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西郊,阿房村小屋。
現場氣氛壓抑,似乎能聽到彼此沉重的呼吸聲。
出離痛苦的李蓂已經昏厥過去,被送至后院的房間休憩。
而中毒身亡的李莢,連同被人找回尸身和頭顱的嬴宕,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先一步遠離這個充滿戰火硝煙的世界。
地上、地下,何處更冰冷?
嬴政表情凝重,低沉地呢喃道:“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他們……”
蘭愿唯打斷道:“陛下!切莫自責,勝敗乃兵家常事啊!”
一旁的皇甫煜陽沉默不語,搖曳折扇,若有所思。
“陛下,信上怎么說?”蘭愿唯問道。
嬴政沮喪道:“尸逐蒼嵐讓我七天后前往犬戎的大本營——涼州的麥積山。只允許我帶一名隨從,不然思瑤必死無疑!”
蘭愿唯驚道:“就兩個人去?完全是個圈套,萬萬不可!”
嬴政大聲道:“蘭將軍難道讓我放棄思瑤?”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老臣斗膽,倘若陛下有什么三長兩短的話,讓天朝怎么辦啊?陛下切莫婦人之仁!”
“蘭將軍你……!”
皇甫煜陽正色道:“陛下但去無妨,請允許草民陪同您前往。犬戎既然走這一步,料想是要開出什么條件,最大程度獲取利益,應不會直接加害于陛下。”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關于行程安排,犬戎并未明確表明全程只能是兩人,從這里到麥積山,有六百多里路。我們的馬匹一天能跑一百二十里左右,到時請多安排些人馬一同趕路,到最后一天,再由陛下和我二人走完最后一段路。其他人在全程中分段安營扎寨,方便返回途中的休息,同時以防萬一,必要時可以提供一定的支援,大大降低了此行的風險系數。”
蘭愿唯思忖道:“但是……哎,也只能這樣了。”
嬴政贊嘆道:“煜陽兄的提議很周密,那就這么辦!赴犬戎之約終究生死難料,所以在此之前,有一件對我來說極為重要的事要先解決,那就是為我的干女兒絮兒找一位全科教師。”
皇甫煜陽道:“嬴絮兒之事——哦不,應稱之為公主。草民在李蓂兄那略有耳聞。”
“嗯,煜陽兄,此事煩請你去安排一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皇甫煜陽合起折扇:“是,陛下。”
不久,全長安及周邊城鎮的大街小巷中,張貼起一張張告示——
公開招聘一名女子,年齡不限,作為桃源天朝公主嬴絮兒的全科教師,需要教育并輔佐公主直到她長大成人,若教師表現良好,將來有機會冊封為太傅。
酬勞待遇方面自然是不用說,這可是吃皇家的飯,能光宗耀祖,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招聘會的地點選在長安城中心的承香樓總店,整幢木式建筑大氣美觀,在那個年代算是裝修得很考究了,又位于黃金地段,屬于長安城的地標之一,盡管那時沒有地鐵直達。
承香樓是皇甫家族的祖傳基業。父業子傳,店到了皇甫煜陽手中,更是被青出于藍的他打理得有模有樣。皇甫家始終本著誠心為民的態度,東西好吃又干凈,人氣上去了,各處分店也順勢開張。
三日海選期限內,各地報名者絡繹不絕,最終約有一千二百人到場。
招聘過程一共設有三關——
第一關是筆試,用毛筆將考題答案寫在竹簡上,寫錯了就用小刀刮去重寫,這歸功于秦朝大將蒙恬改良了毛筆,使之普及,脫離了用刻刀刻字的時代。
而當時麻紙的制作成本太高,絲綢、絹帛等更是昂貴,因此一般還是書寫于竹簡之上,直到西漢的蔡倫改變這一現狀。
筆試的考核內容包括蒙學、經學、韻文、古樂等,難度不大,都是基礎知識,但范圍很廣,仍是需要相當實力,不是單靠臨陣磨槍就可以通過的。
而且秦朝時期曾短暫禁止私塾開辦,對老百姓的求學而言無疑是一大阻礙,尤其是女性,大部分都呆在家里洗衣做飯,不會去翻書,有的大字也不識幾個。
所以筆試關就攔掉了九百余人。
第二關是體能,體弱多病的人無法勝任這個職業。這關只需比拼耐力跑,在承香樓前的大街上往返跑五個來回。
體能比賽期間圍觀者眾多,多數為男性,加油鼓勁,場面極為熱鬧。皇甫煜陽給的時間很寬裕,不過還是淘汰了上百人。有一個姑娘剛開始健步如飛,后來卻一不小心扭傷了腳,淚流滿面,遺憾出局。
確實,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
第三關是面試,由嬴政親自擔任主考官。這里對應聘者有一個要求——戴著面紗面試。
嬴政這樣做倒不是為了減輕她們面對皇帝的緊張感,畢竟這些人都沒見過他本人,他也尚未公開自己的身份。
他的目的是不想讓應聘者的容貌左右了自己的判斷。雖然他不會以貌取人,但未必不會不自覺地受到影響。
何謂紅顏禍水,何謂英雄難過美人關,難道歷史給的教訓還不夠嗎?
