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半月有余的雨,終于放晴。雨過天青,這青不是霽青。兩者雖然都指雨后的晴空,但霽青是凝凍的深藍,叫人看上一眼就要跌落進去。雨過天青呢,則有云淡風輕的淺致。仲春的晴空,就是這般剛剛好的青。初生的事物,花呀、葉呀、草呀、人呀,欣欣然、活潑潑,看久了不厭倦,只覺得寸寸光陰寸寸金。
《停車暫相問》形容春陽:“這春陽爛漫,照在一草一木上寸寸皆是光陰,又時時有去意,要在花葉上滑下來的樣子?!焙L?、櫻花、桃花、茶花、紫荊,要開的還未開,要謝還未謝,放眼望去,露紅煙綠,纖秾之間,各如其度。走在這樣的春陽里,最冷酷的心都要生出溫柔。
再過幾日就是清明,雨夜又聞春雷響過,山里的春筍該萌發了。俗語有云:“一夜春雨,筍與檐齊”說的是春筍生長極快,尤其經雨一潤,更是勢如爆竹,夜晚都能聽見它們拔節的聲音。所以,吃春筍與看春花一樣,得趁早,須適時而食。與春筍同期的鮮物還有蕨菜與椿芽,都如白駒過隙,錯過一季,相思一年。
吃春筍呢,講究全在一個“鮮”字,所謂“嘗鮮無不道春筍”?!渡嗉馍系闹袊诽峒按豪走^后的第一撥筍子,稱作雷筍,更講究“鮮”:“雷筍10天之內可以食用,10天之后就會長成竹子。保鮮時間極短,一早一晚,滋味便大打折扣,過夜再吃,已有隔世之感?!?/p>
想吃鮮得眉毛都要掉下的春筍,最好現挖現吃,片刻都不要耽誤。林洪深得此道,《山家清供》記載:“夏初林筍盛時,掃葉就竹邊煨熟,其味甚鮮,名曰‘傍林鮮’?!绷趾橛玫氖庆蟹?,在竹林旁掃葉煨筍至熟,煨后拆籜蘸作料吃。剛挖的筍,剛生的火,都還帶有昨夜未干的雨氣。這等吃法,吃的豈止是筍的鮮美,連竹林的清氣也一并吃下了。
對筍的烹飪,林洪認為,大凡筍貴而鮮,不宜與肉為友。黃庭堅也持同樣觀點,《食筍十韻》即云:“大都煮菜皆如此,淡處當知有珍味。”我承認,剛挖的筍,水足而潤,嫩極而脆,不用煎炸、不施醬料,只需將筍切片置于鍋蓋上烘蒸,飯熟之時筍亦香嫩,吃時蘸些醬油或辣醬,即可下飯。但對重油重辣的湘人而言,這個吃法鮮則鮮矣,余味不足。
我贊同李漁的做法?!堕e情偶寄》中云:用筍伴葷,非但要用豬肉,且須專用肥肉。由于“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筍,則不見其甘,但覺味至鮮”。肉向來做主角,這次卻為筍做嫁衣,“人止食筍而遺肉”
東坡曾經覺得肉與筍不宜合燒,否則有損筍的清雅本味。直到吃了筍燒肉,才覺自己錯得離譜,以打趣的方式推翻自己的觀點:“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筍煮肉。這位吃筍專家,當初貶謫黃州,吟出“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之句。后來又對苦筍念念不忘,詩云:“久拋松菊猶細事,苦筍江豚那忍說?”黃魯直調侃東坡,為了吃筍,你是不是連官都可不做呀?這樣愛筍愛竹,恐怕熊貓都要引東坡為知己。
春筍與豬肉搭配,兩兩相宜,用林語堂的話說便是“肉借筍之鮮,筍則以肉而肥”。而我獨喜春筍與臘肉相配,是至味。臘肉是自家腌制的,吃到春筍萌芽季,已然所剩無多。剩下的幾塊,愈發顯得珍貴。
