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良|感染

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加:博|貓妖主題征文第二期

圖片來自Ai盜夢大師

天翻了個臉就黑沉下來,她擠開地鐵站的嘈雜,走向84路公交車,只要再坐五站,下車再走10分鐘她就可以到家了。此刻,她不會想到那條林蔭小道上有人等著她,那里沒有監控。

席小小像往常一樣上了公交車,給老人讓了座,老人不停地道謝,她咧嘴一笑,從肉嘟嘟的雙唇間齜出一顆尖尖的小虎牙。她并沒太注意旁邊有個男人,正一邊瞅她一邊打電話,說著她聽不懂的方言。

她下車走向一條小路,一個壯實的身影從路邊樹林里鉆了出來,背著昏暗的路燈,歪歪斜斜地朝她走來,走近了才看見他那顆大號饅頭似的臉上凸起一顆巨大的蒜鼻,他渾身散發著刺鼻的酒氣,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突然扯起席小小的手就給自己扇了幾耳光,邊扇邊罵:“我沒用,保護不好你,也保護不好老娘,我真沒用,我該死??!”他罵著罵著哭了起來,癱在路上,捶著地。

席小小半天才反應過來,嚇得拔腿就跑,怪人倒是沒追,但她已經嚇破了膽,深秋的夜風涼透了背脊,昏暗中的樹影沖她張牙舞爪。不知過了多久,她好像聽見前面有人聲,一輛沒有打燈的白色面包車停在本就很窄的路上??偹阌腥肆?,她想著,放慢了步子,也放松了警惕。

她離面包車越來越近,夜色也越來越沉重,一點小星火在面包車旁邊上下晃動,她想象著此刻正有一個靠在面包車上抽煙的男人,于是壯起膽子繼續朝前走。突然從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將她的脖子箍住,另一只手拽著她往面包車上拖。在嘴還沒被捂緊之前,她撕心裂肺地呼救,驚起幾只歸鳥。在快要被拖進面包車里之際,她用力摳住車門,狠狠咬了一口正要捂她嘴的手,那人吃痛的瞬間,她掙扎著往回跑,沒跑幾步,她就感覺后腦一痛,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小丫頭片子,我還治不了你了呢?這個時候,鬼才出來救你!”從黑暗里又走出來一個幽靈一樣的人,揚著手里的棍子輕蔑地往地上吐了口痰。


案板上的魚從一只手里彈了出來,彈到一條條穿著各種褲子或襪子的腿叢中,撞上一截光裸的大腿,彈到臭水溝旁邊,眼看它就要成功了,那只手抓住了它,盡管它比以往的任何一條魚都更盡力地拒絕死亡,但它還是再一次被擺在了案板上,厚重的刀背捶在它頭上,它不再彈跳,只是本能抽搐著。

她雙手撐著舊貨桌,撐起一顆圓滾滾的腦袋,兩只小小的招風耳立著,像一只上帝沒認真捏造的精靈?!斑蕖彼龔难揽p中哆嗦出一聲,身上的汗毛豎立起來,好像案板上魚的每次抽搐都在牽扯著她的神經。

“來半斤涼拌海帶半斤鹵鴨爪?!?/p>

一個聲音把她拉出了魚的彌留之界,拉回了人聲嘈雜的菜市場,對面魚攤所發生的一切成為背景。她笑嘻嘻地應著客人,將海帶和鴨爪分別放進套著塑料袋的碗里,拌上調料后包起來遞給客人。做完這些,她很快又陷入觀察中。

“啊,不好意思!”闖入者像是被人擠了一下,撞上破貨桌車,將黑乎乎的調料瓶罐撞得一片狼藉,一瓶醬油倒在一旁的手機上?!罢鎸Σ黄穑铱茨愫竺娴碾s貨店來著,沒留意有人朝我沖過來。他弓著背道歉,伸出雙手就要收拾殘局。她抓過一旁的手機,用紙巾擦拭起來,并沒留意她身后有個人剛縮回手,一邊走開一邊惡狠狠地瞪著正在道歉的人。