現在是選老師,不是選嬪妃。
承香樓二樓辦公室。
嬴政端坐在書桌前,皇甫煜陽坐其一側,蘭愿唯則在門外負責秩序。
皇甫煜陽高聲道:“下一位!”
門已不知是第幾次被打開。
此時,一名穿著青色曲裙深衣,戴著白色面紗的民女緩步而入,站在桌前的椅邊,一頭黑色長發被絲帶松松一綰,自然地垂在身后。
外人看不清面紗后的容顏,卻隱約可見烏黑的眼眸閃動著光輝。
嬴政道:“你好,請坐。”
民女:“謝謝。”
很好聽的聲音。
她將雙手擱于腿上,透過面紗直面嬴政,等著主考官的提問。
“請你先自我介紹一下,姓名、年齡、家庭、經歷等。”
民女娓娓道來:“是。奴家名叫谷靈鳶,今年二十有二了。家住渭南郡驪邑縣谷家村,父母都是種水稻的農民,沒什么文化,身體也不太好。我是獨生女。”
“嗯,是何時學習到的這些知識?”
“小時候有一次去集市,那里有各種書,我隨手拿起一冊翻閱起來,馬上就被書上的故事吸引了。無奈家里很窮,父母舍不得花錢買書。后來村里來了一位好心的大哥哥,我只知道他姓澹臺,他聽說我喜歡看書,就拿出許多冊借給我,我當時真的樂壞了,而當我看完了所有書準備還給大哥哥時,卻發現他已不辭而別。長大后,村里得到鄉親們的捐助,建成了一間小村塾,我自告奮勇,就在里面教各家的孩子們念書唱歌。后來……郡內發生騷亂,聽說燒了很多書,沒過多久我們村塾也被迫關門,直至前不久才重新開學。”
嬴政專心地聽著,問道:“學生們知道你前來應聘嗎?”
谷靈鳶低頭道:“知道,我還挺舍不得孩子們的,也許是我太無情了……”
“那你為什么要來應聘呢?”
谷靈鳶羞赧地笑了笑,答道:“多賺些錢,給父母享享清福,他們苦了大半輩子了。然后再修一間規模大一點的私塾,讓更多的孩子有書念,說起來可能很幼稚,但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而且,我覺得能當上公主的老師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我會倍感自豪。我聽說……”
“但說無妨,請繼續。”
“呃,可能有些冒犯——公主是復生歸來的陛下從另一個世界帶來的孩子,還真是不可思議呢,她對陛下應該有某種特殊的意義吧。我想通過我的努力,造就一個溫柔善良、賢淑知性的公主,或多或少地讓這個世界變得溫暖一些。”
“如果公主頑劣不堪,或者資質駑鈍呢?”
“我一定能把公主教導好,我有信心。”
“嗯。談談你對戰爭的看法吧。”
谷靈鳶不卑不亢道:“我祈望永久的和平,盡管很不現實。戰爭帶來的痛苦無窮無盡,人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太多太多厚重的悲傷,不是用繁華光景就能彌補的。戰爭無論輸贏,苦的都是最底層的黎民百姓。”
嬴政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問道:“如果,有一天,你和公主在房內上課,這時傳來消息,敵人就要攻破城門了,沒有人幫助你,桃源天朝的所有將士都死了,你會誓死抗敵,為國捐軀嗎?”
