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詞里,有這樣一句:“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清歡”之味,原也不能體會。
正是貪嘴的時候,總也還是貪戀著那些濃烈至極的味道,名花傾國兩相歡,一盤辣椒干不干?這種情況雖不是家常便飯,卻也常常心向往之。麻辣香鍋、干鍋牛蛙、紅燒獅子頭抑或水煮魚,心里念著想著,皆是些大辛大膩之味,似乎進食之處,須得滿頭大汗、滿嘴流油方才過癮。
去吃蜀國烤魚,翻開菜單,最淡的口味,是微辣。
朋友聚會,“來來來,吃個火鍋,什么?你不吃辣?那多沒意思……”
“新開了家烤翅店,據說特好吃!”“怎么個好吃法?”“他們有一種烤翅,叫做變態辣!”
如此聲響,不絕于耳。于是,心底里,就把“吃的重”與“吃的熱鬧”抑或“合群”劃上了等號。明明吃不得辣,卻總喜歡湊幾分熱鬧,仿佛他人都吃,我不吃,便不對。幾人吃的酣暢起來,大笑而歸,即便肚餓,也好似樂在其中。
有一年赴京訪友,朋友說:“我請客吧,想吃什么?”“隨便。”于是,就上了一條賊船。店面名字記不清了,大約是叫“紅”。店如其名,確實紅的緊,裝修自不必提,等菜肴端將上來,那紅彤彤的一片,辣的惹眼,若不是戴了眼鏡,大概都看不見有什么菜。事實上,也確實沒看清有什么菜,清明也就在一瞬間,熱鬧的吃法,必與眼鏡是不相容的,沒有一進門就糊一層熱氣,已經待你不薄,面對熱氣騰騰的佳肴,眼鏡還不趕緊退下,等著汗蒸么?
這一頓飯下來,涕淚橫流,聊了些什么完全不記得,只記得喝水、夾菜、模糊的視野與腥紅一片,至今我都想不起來是X請的客還是L請的客,完全背離了探訪的本意。回到住處,胃疼了半宿,第二天起床一看,幾顆青春美麗嘎拉痘,傲然挺立。
至此終于有點明白,“重口味”,也許真的不適合我。
即便如此,我仍想勉力一試,畢竟,“吃辣是最容易打入小團體內部的方式之一”,這種觀點根深蒂固。
但又生來偏愛多想:
“今日朋友聚餐,緣何不叫我?”
“今日他們聚餐,怎的又叫上我了?”
“今日同事聚餐,緣何又不叫我了?”
時間久了,漸漸熬持不住,索性想著,不吃便不吃,何苦就要討好別人了!
于是乎,叫,便不客氣大吃一頓,不叫,給自己做份個吃,也不錯,如此一來,摒棄了那些個胡七八糟的想法,反倒輕松許多。某日又吃火鍋,眾人點菜:“小庸吃不得辣嘛!咱來個鴛鴦鍋!”不知是誰發現、又是誰提議的,竟引得附議一片。
原來合不合群,向來就與辣無關,交對了朋友,人家會掂量你的口味,付錯了真心,上趕著也沒人理你。
不再考慮飲食所帶來的意外負擔之后,發現自己最鐘愛的,還是母親做的“小清新”,不是說母親有多文藝,而是母親做飯從來不加額外的調料,最喜歡追求的,是食物本身的味道。
有一次朋友到訪,雄心壯志要到我家一展廚藝,進門之前,先行問道:“有沒有豆瓣醬?”
“沒有。”
“十三香?”
“沒有。”
“老干媽總有吧!”
“沒有。”
朋友聽罷,頓時偃旗息鼓,退了出來:“咱們還是出去吃吧!”