你還好沒打翻我的鹵貨,否則我到底該不該喊你賠呢?她擠出一絲笑意朝這個佝僂的身影擺擺手,目送他走向自己身后的雜貨店。“小姑娘,人多手雜,看好自己的貴重物品吶!”他笑起來,一張干癟的臉上爬滿了紋路,兩只深凹的眼睛下吊著兩個腫眼泡,這讓他看起來活像一只滿臉胡須的瘦貓。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他的佝僂并不是因為道歉,而是——他根本沒辦法直起身子,他的后背凸起一個峰,他站在雜貨店門口,背對著她垂著一雙瘦手,邁開兩條枯枝似的細腿,像極了一只很久沒吃飽過的流浪貓。她的心咯噔一下,像這種程度的畸形,不是脊椎病變引起的就是脊椎曾受過很嚴重的傷害。

她忍不住轉過頭,抬起八字眉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鎖定了這個并不尋常的身影。他在一排速食品貨架前停了一下,拿了一包泡面放進籃子里,然后挪到擺放各種酒品的貨架前,他拿下一瓶高濃度白酒湊上去聞了聞,雖然實際上也聞不到味道,但他原本渾濁的眼睛亮了不少。他摩挲著酒瓶看了看價格,又將酒放回貨架,走開幾步又折了回來,看了看店門口正在給客人算賬的老板娘,一咬牙將酒塞進了褲頭,撩起寬松的衣服遮住微微的凸起。

雜貨店的老板娘邊給客人買單邊盯著新裝的監控視頻,警惕地將頭扭向了酒架前的他。由于離得近,她經常聽見雜貨店的老板娘抱怨每個月都要莫名丟失很多商品,因為人手不夠缺乏管理,菜市場里的雜貨店成了某些人最愛光顧的地方,只要雜貨店里人多起來,老板娘根本無暇顧及他們的順手牽羊。老板娘的眼神變得凌厲起來,她一邊點頭目送客人一邊撥通了電話……

她熟悉這種感覺,并開始為他感到擔憂。她將儲存在大腦的記憶撥出來一小段,那是十年前的一個冬天的早上。緊閉門窗的教室和同學們呼出的熱氣讓她昏昏入睡,她撐著一顆圓滾滾的腦袋盯著前排女同學露出的課桌邊角,那里擺著一支水晶圓珠筆,亮晶晶的粉水晶散發出夢幻般的誘惑力。這是她一直想要但媽媽不給買的筆。

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前桌的女同學開心地站起來碰到了那支筆,筆滾了一下,在嘈雜聲中掉到地上又滾到她腳邊。她撿起筆,朝蹦蹦跳跳的同學喊了一聲“你的筆!”,對方急著跑去和同學們游戲,像平時一樣根本懶得理她。她想,快上課的時候再還給她,暫時替她保管一下吧!她把筆攥在手里,摩挲著,轉弄著,直到前桌同學突然沖她大聲嚷著:“安平,你偷我的筆!”她才反應過來,她求助地看向一直在復習功課的同桌,因為同桌剛才看見她撿起筆,也聽見她要還筆的,但是同桌只是看了她一眼,用一種事不關己的神情加入了圍觀群眾。整個教室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握著筆茫然地坐在那里,坐成了一座孤島,承受著一道道質疑或者鄙夷的目光,就像渺小的島嶼被四周洶涌的海浪撞擊著。

“總算抓住你了,還想跑!”一個渾厚的男聲將她從十年前的記憶中扯了回來,發出渾厚男聲的人只用了一只手就捉住了他孱細的雙腕,另一只手重重地捏住他的后脖,他的身子弓得更厲害了,背也駝得更高。他動彈不得,臉上擠滿了歉意和羞愧,卻也并不辯解,老板娘一臉嫌棄地撩開沁滿汗漬的衣服,拔出那瓶已經被焐熱的酒。

“偷我們家東西上癮了吧!”她撕開一張濕巾擦了擦酒瓶子,撇著嘴繼續說:“老東西,沒錢還想糟蹋好酒!真是不要臉啊!”由于老板娘嚷嚷得太大聲,路人紛紛駐足圍觀,幾乎要連她的鹵貨攤一起包圍了。

