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之致沅弟【1094】2024-10-8
致沅弟
咸豐八年三月三十日
沅甫九弟左右:
春二、安五歸,接手書,知營中一切平善,至為欣慰。
次青二月以后無信寄我,其眷屬(家屬)至江西不知果得一面否?弟寄接到胡中丞奏伊入浙之稿,未知果否成行?頃得耆qi中丞(耆齡,姓伊爾根覺羅1804~1863字九峰,滿洲正黃旗人。一字壽民,號蠖齋,道光十七年舉人。歷官江西袁州等知府,咸豐七年升為巡撫,支持曾國藩部在贛作戰,官至福州將軍)十三日書,言浙省江山(浙江省轄縣級市,由衢州市代管,位于浙閩贛三省交界處,是浙江省的西南部門戶和錢塘江源頭之一)、蘭溪(浙江省轄縣級市,由金華市代管,位于浙江省中西部。江山向東不過二百里地即到蘭溪)兩縣失守,調次青前往會剿。是次青近日聲光亦漸漸膾炙人口。廣信、衢州兩府不失,似浙中終可無慮,未審近事究復如何?廣東探報,言逆夷(對外國侵略者的蔑稱,這里統稱外國列強)有船至上海,亦恐其為金陵余孽(天京太平軍的殘部)所攀援(支持)。若無此等意外波折,則洪揚股匪不患今歲不平耳。
九江竟尚未克,林啟容(彼時太平軍九江守城主帥)之堅實不可及。聞麻城防兵于三月十日小挫一次,未知確否?弟于次青、迪、厚、雪琴等處須多通音問,俾余(讓我)亦略有見聞也。
家中四宅大小眷口清吉。兄病體已愈十之七八,日內并未服藥,夜間亦能熟睡,至子丑(夜里十二點左右)以后則醒,是中年后人常態,不足異也。紀澤自省城歸,二十五日到家。堯階(朱堯階1802—1872,名諱龔,湖南省雙峰縣杏子鋪鎮人,少好讀書,過目成誦。家貧棄學務農。后得鄰求其父得以續學。成年后居鄉講學,從者日眾。道光、咸豐年間,湘鄉一帶名人曾國荃、曾國華、曾國潢、曾國葆、劉蓉等,均曾在其門下讀書)二十六日歸去。澄侯二十七日赴永豐,為書院監課事。湘陰吳貞階司馬于二十六日來鄉,是厚庵(湘軍統帥楊岳斌)囑其來一省視,次日歸去。
余所奏報銷大概規模一折,奉朱批:“該部議奏。”戶部奏于二月初九日。復奏言“曾國藩所擬尚屬妥協”云云。至將來需用部費不下數萬。聞楊、彭在華陽鎮抽厘,每月可得二萬系雪琴督同凌蔭亭、劉國斌等經紀其事,其銀歸水營楊、彭兩大股分永。余偶言可從此項下設法籌出部費,貞階力贊其議。想楊、彭亦必允從。此款有著,則余心又少一牽掛。
郭意誠(郭崑燾(1823—1882) ,當代文獻(包括當代出版的簡體字版古籍)亦作“郭昆燾”,清代學者,湖南湘陰人,字仲毅,號意城。郭嵩燾弟。太平軍起事之處攻打長沙城時,與左宗棠一道輔助巡撫張亮基、駱秉章獻策獻計,襄辦軍務)信言四月當來鄉一次。胡蓮舫信言五月當來一次。余前薦許仙屏至楊軍門處,系厚庵專人來此請薦作奏者。余薦意城、仙屏二人,聞胡中丞薦劉小鉞yue(古代兵器,青銅或鐵制成,形似板斧而較大)(劉芳蕙,袁州人),已為起草一次,不知尚須再請仙屏否?余因厚庵未續有緘jian(信件)來,故未先告仙屏也。仙屏上次有一信與余,尚未復信。若已來吉營,乞先為致意(向人表示問候之意)。季高處此次匆遽congju(匆忙),尚未作書,下次決不食言。