谷靈鳶不假思索道:“不,我會以最快的速度帶公主逃到安全的地方,一起茍且偷生,安安穩穩度過余生。”
“其他什么都不管?不復國了?”
谷靈鳶堅定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負責公主的安全,讓她好好活下去,這是我唯一、也是最大的使命。而復國,并非我能力范圍內之事。”
嬴政追問道:“萬一,在一切因素都不利的情況下,你和公主都被敵人抓住了怎么辦?”
“若毫無生路,迫不得已,在敵人抓住公主之前,我會先殺了公主,然后自殺。”
“我如何相信你能做到這些?”
“呃……不知道,至少孩子們自始至終都相信著我。”
嬴政笑道:“很好,你真是與眾不同。”
谷靈鳶略感解脫,道:“謝謝,這些都是我的心里話。”
“請先去大廳等候消息吧。”
兩個時辰后,面試全部結束,嬴政看著手上的應聘者名單和他寫的備注,琢磨了一番,便讓蘭愿唯去把谷靈鳶請回辦公室。
谷靈鳶一臉茫然地回到嬴政面前。
嬴政站起身,笑道:“恭喜,你被錄用了。從一千二百人中脫穎而出!”
一瞬間谷靈鳶像被閃電劈到,雙眼睜得又圓又大的,愣了好幾秒,隨即興奮地跳起來:“啊?真的嗎!萬分感謝!謝謝你們!”
她摘去面紗帽,激動地流下熱淚。
在一旁沉默觀察許久的皇甫煜陽心頭一顫,眉頭微蹙——此女子竟有如此美貌,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如此才貌兼備的人留在宮中,不知是喜是憂?
當所有應聘者都說著大義凜然的話語時,唯獨谷靈鳶劍走偏鋒,故贏得青睞。
招聘會結束后,所有未錄取的報名者都拿到了一袋大米,作為安慰獎,以資鼓勵。
那天之后,謹慎的皇甫煜陽征得嬴政同意后,派人去渭南郡深入調查了谷靈鳶的背景,發現一切都和她敘述的相同,并無可疑之處。
就連谷靈鳶提到的姓澹臺的大哥哥,皇甫煜陽也沒有放過,得到的消息是,那人不是當地人,且并無親朋好友來往,后來不知去向。
順利擔當侍讀公主這一皇室重任的谷靈鳶回到谷家村,告知父母喜訊,準備接他們去長安居住,誰知二老高興之余并不同意,說近期稻飛虱鬧得兇,一定要守著那一塊水稻,不肯賣也不肯讓其他村民代為管理。谷靈鳶執拗不過父母,只能背著包袱,獨自一人回到長安。
此事暫告段落,數日后的早晨,嬴政和皇甫煜陽便帶領十幾名體力充沛、野外經驗豐富的屬下,整裝待發,動身前往涼州。
馬車僅有兩架,當嬴政需要和皇甫煜陽交流時,二人便坐在同一架馬車里;當嬴政需要休息時,皇甫煜陽便會坐進另一架。
到了夜晚,眾人利落地搭起行軍帳,幾個屬下不知從哪兒抓來一只雉雞,撿柴生火,正烤著,香氣四溢。
皇甫煜陽走過來,道:“陛下,天氣陰冷,您也吃點野味驅驅寒吧。”
嬴政擺擺手,道:“煜陽兄,你去和弟兄們聚聚,無妨,不用管我,我沒什么胃口,先去休息了。”
“是,陛下晚安。”
嬴政拿了一些干糧和水,便鉆進他的個人帳篷,有四個屬下會在他帳篷外兩兩輪流把守。
他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待到皇甫煜陽等人都去睡了,沒了動靜,便發動了靈犀訣。
“喂,蘭兄,你在嗎?”
“嗯!嬴兄,我聽著呢!”
“你現在在哪?”
