水牛,是隊里耕田的主力。不論是男女耕手,都喜歡吆喝它,拉著它去犁田。它既賣力又聽話,還很熟犁田的套路,你不論怎么抽它鞭子,它都不會用后蹄去踢你的腿。是那種甘心‘’被騎‘’的老牛。
那天五爹起床很早,接完牛尿之后,便趕著他的大水牛下田去了。不過今天他的牛不是趕著去耕地的,而是要去磚瓦灶工地上踏土去。隊里新建的磚瓦灶就要正式開張了。
磚瓦灶開工的第一天。隊里請來了先父公(風水先生),按照風俗要宰豬殺雞祭灶神,欲借助灶神的力量,祈求來日隊上的磚瓦窯風風火火。同時希望隊里的農業生產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總希望灶神保護我們新開張的磚瓦灶爐火興旺,生產出更多更好的良磚良瓦。所以五爹那天起得比往常要早,準時將大水牛趕到灶上去。
五爹是灶里干粗活的主力,是攪拌瓦泥的好把式,只要是隊上的事,他總是有使不完的力氣,什么事都要一馬當先。
跟著五爹之后早起的還有隊長、伍爹和我。
除隊長外,伍爹也是隊上新建磚瓦廠的創始人之一。他的年紀與五爹的年紀相仿可能悄長,名字和五爹的相近。但他對五爹總是哥五哥五的叫著。他那一米六五的個頭,因為長期彎腰打(制作)瓦,背脊悄悄的有點駝。
他說話的聲音總是輕輕的,人也比較低調謙卑,與村里兄弟相處,也總是處處顯得彬彬有禮。有了他,磚廠的灶火興旺便有了保障。
伍爹是一位入嫁我村的外鄉人,聽說是五十年代的高中肆業生,也算得上是我們隊里的大知識分子了。按理說,五十年代的高中學生應該是吃國家飯的人,不知為啥他卻一直在家務農。
也因為他家里兄弟多,沒屋無頭的,一直娶不到媳婦。三十多歲時才嫁給了我們村里的一名寡婦。
我們村里的那位寡婦人長得有模有樣的,十分標致。心地又十分善良,曾經被社員推選當過幾年的生產隊長。育有一仔,老公前些年在松濤參加水庫建設時不幸遇難,棄下她和兒子和婆婆仨人相依為命。因要照看婆婆和兒子,加上她也舍不得我們村的好田土而沒有改嫁。
好幾年里,她家中沒有個男人,什么事都由她一個人擔著,寡婦獨處,有時也會‘’門前是非多‘’,生活過得并不容易。自從伍爹入嫁到她家后,他們的家又興旺了起來,成了好的一家子,也成了村里的模范夫妻。
在此之前,伍爹一直在外地的磚瓦廠干技術活。是打磚瓦的大師傅,比較熟悉磚瓦廠的工藝流程。同時他又是一名早期的高中生,估計也懂得一些熱力學方面的基本原理,所以由他來主持我們隊里的磚瓦廠技術工作,應該是游刃有余的。
那一年我剛好中學畢業,被派往灶上去陪大人一起玩土,由于什么技術活都不會,只好跟著五爹干著放牛踏泥的粗活。開始不大喜歡,后來我才明白那粗活也是活。
那天早上,五爹把那頭大水牛趕到了土坑邊上,那牛死硬就是不肯下坑,也許這是個陌生的工作環境,牛還不大適應;也許是那一個土坑太深了,牛有點怕。好在五爹諳熟牛性,自己先下坑去,手拿著一把稻草,牛才跟著下去的。那牛果然不負眾望,踏土十分賣力。一個上午便把一個大坑的泥土踏好了,而且踏的十分均勻,伍先父看后十分滿意。我的工作就是在牛的背后抽它的屁股,讓牛在坑里不停的跑。
打磚打瓦是門技術活,盡管一招一式看似很簡單,卻包涵著不少的科學原理。每一個工藝細節都需要高人指點迷津。比如打磚打瓦用的木模就得十分的講究。選用的木材要耐水耐曬,不易變形,木工入榫的精密度更是講究十足。做瓦模所用的木材基本上都是選用本地產的上等的黑蜜格。
制好的磚瓦胎,要放進灶里去燒結,灶內疊磚疊瓦也有自己的套路,不同的土質,不同厚薄的磚瓦有著不同的縮水率。煙火的通道設置就顯得十分重要,如果疊的不好,在燒火的過程中出現塌方堵住火道,就會產出大量的廢品。所以一個細心的,經驗豐富的師傅是十分重要的。伍爹就是那位‘’先父‘’。而我們都是伍‘’先父‘’的兵。
燒柴放火更是一門重要的技術活,一爐磚瓦成品的好壞,全靠放火先父(師傅)的拿揑。燒火時要火候適度,從小到大,順序漸進。整個工藝流程要求,溫度,濕度,土質,風向風力,木柴的燃燒值,時間的長短,都是必須考量的細節。而且都是個大學問。
在那種沒有儀器進行定量分折的條件下,全靠師傅的經驗來判斷,如果沒有經年的拿揑經驗是干不好那活的。這些手藝背后的知識,是我后來學到的,不知對否?如果不對,就當我是胡扯!不管怎樣,磚瓦工人的披星戴月,日曬雨淋的工匠精神還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最有趣的還是看看五爹的踏泥招式。大水牛在坑里踏土,只是瓦泥制作的第一步。往后還得經過人工的三割四蹭,反復翻踩才能成為合格的瓦泥。
