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評點曾國藩家書之致沅弟(2)【1085】2024-10-3(2)
評點:去機巧求篤實
曾氏以奉行“拙誠”二字二著稱于近代。筆者有時想:倘若曾氏一輩子不離開翰林院,或者一輩子只坐詞臣、學政一類的官,他自謂“拙誠”,世人都可以相信。因為雖也是官,但與之打交道的是文章、學問,“拙誠”可以對付,而且也似乎要“拙”要“誠”才可以取得大成就。但他后半生專與人打交道,又絕大部分時間用在用兵打仗上,豈能“拙誠”?兵者,陰事(隱秘的事情,不可告人的事情。)也,用陰謀詭計,才能克敵制勝,一切都誠實坦白,還不被敵人所打敗?一個從政從軍的人,能有誠實可言嗎?
但曾氏早年在京師做翰林時便服膺ying(銘記在心、衷心信服)“不誠無物”的理學古訓,中年后辦湘軍與敵人周旋,仍念念不忘一個“誠”字,不僅自己堅持,還要兄弟部屬都要做到,在許多人看來,真的是一肚子書生氣!筆者想,曾氏不至于迂腐到對敵方也誠這個地步,他的“誠實”是用在自己營壘中間的。在他看來,立身處世應以誠為本,在朝廷做官應城,在外帶兵也應誠,做到事情不同,但做人的這個根本不應變。
古往今來,帶兵的將帥大談拙誠篤實的極少極少,而曾氏卻以此訓誡部屬,并且居然還因此取得了軍事上的勝利,這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奇跡。正因為此,過去不少人將他視為圣賢。
“強毅”二字,是人們所樂于稱道的,尤其是從事政治、軍事、商業等競爭事業的人更欣賞這兩個字。因為依靠強毅,人們可以將自身的潛能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來,從而獲取在一般狀態下所得不到的收效。曾氏是個強毅的人。他在一則題為《勉強》的筆記中說:“余觀自古圣賢豪杰,多由強作而臻zhen絕詣(達到絕高成就)。《淮南子》曰‘功名強成,名可強立’,《中庸》曰‘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近世論人者,或曰某也向之所為不如是,今強作如是,是不可信。沮自新之途而長偷情之風,莫過于此。”曾氏頗懂辯證法,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且善于劃清形似事物之間的內在界限。他的這個九弟在“強毅”方面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深恐性格強毅的兄弟走入“剛愎”一路,故特為強調“強”之最寶貴處在自強,即自勝之強。有哲人說,人的最大的敵人其實是自己。自我的長處短處,尤其是短處,不易看出,看出后要克服它更不容易。能夠戰勝自己弱處的人,的確是真正的強者。
世上許多所謂的強者,往往自視過高,自信過分,容不得不同的聲音,更聽不得批評的意見,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架式(姿勢),有形無形地拒人千里之遙,拒真知灼見于千里之外,其結果是給事業造成危害。這種強不是強毅而是剛愎。還有這樣一類的“強”者:他們成天算計的是別人,看到別人得了好處,有了成就,心里就不是味道,想方設法地給別人使一桿子,或是用歪門邪道去試圖超過別人。這種強,也不是強毅,而是強梁。
老九的強毅中既有剛愎(倔強聽不進別人的意見)的成分,也有強梁(驕傲自大瞧不起任何人)的成分,故曾氏要對他強調自勝之道,又特為指出他的軍營“銳氣有余,沉毅不足”的缺陷。軍營的狀態就是統帥本人的狀態,曾氏在這里是婉轉批評老九的浮躁、急功近利的心態。“其浮而不斂,兵家之所忌也”。其實,浮躁,不但是兵家之所忌,也是所有欲成功者之所忌。與浮躁相對的是靜。“靜”是中國學問中一個特別需要注意的大題目,很值得我們細加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