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每逢打雷,便覺得雷聲離自己很近,窯頂畔上、窗戶外,反正是離得不遠(yuǎn),就怕。看著外面黑云動地,遠(yuǎn)處的天快蓋到地上了,再緊響幾聲,雨就下來了。一股新鮮的土腥氣撲鼻子撲鼻子的味道,這是雨點子打上地皮以后,我最熟悉也最愛聞的味兒。
窯里一時黑沉沉的。如果此時正是半后晌,那窯里再黑,也不會開燈,雖說家家戶戶也就是個十瓦、十五瓦的燈泡,頂多不會多過二十瓦,可就是沒人開。
閃電走在雷前面,迅疾,嘩啦一閃,后面緊跟著或脆生生或硬錚錚的一聲、一串的雷。真怕人,雷聲初一響時,把人的心都震得跟上忽顫一陣兒,顫得心尖尖都仿佛疼。
這個時候,心里面就想起老輩人常常在耳朵跟前念叨的話:打雷的時候,雷公公順便派龍下來抓人,抓壞人。這些壞人包括不孝的、浪費的、偷奸耍滑的,有時候,也包括我們這種敲碗碟、騎枕頭的頑劣小兒。我怕就怕在這點上,雖說不是天天敲碗敲筷子,可偶爾也還是會犯上一回的。響雷打閃一下午,我不亞于在法庭上受審一下午,等到雨過天晴,終于松開緊攥的拳頭,讓門外面的風(fēng)吹一吹滿手心的汗。過不多時,就會忘了長輩們不能敲碗敲碟子、不能騎在枕頭上胡擰扭,否則會被雷打龍抓的告誡,故態(tài)復(fù)萌。逢這時,大人們恨得牙癢癢,就咬著牙根舉起手作勢要打:哎——敲碗敲筷子,討吃一輩子,到大也是個討吃子。
村子靠近河床的田地上,有一座龍王廟。有一年秋天,下了幾天大雨,河水暴漲,就把龍王廟沖塌了。村里人們背地里小心翼翼地笑說,唉呀,從前聽說過“大水沖了龍王廟”的話,沒想就真的沖了。
一個村里,哪能沒龍王廟。就籌款,重修。這回不敢把廟蓋在低洼處了,就蓋在了全村最高的山巔上。廟蓋好后,村里大請人,唱三天戲,請附近資深陰陽來給新塑的神像們開光點眼。我們?nèi)译x開老家三十多年了,也在受邀之列,就回去,上了布施,出了善款,看著自己名字被刻在功德碑上,立在廟前。開光那天,正是農(nóng)歷六月,五黃六月,熱。汗珠子從額頭上一路滾到眼皮上,就趕緊閉眼,不閉,汗珠子就流到眼睛里,剌得人清淚直流。真不知道這個披紅掛綠的陰陽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新修的龍王廟上,把龍抓人的典故描畫在了墻上。畫的就是世上有不孝順的兒女,有褻瀆神靈的不肖子,逢著雷公電母出巡,順便就把他們收拾了。而那些孝子賢孫們,則是好人有好報,這種好報可不是憑空來的,是天上的神明們看到了他們的嘉言善行,賜給他們的福祿。村里人信這個,但逢有什么大難小事,總要不辭辛苦,爬上高高的山頂,進(jìn)龍王廟磕頭跪拜、燒香許愿。
我一個叔伯叔叔,曾經(jīng)是個石匠,做過很多石匠活兒,給人家老下人(家中有人去世)的人家砌過藏,也參與過重建龍王廟,照理說,修橋蓋廟,在人們口中也是善事。可是,我這個叔叔,一生勞苦,近年來又外出打工,卻在一次下工后,在工地上的一個小小的蓄水池邊洗臉時,一頭栽進(jìn)池里淹死了。當(dāng)時正是晌午,周圍恰恰沒一個人,我這個叔叔就那么悄悄兒死了。留下一窩兒女,還有施工方賠的幾十萬善后款。辦后事時,請的陰陽還是那個給龍王廟開光給神像點眼的資深陰陽,有一道手續(xù),就是上龍王廟還閻王債。我跟著上去攝像留資料,眼睜睜看著陰陽站在幾尊神像前,搖頭晃腦,念完道教的無量壽經(jīng)又念佛教的金剛經(jīng)。
我又記起我小時跟隨父母搬離老家,初到鄂爾多斯的情景了。我那時八歲,坐著一輛敞篷卡車,在老家盤盤曲曲的山路上盤了無數(shù)個彎子后,終于走出了這片天地,又在快要吐得把腸肚都吐出來的時候,到了鄂爾多斯的地界。
那些年,雷多,雨多。
有一年夏天,是個星期六的下午,突然天就陰住了,陰得黑沉沉,黑得讓我想起了老家黑黢黢的窯洞和龍王廟里的黑云大仙。雨點子沒有一點兒征兆就砸下來了。砸了幾分鐘之后,就成了冷子(冰雹)。開始是小冷子,后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大得嚇人,快有湯圓那么大了。我們一家人站在學(xué)校破舊的家屬房里,擔(dān)心房頂一會兒之后就會漏雨。母親驚惶地問父親咋辦。父親說他聽老輩人說,逢這種時候,把菜刀扔在雨地里,雨勢就能變小。啪的一聲菜刀扔出去了,刀面上立刻落滿一層冷子,又被一陣急雨沖走。在我們一家人惶恐的注視下,落在刀上的雨點逐漸小了,小了,住了。
那一次,我和弟弟沒顧上問大人打雷下雨龍抓人的典故。父母也沒顧上和我們說,雨住了之后,他們說,要是在老家,這么大的雨下過之后,撈河炭的人早就擠滿一河灘了。
到如今,我也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沒有龍,會不會在打雷的時候來抓人。我兒子時常在打雷下雨天問我的問題是:爸爸,打雷了,是不是得把電視關(guān)了,不然會被雷打壞吧?
如今,也沒有人對天氣特別關(guān)心,問今天有雨、明天有風(fēng)的話。是啊,不管有風(fēng)還是有雨,出入都有車,淋不著,也刮不著。也不用怕旱了、澇了沒收成,反正餓不著。倒是我九十多歲的姥姥從前總愛看天氣預(yù)報,關(guān)心刮風(fēng)下雨打雷閃電的事情。如今,她住在十幾層高的電梯樓上,無論刮風(fēng)下雨,都是一個樣兒,也不看天氣預(yù)報了,因為老到看不見、聽不清的地步了。而她本身,也像被隔在窗外的雷電一樣,成為了一種可有可無的點綴。
這些年,雷還經(jīng)常打,雨卻下的很少了,記憶中雨打在土地上那股親切的土腥味也久不聞了。城市里的水泥地上,我記憶中的雷聲和雨滴,漸漸干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