由此可見,我們家的廚房,是多么的純潔。
母親的拿手菜,是各類面食,以餃子包子為主打,混搭各類清粥小菜,但這其中又有名堂。父親不喜肉類,我先生無肉不歡,鄙人尚在哺乳期吃不得辣,于是我家做餃子向來三種,素餡一種,清淡肉餡一種,辣口肉餡又是一種,待到寶貝能吃輔食了,又加一種——小屁孩兒櫻桃小口,所以還得做個袖珍的。
素餡不素,調味以蝦皮為主,配爽口菜心,咬一口沁人心脾,抑或雞蛋攪勻攤平后略略煎過再切碎末入陷,配實心大蝦仁,貨真價實,足斤足量,以鮮代葷,莫不交口稱贊。食物的種類有千千萬,酸有柿子甜有梨,苦有蓮子辣有椒,絕不是離了油鹽醬醋就平淡如水了,即便如水,那也分甘泉苦泉,稍有差池便大不相同,不然也不會有那么多人對雨前龍井趨之若鶩。
葷餡不俗,這其中,最愛鲅魚餃子,不過這種餃子,山東之外,鮮有人吃的到,特此放這一饞。魚餡算葷嗎?當然算!因為,它不是一個人在戰斗,既然叫葷,這其中必然有肉。魚羊一體是為鮮,那魚豬一體呢?是為鮮的不得了。細膩的魚肉和豬肉一纏綿,便勝過人間無數,且二人甚為剛烈,誰家調料要是沒想通想要在其間插一腳,那這餃子必然以難吃的要命作為回報,沒有別的,他們只是想說:我們感情很好很純粹,并不需要額外的輔助。
有陣子流行做彩色餃子,我看著新鮮,攛掇著母親也來一個,母親問道:“那顏色是怎么出來的?”我想了又想,嚴肅認真的答曰:“不知道。”母親點頭稱贊:“白問了。”話雖如此說,晚飯間,卻又真的端出紅皮餃子來!
我激動的喊道:“啊!啊!”
母親順勢回道:“嗯!嗯!”
“啊!你是怎么做到的!”
“嗯!胡蘿卜說它會做,就粉身碎骨跳到面里幫我來著。”
“老媽天資聰穎,果然與眾不同!”馬屁趕緊拍上,鼓勵效果一流。
有個廣告不是說過么?回歸食物本真的味道,你可以試試,會不會變小孩兒我不知道,不過說不定會讓你想起小河邊吃脆黃瓜的春天、微炎里摘草莓的夏天、田野上炸螞蚱的初秋又或者屋檐下嚼冰柱子的冬天。
回歸食物本身,有時候并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享受這種簡單的快樂帶給我們的另一種歡愉。
有一次母親做了一大桌子菜,父親吃到大汗淋漓之時,忽然說道:此刻要是有一個大蘿卜,就更好了。
我們擁有越多的物質世界,反倒越容易懷念那簡單的“清”與“歡”。
人們一邊嚷嚷著飯店里的口味越來越重了,卻早已忘了沒有鹽的日子是怎么過的,人們一邊感嘆著旅游勝地越來越商業化了,卻還是絲毫不停歇的奔其而去。當我們在燒烤店與火鍋店大快朵頤的時候,當我們在風景區瘋狂照相的時候,當我們在聊天軟件上八面玲瓏的時候,一瞬的歡愉暫時麻痹了自己,但熱鬧的背后更長久的,怕是無盡的失落與空虛。
不化妝不肯出門,可化了妝,你又知道,那不是真的你,那個曾經干凈純粹的你。
就好像,我可以清楚的記得十八年前和姐姐捉魚的每一個細節,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昨天的全魚宴,到底是誰送我回的家。
我們懷念清歡,正是因為,我們失去了清歡。
亂花漸欲迷人眼,不如回家啃豬蹄。浮躁的社會,清歡更加難尋,可是很多時候,能夠解憂的,怕也只有清歡。因“清”而“歡”,因“平凡”而“快樂”,因“簡單”而“幸福”,這樣的事情,會不會從此塵封在記憶里。
其實我們的愿望很簡單,不過是希望喝了一場大醉歸來,推開門,會有一碗小米稀飯,在等著你。
看到它的一瞬,怕是會勝過萬千滿漢全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