溫弟尚吉安否?前胡二等赴吉,余信中未道及溫弟事。兩弟相晤時,日內必甚歡暢。溫弟豐神較峻,與兄之伉直kangzhi(正直)簡憺jiandan(清靜淡泊)雖微有不同,而其難于諧世,則殊途而同歸。余常用為慮。大抵胸多抑郁,怨天尤人,不特不可以涉世,亦非所以養德;不特無以養德,亦非所以保身。中年以后,則肝腎交受其病。蓋郁而不暢,則傷木;心火上爍,則傷水。余今日之目疾及夜不成寐,其由來不外乎此。故于兩弟時時以平和二字相勖xiangxu(互勉)幸勿視為老生常談。至要至囑。
朱云亭妹夫二十七日來看余疾,語及其弟存七尚無功名。茲開具履歷各條,望弟即為玉成之。親族往弟營者人數不少,廣廈千間,本弟素志。第善覘chan國者,睹賢哲在位,則卜其將興;見亢員浮雜,則知其將替。善覘軍者亦然。似宜略為分別;其極無用者,或厚給途費之歸里,或酌賃民房住營外,不使軍中有惰漫喧雜之象,庶為得宜。至頓兵城下為日太久,恐軍氣漸懈,如雨后已馳之弓,三日已腐之饌zhuan(飯食),而主者晏然,不知其不可用。此其深察者也。附近百姓果有騷擾情事否?此亦宜深察者也。
目力極疲,此次用先大夫眼睛,故字略小,而蒙蒙者仍如故。溫弟未及另緘jian,諒之。
兄國藩手草
評點:以“平和”養德保身
與當年丁母憂不同,此次丁父憂,曾氏于喪親的悲痛上更多一重壓抑。此壓抑中既有對軍事進展不順的煩惱,也有對朝廷待遇不公平的委屈,同時也有對自己諸多失誤的痛苦檢討。一年多來,曾氏一直處于一種病態之中,心血虧耗,夜不能寐,目疾嚴重,兩眼昏眊hunmao(老化)。他一面服藥調理,一面努力從源頭上尋找患病的根由。“胸多抑郁,怨天尤人”這八個字,大概是自我反省后所診斷出來病源。患有此病者,不但不可以在社會上立足做事,也不可以修煉好品德,甚至還會危害身體健康。抑郁則氣不舒暢,氣不舒暢則傷肝(木);怨尤則易生怒火,怒火旺則傷腎(木)。
病源找出之后,他對癥下藥,醫以“平和”二字。從此以后,曾氏的精神境界有了一番大的提高。
此信的末一段透露當時湘軍軍營中的一個重要現象,即廣開保舉之途。一場勝仗打下來,軍營中無論參與者、未參與者均獲保舉,軍營里固然人人沾潤,皆大歡喜,但國家的制度原則卻在無形中受到沖擊。到了后來,湘軍氣勢越來越大,保舉之風也便越來越盛,直到泛濫無邊的地步。有根本與軍營無關、從來只有在家種田守屋的人也獲得保舉,還有未成年的孩子,甚至有根本未出生、預先給他起好一個名字冒領軍功牌的。這種事湘軍各營中都普遍存在,尤以老九的吉字營最為厲害。老九以此作為收買人心廣結黨羽的一個重要手段。同治四年,在江寧打下后的某一天,曾氏與心腹幕僚趙烈文聊天時曾說過,湘軍為國家建立了大功,但也為國家遺下了后患。后患之一便是在戰爭中所被破壞的綱紀難以重建。曾氏為妹夫之弟所開的這個“條子”,其實也是在破壞綱紀。當然,他畢竟是明白人,即便在“玉成”親戚的時候,也提醒弟弟要注意“分別”對待,以免濫到連自己都不可收拾。之于“善覘國者,睹賢哲在位,則卜其將興;見亢元浮雜,則知其將替”,自古千古名言,只不過孰為“賢哲”,孰為“亢員”,卻不易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