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意識不到導師和努努是老人。住中國時,在六樓,導師一手一個大箱子,我在后雙手提一個,追得氣喘吁吁。那天回家,我深切擔憂自己的“年輕”。
在美國,時有學生回校拜訪。有學生已畢業三四十年。聽著聊天,看到他們追憶的表情,我有點恍惚感。這些事發生在我來這世界之前,里面有他們的歡笑、樂趣和執著。
每次,導師都非常高興,跟我說,人們回到系里,發現他還在,驚訝而欣慰。
“I’m older than dirt!”他總結說,眼里光芒四射,生氣蓬勃。
老年,對我完全陌生,雖然有時也感受到。讀博,有讀不完的材料,寫不完的作業,常熬夜。時間長了,會暫時進入老年期,愛忘事。忙亂中,導師提醒后,我拍拍額頭:“I’m?getting old!”
導師翻了個白眼。那年,他84,我27。
十多年了,我一直記得那眼神,揣摩他當時的心理:怎么收了這么個學生?
導師愛開玩笑。公歷新年,他用英語問候朋友;中國年,他讓我打一句漢語,如恭喜發財,問候中國朋友;傣歷年,他拿把小水槍,到辦公室掃射,在大家措手不及中,祝賀新年。他每年過三次新年,快樂地開別人和自己的玩笑。
玩笑中,習以為常帶上新意味,幫我們從歷史和日常的綁架中脫出來。
課堂上,他喜歡講田野的奇異故事,和因緣際會下的人生遭遇。他早年在緬甸欽人中做田野。欽人有孩子后,父母不再稱名,稱孩子爸、孩子媽。一男子終生未婚,無子,大家只好叫他No name pa (pa是欽語中父親)。
當地女人穿筒裙。努努穿長褲進入田野,一開始被當男人。人們覺得導師他們兩男人住一起,沒什么大不了。后來,兩人居然生了孩子。不過,導師和努努也就順理成章升級,成為Maki pa,Maki ma (Maki是孩子的欽人名)。
他們抱著孩子出入各家,跟人們日漸親密。閑聊中,欽人男子說,孩子還不是人。
每到這,導師都教導我們,一定要鉆牛角尖,才明白人們怎么想。他追問:“如果孩子不是人,那能不能像狗一樣丟到外面去,不管他吃飯睡覺?”
這時,導師比出抱著孩子向后縮的姿勢,表示欽人很生氣:“這是我的孩子!”
爭辯中,導師明白,孩子要長到一定年齡、經歷特定儀式后,才是社會認可的人。
努努知道導師反復講這故事,怕我中邪,說在她和她的欽人姐妹看來,這群男人就是吃飽了沒事干:孩子就是孩子,就是人,非要給自己一套騙人的言論。每次導師跟人爭辯,她都抱孩子走開。
男人知道女人的想法后,很生氣。幾次爭辯后,努努爆發了:“不要以為你們男人身上比女人多了一個零件,就總以為自己是對的。孩子是我們生的!你們生一個出來,再講孩子不是人的話!”
我想起導師說過:“不要惹努努生氣,后果很嚴重!”
田野中,導師一家被視為和當地頭人一樣尊貴,尤其導師牛高馬大,小胡子挺挺的,很威風。當地頭人給他們配了仆人負責家務。仆人和頭人家女仆相好,致孕。按習俗,需賠償,再婚娶。導師想,仆人和女仆,就算賠償,也小意思,信心滿滿進了頭人家。
頭人第一句話:我家出來的,即便是一只貓一條狗,也是尊貴的。要求按頭人家的規格賠償。
爭辯中,頭人將導師一軍:你也是頭人,我丟臉,你也會丟臉。
導師垂頭喪氣,回家教訓仆人,準備豬和牛。
每年雨季前,頭人帶全村求雨,敲鑼打鼓,呼喊跳躍,以求震動土地,震動云層。天地動,就有雨。
那時,導師剛學完數學本科,覺得匪夷所思。馬上就雨季,雨自然會來,求不求有什么關系。他跟頭人和祭祀爭辯,講大氣運動原理。
祭祀很耐心地聽完,說:“你說的很有道理,我相信事情就是你說的那樣子,時間到了雨就會來。”
“那為什么還求雨?”
“求過雨,我們心安理得,順便告訴大地母親,我們做了該做的,現在輪到她了。如果她不按時下雨,那不是我們的錯。”
導師目瞪口呆,人真會安慰自己。
后來,導師對人類學了解越深,越深切感悟人就是會騙自己,不騙還不安心。世界混沌、無限、荒謬。文化和社會化荒謬為常態。人躲在文化后面,隔開神秘,因文化而有力,也因文化而固化,不再感知無限,并對此無知心安理得。
...
這些故事,導師年年講,我都能復述。后來,大師兄來訪,這些故事他也能復述。
一開始,我因重復而煩。次數多了,我的關注點從故事轉向導師。他眼神熱切,全身心投入,身體和精神都在重演故事。講述,讓過去在現在重生。幾十年的時光,上萬公里的空間,似乎在他身上消逝,人和事活了起來,就在當下。
人類學家,以自己的有限,經歷無數他人的生活,自我與他人相互碰撞;抽離出來,又走出時光,看到生命的起起伏伏,獲得解脫。看到了自己,也忘記了自己。博爾赫斯說,西班牙語“醒來”一詞,原意就是“想起自己”。投入抽離中,自我生生滅滅。
人類學家多長壽,因為自我生生滅滅,如潮起潮落,又不生不滅。我想起大理蒼山無為寺的一幅對聯:
海水涌金波潮去潮來不生不滅,會臺懸玉鏡鑒古鑒今是色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