“我沒有……沒……”早已憋紅臉的他終于開口,但他看見越圍越多的人們和眾人罵罵咧咧的神情,伸了伸脖子將頭垂得更低,那句“沒有偷過你家的東西”就如蚊子聲一般幾乎無人聽見。

“他沒有偷過你家的東西!”一個清脆的聲音穿過人群落在他面前,他驚訝地瞪著眼睛看著眼前這顆圓滾滾的小腦袋。

“嬸!”她彎著兩只眼睛邊賠笑邊從身上的小掛包里掏出100塊塞在老板娘手里:“不好意思啊嬸,這瓶酒當我請老人家喝吧。”

“喲,安平姑娘要請撿破爛的喝酒??!”老板娘放松了臉上的表情,一雙努睜的三角眼掛上了笑意。

安平抓起他還在發抖的手,從老板娘手里接過那瓶酒遞給他,然后對一臉茫然的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一塊走出雜貨店。走到自家攤子的時候,她還特意塞給他一包鹵菜小聲說:“叔,你那個神情一看就知道你從未做過壞事?!薄澳蔷陀肋h別做。”

他又愣了一下回道:“嗯,好,知道啦?!?/p>

一股暖流從心底升起,他一手抱著酒一手提著鹵菜依然待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道謝。

“叔,雖然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但都不可以成為你糊涂的理由,就算你很需要這個瓶酒?!彼蝗灰庾R到她正在對一位長輩說教,趕緊對他擺了擺手笑著示意他沒關系。他將背弓得更低了,向她道謝,也為自己道歉,然后用提著鹵菜的手背抹了抹那雙渾濁的眼睛,三步一回頭地走遠。

真的不用謝我,因為曾經也有一個人,在人性的十字路口,用她的真與善拉了我一把。她濕著眼睛將一個珍貴的名字重新放回記憶中,目送那個佝僂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雖然她并不知道這個人究竟經歷過什么,為什么那么需要一瓶酒,她只是覺得自己必須走上去拉住他。


走出菜市場,他用手背不停地抹著眼睛,找到了自己的破三輪,從一堆破爛兒里面翻出一個環保布袋子,小心翼翼地將酒和鹵菜放了進去掛在胸口,登上三輪車上了馬路。

他是外地人,是個撿破爛的,住在離菜市場東邊三公里處比較偏的村子后面,一間用石棉瓦搭的棚子里,如果那也算房子的話,那就是他的家。他對于命運贈予他的一切本也沒啥好抱怨的,但是他老娘在一個月前去世了,他是昨天從老鄉口里得知的,家里的人在三十年前就拋棄了他,就像拋棄一堆破爛那么容易。就連老娘的離世他都不配知道!

三十年前,他還叫張小祝的時候,也只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高高瘦瘦的條子,長著秀氣的雙眼皮,雖然家里從小就給他輟學了,但由于長得清秀,也還是有不少姑娘中意他。但他上有病弱的孤寡母親,下有一個讀初中的弟弟和一個剛讀小學的妹妹。他總是笑笑拒絕了追求他的姑娘,他覺得自己拖著一家子人過得太辛苦不想耽誤了任何人。雖然他也很中意一個叫秋菊的高個姑娘,他只是把這份情誼藏了起來,只想努力干活兒把一雙弟妹養大,給病弱的老母親治好病。他白天在田里忙活,晚上跟著村里一個老師傅學木匠,他心靈手巧,即便再累也學得津津有味,惹得老師傅總是稱贊他沒了爹也比自己不務正業的兒子強!老師傅的兒子天天穿著喇叭褲叼著煙,和村里其他的青年去縣城跳霹靂舞,除了秋菊姑娘,連他爹老子都不敢招惹他,但秋菊滿心滿眼都是那個埋頭干活的張小祝。

直到有一天,老師傅的兒子說自己跳霹靂舞的錄音機丟了,那可是普通人兩個月工資才買得起的玩意兒,他對著自己當村長的叔叔說,張小祝每次都會盯著他的錄音機看,一定是饞了很久了,再加上他媽媽需要錢治病、弟妹也要養活,就將錄音機偷走了,現在一定是藏在家里還來不及去縣城賣。