做這道菜,最好是農家的柴火灶,且灶膛里燒的得是來自山野的枯枝落葉。臘肉與新筍切薄片,熱鍋入油(豬油最佳),先以姜熗鍋,再放臘肉煸熟,接著筍片入鍋,急火快炒,出鍋前撒把蒜苗。春筍增了柔脆,其色如玉如脂,其味清鮮依舊,臘肉則是減了油膩,柔和許多,兩種食材以最絕妙的融合,于一增一減之間,讓清鮮與厚重完美相遇。
盛在白瓷盆里,白白與棕褐,綴著點點碧綠,一箸入口,終生難忘。筍的柔脆,不同他物,不是生脆,不是酥脆,也非韌脆,而是一種令牙齒都覺得快樂的“咯咯”聲,入口但覺齒頰生香,“有一種神出鬼沒般難以捉摸的品質”此中妙處難與君說呀。
湘南平時所吃春筍多為毛筍,還有一種口感更為清潤的野竹筍。小野竹葉細枝韌,長不大,僅有指頭粗,小時候我常用它做釣竿。野筍多長在荒山石罅間,不堪大用,偏又倔強得很,哪里都能生根,老來依舊。但其新筍的鮮嫩不在毛筍之下,山泉煮了就很甘脆,連煮筍的湯水都很清甜。我喜歡野竹筍清炒,綴些青瑩瑩的蠶豆瓣或豌豆粒,吃的就是綠油油的春意了,又兼有山嵐清氣,覺得竟與世俗起了距離,很有隱者之風。
野竹筍比春筍略遲,約在四月初萌出地面,細細長長,清潤如玉。古人喻女子手指曰“春蔥”,白居易詩云:“十指剝春蔥”;又曰“春筍”,《十香詞》云:“纖纖春筍香”。殊以為,以春筍喻美人手指更為妥當,尤以野竹筍為勝,嫩白白、細伶伶的一小支。
這個時節,常見大人采茶小孩扳筍。對的,野竹筍得用扳,只聽得清脆一聲如裂帛,野竹筍到了手。野竹筍不斷被送回家中,阿婆坐在門口的竹椅上剝筍殼。剝滿了一木盆,再燒一鍋開水焯一焯,趁太陽曬出去。至于筍干的制作能否成功,全憑天意。得之我幸,不得阿婆也很坦然。
吃之外,與筍相關的一切物事都是雅的。挖春筍,最宜雨后,即“雨后春筍”,水靈靈、脆生生。竹林里,薄霧縹緲,竹葉滴翠,間或滑過幾聲鳥鳴。身在竹林的人,恍惚生出一種隔離之感。仿佛竹林是一只鼓,管它外面騰紅倒綠,節氣騰騰,鼓里仍是空空寂寂。唯獨春筍是鬧的,東冒一個,西探一個,無法得知下一個將從何處冒出。
踩在濕漉漉的枯葉上,下腳得格外小心,怕摔一跤,也怕踩著剛出土的筍。挖筍時,最好用鋤,貼住筍根斜著往下一挖,再粘著筍輕輕一提就好。所挖之筍,以尚未出土的黃須筍最為鮮甜。冒出頭幾日后的筍,筍尖變黑,成為烏頭壓,滋味苦了幾分,烹調之前,得先在滾水里汆一下。
有些年份是筍的大年,落一場雨,筍便侵入菜園,再過一日,筍又入侵屋角。這個時候,爺爺真要忍無可忍,對著新筍就是一腳,只聽得嘎嘣一聲,筍脆脆斷了。爺爺說,這些筍呀,無法無天,我再不管,明早就能聽見床鋪、桌子下面哐當一聲,說不準哪天把這土屋給掀了。毛筍的力氣真的很大,小的時候,我曾親眼見它頂開巨石、沖破圍墻。房屋與竹林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中間隔著一段距離才好。
剝春筍,是悅目的事。剛挖的筍,斷口處瑩白如玉,筍尖處點點黃泥,我很喜歡一層一層的剝,先是剝去深褐且帶絨毛的外皮,再剝去象牙色筍衣,瑩潤而又清涼的凈筍就在眼前。有人喜歡將筍豎割一道口子,用刀劃至筍肉,從下到上掀去筍殼,這樣筍就不會斷裂。這個做法雖然實用,但筍殼就不完整了呀。在竹林里剝筍,就是為了看那一地筍殼,大的小的,白的褐的,踩在上面,似乎還能發出竹筍脆裂的聲音。春光便在這綿延的筍殼里,一天老似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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