“我和亭兒剛和她爸媽碰面,到酒店里了,正準備上座呢。”
“前幾天我找你的時候,正值慶功宴,我有點醉意,所以沒多說。蘭兄,我們分別后,你那邊沒過幾小時,但我這里,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了。”
“啊?竟然有這種事?”
“沒錯。我想,我們所身處的這兩個平行世界,實際上并不完全平行。時間的推移速率差別很大,目前我也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不知當這個世界追上你那邊世界之時,會發生什么。”
“就像博爾特去追趕幾公里外的小學生?”
“可以這么比喻。”
“但是有一個問題很奇怪。”
“什么?”
“兩個時空的狀態不同,那么我們的靈犀訣應該也會受到根本上的影響,導致無法使用。但為什么現在我們可以正常交流呢?”
嬴政笑道:“用靈犀訣本來就不屬于正常交流吧……”
“哈哈,說得也對。嬴兄,那么這段時間以來你那邊的情況如何?”
“那天,當我再一次回到李斯所在的山洞之后……”
嬴政對蘭描述了很久——關于絮兒、阿房村眾人、劉邦、犬戎、蘭愿唯、皇甫煜陽……
到后半夜嬴政才沉沉睡去,而蘭那邊還沒開始吃飯。
枯燥的行程讓時間顯得格外漫長。
終于,到了第五天,暫別了屬下們,嬴政和皇甫煜陽各騎上一匹好馬,輕裝踏入隴西郡的上邽縣(今甘肅省天水市)。
嬴政心想,為了思瑤,即便前方再兇險,也要一闖。
太陽快下山了,把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仿佛在提醒他們什么。
皇甫煜陽放下羊皮地圖,喊道:“就是前方了!”
嬴政仰頭眺望,依稀可見云霧之中的麥積山,遠處還不時傳來狼犬嗚嗚的吼聲。
他知道,他倆即將深入九死一生的敵穴了。
又趕了一個時辰,二人來到山腳下。朝山上望去,山洞眾多,一些騎著狼犬的犬戎士兵正在山道上巡邏著。
那時的麥積山,還沒有石窟。
皇甫煜陽掃視道:“這里還真是戒備森嚴。”
“不知思瑤被關在哪里。”
遠處一士兵見到有人前來,連忙跑來詢問:“來者何人?”
嬴政騎在馬背上回答道:“在下嬴政,身旁的是我的隨從,我二人受尸逐族長之邀,前來一會。”
士兵:“稍等,我去通報!”
皇甫煜陽輕聲道:“陛下,不知犬戎會耍些什么把戲,總之一切小心,我會盡力保護你的。”
嬴政感激地對他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士兵便帶二人來到山腳下的一處山洞洞口,說:“二位客人請進,馬匹就交由我來看管。”
“多謝。”
說著,嬴政便和皇甫煜陽一同下了馬,走進了山洞。
這個山洞在外邊看來毫不起眼,里面卻格外寬敞,墻上掛著無數盞火把,把整個洞內照得亮如白晝。盡管如此,還是無法消弭山洞內固有的陰冷之感,何況正值冬季。
幾個轉彎,只見眼前有一石桌,邊上坐著兩個人,被火光映得臉上陰晴不定。
正是尸逐蒼嵐和星鈴!
尸逐蒼嵐見到來人,大笑道:“哈哈哈!嬴政老兄,我們又見面了!你身邊這位朋友沒見過嘛,他是?”
“我的隨從,名喚皇甫煜陽。”
尸逐蒼嵐起身道:“不愧是嬴政,遵守游戲規則,且膽識過人,哈哈哈,好!來,兩位過來坐!”
座位便是用草席厚厚地鋪了幾層的石地板,嬴政二人并排坐下。
星鈴沉默不語,望著嬴政若有所思。
尸逐蒼嵐道:“二位不辭辛勞遠道而來,我們先喝一杯再說。來,給二位上酒!”
說完,他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于是,從洞外跑進一只毛色發亮的大黑犬,氣勢驚人。只見它猛地一下,跳到石桌上,翹起后腿,往嬴政和皇甫煜陽各自的獸骨酒觥里撒了滿滿一觥尿!
看得兩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