張小祝氣壞了,可惜嘴笨說又說不過他,只好賭咒說誰要是偷了他的錄音機就任憑處置,不信就去他家里搜。這正中喇叭褲下懷,他慫恿村主任領著一伙村民氣勢洶洶地跑到他家里,還沒等到村主任帶人進去搜,就看見張小祝的妹妹正在撥弄著一臺銀色的錄音機,大家都認得這就是喇叭褲的錄音機。村民一開始都不敢相信青蔥一樣的張小祝真會因為窮去偷東西,直到妹妹親口對村主任說,錄音機是哥哥給的,說明天要去縣城賣了給她買過年穿的新衣服。

張小祝腦子一懵,不敢相信自己剛剛10歲的妹妹會說謊,但是“人贓俱獲”,他沒有反駁的機會,在村民的討伐聲中,喇叭褲操起地上的板磚重重地拍在他背上,一下、兩下、三下,直到他聽見自己背骨碎裂的聲音,嘴角流出鮮血,他在妹妹驚恐的哭聲中昏死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被接好了骨頭,老師傅給他家賠了點錢、送了點營養品就算是補償了,再說他現在還背著一個“賊”的名義,在所有村民眼里,老師傅一家愿意醫治他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在那個嚴肅的時代偷人東西,被打死都不為過,更何況老師傅還曾教過他木匠,師徒一場他小祝也不敢再委屈!沒人在乎他下床后能不能再去地里干活,更沒人關心他后來彎曲的脊椎和喇叭褲拍的那幾下板磚有關,他們唯一無法忘記的就是:張小祝是個賊!他的背由于沒有及時復診就越來越彎,一年后,他不再修長也不再英俊,他駝著背走在陰影里的時候更像一個“賊”,村民們防著他、躲著他,就連村里稍微大一點的孩子都會邊喊他賊,邊往他身上丟石子。

他問了無數次妹妹究竟為什么要撒謊,妹妹卻像失憶了一樣,她根本不想回憶那天,喇叭褲提著錄音機說是哥哥讓他送來的,還說明天要去縣城賣了給她買新衣服穿,如果有人問是誰給她的,就說是大哥好了!她打從記事起就沒有穿過新衣服,母親總是從村里搜集各家不要的衣服給她穿,就連過年都沒有人給她買過新衣服,她實在太想穿一身新衣服去小伙伴家串門了。她不想承認是因為自己的無知和貪婪把大哥害成這樣,不如就和其他小孩一樣“相信”了大哥是個賊,這樣她才能忘記一切,才會心里好受一點。如果可以的話,她干脆永遠見不到大哥好了。只要見不到他,就不會提醒自己曾經犯過的錯。

就連不知真相的弟弟后來也相信了大家口中的哥哥是個賊。本就多病的母親看著自己青蔥般的兒子變成這副模樣,除了哭也再無其他辦法,當初暗送秋波的秋菊也遠離了他,后來成了喇叭褲的媳婦兒。沒有一個人去聽他解釋也不會有一個人再相信他。

張小祝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從此,他是一個人人唾棄的“賊”,一個駝背的丑八怪,一個被弟弟妹妹遺棄的流浪漢,除了遠走他鄉地茍延殘喘,他想不到其他活下去的辦法。

他吸著鼻涕再一次想到母親真的已經離去了,他在這個人間的最后一絲暖意也涼了,他回頭望了望廢泡沫里的百草枯,加快了蹬車的節奏,掛在胸口的酒搖晃得更厲害,一股濃郁的鹵菜香氣鉆進了鼻孔,他才想起自己一整天滴水未進。

“叔,我知道你沒做過壞事,那就永遠別做?!毙」媚锏穆曇粼僖淮卧谀X海里響起,他一分神忘了剎車沖向了下坡路,差點撞上一個壯實的男人,男人眼里冒出一抹怒色吼道:“你沒長眼睛還是趕著去投胎??!”