只見五爹拿著割弓,像切蛋糕一樣一片一片,一層一層的切。然后又從這堆搬過另一堆,一腳深一腳淺的蹭。這過程和陶瓷廠的煉泥工藝基本一樣。不同的是,一個是用機器攪,一個是用人工踩。攪好的泥土要經常澆水養護,并用樹枝或稻草把它蓋住遮日,防止失水干裂。
只有好的瓦土才能制出上好的瓦,所以我才敢說‘’粗活也是活‘’。出了好瓦,軍功章上也有五爹的一半。
打瓦時我最服的是伍爹神奇的那雙腳,像猴子剝香蕉皮般的神來自如,只見伍爹從水中撈起瓦模,站在蔭涼的瓦棚下,在模底撒點細沙(方便脫模),然后用割土弓將泥巴割下一大塊。輕輕的往瓦模上一擲,再用他的光腳踩它四角上的泥土,這一過程總是一氣呵成,像魔術師們玩魔術一樣的輕車熟路。
而他的腳底又像沾了膠水一樣,多余的泥土穩穩的沾在他的腳底上沒有掉地,然后他又用力往模上一甩,泥巴又全數的沾在瓦模的泥團上,一點也不粘他的腳。這正是打瓦人練就多年的功夫所在。這一招式,伍爹教我試了許多回,終究也沒有練成。
瓦模四角上的泥士踩完后,伍爹又用割弓貼著瓦模輕輕一刮,移去剩下的瓦土。然后又用一把沾水的竹片,在瓦面上快速的拋一次光,瓦胎就可以脫模放到平整的實地上風干了。而曬瓦的地面必須通風良好,散熱均勻才行。再往后就是將涼干的瓦胎放到模具中壓成弧形,然后入灶分別疊放,再用木柴經過小火到大火將其燒結,由黑的胎變成了紅的瓦。
既然我不是干技術活的料,就只好經跟著五爹屁股后面,過村過戶的收購木柴。收木柴不需要技術,但要和各種人打交道,還要幫那些不識字的大媽大爺算好錢,開條據,記好帳。
有一次我到一家小學去收購木柴,學校的校長接待了我們,校長約五十開外,是位老學究,是解放前的高小生。他帶著一副老花鏡,總喜歡低著頭,從眼鏡框外看人。好多次,他都看錯了稱星。聽說他教小學三年級語文課很多年了。但他都總是開不好一張收款收據。每次我和五爹等在門外等他拿條據來付款,都要等上半刻。他總是開了撕,撕了又開,嘴里總是自言自語的說,當年應用文沒有學好。
還有一次收木柴,我遇到了一位不識字的老大爺,他怕別人騙他的錢,便用十六兩的小稱一點點的稱過一遍,然后加總。還請他的孫子幫他開好了收據,結果我們用十兩的大稱過稱時,他的收據和我們的稱重數據不符,他硬堅持說是他的收據沒有錯,錯的是我們的稱有問題,弄了一個下午也說服不了他的固執。直到他的兒子回來后,才把問題解決了。通過這件事,我想起了那位‘’人死錯了,我的祭文不會錯‘’的算命先生。想起了那些空談誤國的口號。也從這些人生百態中,增長了不少的知識。
在那些日子里,最有趣的還是大家揍在一起做各種各樣的‘’東道‘’(會餐)。‘’東道‘’的花樣很多,有殺雞殺狗殺鴨的,也有炒花生煮面湯吃的,最常見的是自家帶米帶糖做粿子湯吃。
有一次,瓦灶燒火的初期,活兒不是很忙,晚上無聊,大家揍錢帶米做粿子湯吃。每人出了一毛錢,從家里自帶一杯米。然后是大家‘’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每次做‘’東道‘’五爹一般都不參與,因為五爹家孩子多,家庭困難,他從不在外面吃獨食。
那一次,我們幾人乘著月色,摘來隊里的花生放在火上烤,然后碾成粉狀放在粿子湯里,那湯的香氣四溢,在場的小伙子們有意把湯喝得響響的,撩撥五爹的味蕾,結果五爹還是忍不住了,提出了五分錢只喝粿子湯的要求,引起了大伙的捧腹大笑。當然最后大家還是免費的請五爹喝了那碗湯,還多添了一些花生米給五爹吃,看他那斯斯文文的吃相,就知道是個好男人。哎,那年頭,像五爹這樣的農村男人真的太多了,誰嫁到他,誰就是拾到了寶。
如今,隊里的磚瓦灶早已不復存在了,五爹和伍爹也都成了八十老翁。那只勤苦的大水牛一定是在干不動活后被人宰了。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還愛不愛吃那些年的粿子湯,也不知道那些年我們偷吃了隊里的花生,會不會追逐賠償,不過它應該過訴訟期許多年了。那次偷來的花生做出的粿子湯,味道還是美美的,依稀還能聽到五爹喝那湯時的咝咝聲!
? ? ? ? ? ? ? ? ? ? ? ? Lin Daojin
? ? ? ? ? ? ? ? ? 2017.09.17于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