盡管男人的神情像頭兇神惡煞的蠻牛,但是他大饅頭一樣的臉上凸起的巨大蒜鼻還是增添了不少憨厚的氣息。張小??聪蛩难劬?,看進眼底,在那里看見了自己。他趕緊從三輪車上跳了下來,弓著背不停地道歉:“對不起,你沒受傷吧?實在是對不起!”

男人看了他幾秒,眼里的怒意慢慢消散了,他也不再搭理他,只是突然恢復了一副猶如行尸走肉般的死氣,徑直走開了,他背上背著一個蛇皮袋,從凸起的印跡來看,里面應該是裝了一根粗實的鐵棍子。

“兄弟,和我一起喝一杯如何?”他掏出胸口的酒朝回頭的大鼻子男人搖晃著:“我這里有一壺好酒,兄弟一起喝他個痛快!喝完酒就有勇氣面對這操蛋的生活了!”

男人上了三輪車,蹲在一堆破爛里,和車上的破銅爛鐵一塊搖晃著,三輪車穿梭在小樹林里,夕陽在頭頂掠過,他突然覺得就算夜幕降臨,也不再感覺到寒冷。


“哈哈哈,駝子哥你咋過得比我還慘?住這破棚子里就不怕漏雨嗎?”

“能活下來就不錯了,漏點雨算啥子?”

“不過你都窮成這幅鬼樣子了,從哪搞來這瓶好酒的???”

“偷的,呵呵!”

駝子仰頭喝了一口酒把酒瓶子遞給大鼻子,抓了一把鹵豬耳朵塞進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起來。大鼻子接過酒喝了一大口,瞇著眼睛哈著氣,抓起一只鴨爪啃了起來。

“這鹵貨真好吃?!?/p>

“女娃給的,酒也是她買給我的?!?/p>

“你女娃?”

“不認識。”

駝子再次仰起頭猛喝一口,低下頭老淚縱橫。

“我本來是要去死的,百草枯都買好了,我只是怕死的過程太痛苦才想著偷瓶酒壯壯膽子,其實也算不上偷,我交代了老鄉,在我死后,把廢品店老板欠我的300塊全部給小賣部老板娘,多出來的算我的歉意。

“哈哈,駝子你個慫貨,死都不怕還怕死的過程太痛苦嗎?你這個人也忒憨厚,準備死了都擔心虧欠別人,沖你這副好心腸和義氣,老子……弟弟挺你!你要是過得太難了告訴弟弟,誰惹了你,弟弟幫你結果了他,咱要死也不能死得太憋屈,太虧了!”

“弄死別人,你就能更好地活下來,能活得更痛快嗎?”

“可是真他娘的難活??!這個世道硬是把我們這些只想踏實過生活的人逼上絕路!老子大不了痛痛快快地當個真壞人!”

“和我說一說你怎樣個難活法,又要怎個法子去當真壞人?”

駝子搖晃著已經喝了一半的白酒將它遞給大鼻子,換了一條腿彎曲著支撐身子。由于脊椎的原因,他根本無法像大鼻子那樣盤腿而坐,他知道背后的石棉瓦并沒有牢固到足夠支撐他整個身子,他垂下頭靠在膝蓋上看著大鼻子,他此刻非常需要一個傾聽者,只是需要一個傾聽者,讓他好做自己,他可能已經等了半輩子。

“我叫王壯壯,從小就喜歡一個妹伢,很喜歡,喜歡到想馬上長大討她當堂客。就想努力學習討妹伢歡心,但我這個板腦殼天生不是學習的料子,妹伢喜歡吃那種彩色的像彩虹圈一樣的棒棒糖,我就給她買。但我覺得不夠,我要早一點掙錢討她,所以初二就輟學跟著大人包鎮里的房子掙點零工錢。拿著第一份工資買了妹伢喜歡了很久的水晶涼鞋捧給她?!?/p>

王壯壯停止了回憶,痛苦地扯著頭發,一口又一口地猛灌著酒。都怪……都怪我不夠自信不夠果斷,我去……去晚了……?!?/p>

“妹伢衣衫不整地坐在家里地上,他家里大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她哭哭啼啼地告訴我工頭李的兒子撥她衣服,還對著她……對著她下面屙尿……”

王壯壯泣不成聲地攥緊拳頭捶著胸口,好一會兒才嗚嗚哭出聲來,像極了一個委屈的孩子,哭了好一陣子又從張小祝手里奪過酒猛灌一口打著嗝、哽咽著繼續講述。

“老子后來把工頭李的兒子打了,掄起手錘他腦袋,老子打完他的時候還好好的,誰知道第二天他就死了!這個短命鬼要是知道自己那么輕易死就不會欺負妹伢了,我就也不會坐牢了?!?/p>

“我這一坐牢啊,就是十五年??!多虧了我表現好減了刑。我出來,妹伢變成了別人的堂客,孩子都好大了,這就是命啊?”

“嫁了就嫁了,我也不想耽誤人家,只要她過得好就行??墒恰菤⑶У兜睦瞎献崴阉岬们嘁粔K紫一塊的,說是他們成親后,她不清白,還說是被老子搞過了!我發誓我把她當個寶絕對沒有碰過一下,那殺千刀的不只是揍她,還去我家打砸過,當時老子還在牢里,他砸完家就砸我老娘,我沒用處的親兄弟也不敢上去對抗一下,老娘天天擔驚受怕,哭紅了眼睛。”

“等老子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揍那殺千刀的,想著反正已經揍死過人,為了我老娘受的委屈,也為了妹伢往后過得安生,老子把他拽到他家林子后面往死里揍了一頓。誰知道他不像那個短命鬼,老子拳頭都揍腫了他還活得好好的。”

“第二天妹伢找我,哭得可兇了,還說破壞了她的婚姻家庭,害她被打得更慘。我見不得妹伢哭啊,所以我尋思著,拳頭砸不死他,就用鐵棍子敲死他,一次弄死他,妹伢就沒有后顧之憂了!誰知道半路撞上你個死駝子!哈哈哈!”

“完了?”駝子從他手里接過快要見底的酒瓶,顫巍巍地起身,從落滿灰而看不出顏色的電水壺里倒了一杯熱水遞給他。

“對啊,就這些,和你說完就感覺沒那么堵了,真是奇怪!”

“你只是一時沖動,你還年輕著,還有重來的機會?!?/p>

“駝子哥,你為什么想喝百草枯呢?”

“我下一次會告訴你,如果你想聽的話,你就先得好好活著?!?/p>

“那你呢?”

“不死了?!?/p>

“好,都不死了?!?/p>

“對了,我不叫駝子,我叫張小祝?!?/p>


將醉倒的張小祝放平在唯一的草席上,也將背了一路的鐵棍放平,王壯壯走出石棉瓦屋,風扯起夜色卷住了他,他放松了拳頭走進暗色的命運。他的手剛碰觸過張小祝彎曲的背脊,哪怕隔著衣服,他的心還是顫抖了一下。或許等他醒來又能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吧?

地上的路變成了鋪向遠方的棉絮,樹影旋轉著將路燈拉成了環形的光絲,天上的星子也在旋轉,每旋轉一圈就長大了一點就絢爛了一點,慢慢變小時候他送妹伢的棒棒糖,王壯壯伸手一碰,就又變回了星子,他揉揉眼睛笑了起來,伸手去抓另一塊“棒棒糖”,它們都一一地變回了星子。他哭了起來,哭自己的無能,再也無法給妹伢的生活送上哪怕一點點的甜。

恍惚中,他看見妹伢朝自己走來,他開心地竄出樹林迎了過去,待他走近才發現,妹伢變年輕也變苗條了,是他記憶中從未見過的苗條,他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他的妹伢,他吞掉即將涌上來的苦澀,沖上去抓住妹伢的手往自己臉上扇了兩扇耳光:“對不起,我保護不好你,也保護不好老娘,我真沒用,我該死!

妹伢受到了驚嚇,氣急敗壞地甩開他的手跑開了。這不是他的妹伢,他因為沖動和愚蠢錯過了她的成長,他甚至連一顆糖都再也給不了她了。他癱在地上,哭著錘著路面,任砂石扎進骨肉,他吸溜著眼淚與鼻涕爬向路邊,靠在一棵樹上,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像個孩子一樣哭完了就能繼續明天,然后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他因為醉意很快就要睡著的時候,聽到了一聲尖叫,一個瘦弱的身影劃破眼前的黑幕,像個白色的亮點在黑暗中慌亂地跳躍著,王壯壯揉揉眼睛站了起來,再近一點看清是個窈窕的人形,后面跟著兩個幽靈般的影子,白色人形慌亂地喊著“救命!救命!”突然,一聲悶響,白色人形軟綿綿地癱軟在地上,幽靈們冷笑著:“讓你跑,這個時候,鬼才救你!我兄弟倆可是在這里蹲了你好幾天,你能逃出我們的手掌心嗎!”

“別廢話了,趕緊拖上,買家還在醫院等著新鮮貨呢!”另一個幽靈壓制住顫抖的興奮,和他的幽靈兄弟輕輕松松抬起倒地的人兒重新陷入黑暗。

一股熱流沖上了王壯壯的大腦,瞬間涌遍他全身,他一個箭步沖出黑幕,輪起腫脹的拳頭砸上去。一頓悶聲的近身搏擊,王壯壯以一敵二占了上風,他歪著腦袋看著地上的人,像是他的妹伢又好像不是,但他管不了那么多,這一回他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她。他剛抱起妹伢,后腦被重重的一擊,他趴了下來,腦袋昏沉沉的怎么也站不起身子,他只能用身子護住地上人兒,任棍子一下一下敲在自己身上,一下比一下重,他的眼睛也一下比一下模糊,他曲著雙手和雙腿為妹伢筑起了一道厚實的護盾,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兩個幽靈或許是累了或許是怕了,罵罵咧咧地鉆進黑幕中,發動面包車走了,妹伢睜開了眼睛,嗚嗚地哭著,用力地搖晃他,他松了一口氣,重重地栽倒在地,大地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這次他總算沒惹事,也終于保護了妹伢。他笑著閉上了眼睛,聽見妹伢撥通了120。


救護車呼嘯著劃破夜網,她豎起小小的精靈耳從窗口探出頭,替車里素不相識的人祈禱著。母親正在為明早要制造的鹵貨做準備工作,母親說,賣不完的鹵菜必須當天倒掉,隔夜的東西會吃傷身體。

母親又說,一個人一生會面臨很多選擇,有些選擇很艱難,但是遵循本性會使人感到安心。

十年前,她握著那支差點放不下的粉色水晶筆,坐在一個搖搖欲墜的孤島上,鄙夷的巨浪從四面八方涌來,轉眼就能將她卷進深不見底的深淵。

一個小小的身影披著光芒劈開人群,走到她的眼前。

“她沒有偷同學的筆,她只是幫同學撿起筆,她喊了同學要還給她,正好下課鈴聲響了,同學急著沖出去玩游戲沒有聽見,但我聽見了?!?/p>

她咧開厚厚的嘴唇朝著自己微笑,陽光將她的小虎牙透出珍珠般的光芒。

她還記著女孩的名字,她叫席小小,雖然她不確定自己與她的人生還會不會有所交集,但因為席小小,她回到了屬于自己的人性軌道,她堅守的本性,像陽光那樣溫暖透亮。

陽光擠進石棉瓦的裂縫照醒了張小祝,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母親輕輕喚他回家,是的,該回家了,該讓那些容易遺忘的人們和自己一起面對真相,無需弟弟妹妹以及任何人的“原諒”,這個世界虧欠他就虧欠了,他不再計較。

張小祝推開石棉瓦沐浴在陽光里,陽光轉了個彎灑進病房,落在王壯壯臉上。他睜開眼睛,剛好撞上小妹伢眼里流動的情緒,她眼里的擔擾與焦慮變成了感激與喜悅,她跑出病房呼叫護士。王壯壯笑著再次閉上眼睛,他知道,這不是他的妹伢,但他終于可以安心地大睡一覺了。

她一路奔跑與每一縷陽光分享著他新生的喜悅,那可愛的小虎牙閃爍著,光跳到護士的臉上,又跳進每一間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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