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打人事件發生后,春子對梅芮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不再像以前那般對梅芮充滿戒心和反感。梅芮也覺得上班的心境愉快了很多。
春子告訴梅芮,程峰每周一次的值班時間和她們倆的夜班都湊在一塊兒,梅芮笑笑不置可否。對于春子的這種熱情,梅芮替她感到一些可惜。
她總有種直覺,春子的這種單戀不大可能有一個美滿的結果。因為程峰實在太優秀,對于春子來說,心里藏著一個不大可能的人,這樣的感情真的很累,她希望這事還是越早結束結束越好。可她不知怎么跟春子說。
夜休期間,梅芮參加了一次監護室老同事的聚會,一位離職出國的同事洪雪從澳大利亞回來,幾個原先要好的同事,一起相約在市中心的一處幽靜茶館聚會見面。
老朋友見面格外親熱,互道寒暄之后,就聊起各自目前的狀態。
在澳洲呆了三年的洪雪,現在和愛人經營著一家咖啡館,先生是當地的華僑,小日子過得很幸福。也許是環境熏陶的緣故,洪雪舉手投足間顯落著優雅女人曼妙的氣息,和原來那個風風火火的監護室護士判若兩人。
大家感嘆她巨大的變化,開著玩笑說也要辭職換個工作,否則,一個個“軟妹子“最終都變成”女漢子“。
洪雪靜靜地聽著大家的吐槽,抿了一口茶,一雙含笑的眼睛看著昔日的姐妹們,“你們想知道我最懷念的時光是什么嗎?“
“肯定是懷念澳大利亞的袋鼠和帥哥唄,大家說呢。“一個同事搶先回答。
“我最最懷念的時光,就是你們一起在重癥監護室工作的日子。雖然那時候,我天天抱怨這個工作辛苦,累,臟,分分鐘想離開,發誓這輩子再也不當護士了。但是,當我離開你們來到澳洲后,在醫院里看到護士的身影時,我想起了曾經的自己和你們這些姐妹們,心里很不是滋味。后來房東告訴我,在澳洲做護士地位很高,別人一聽說你是護士,馬上一臉羨慕。當他知道我原來是重癥監護室的護士時,馬上對我刮目相看。”
“而且,做過護士的人,走到哪里都不怕吃苦,沒那么矯情。我骨子里和你們一樣,依然是‘女漢子’。以前經常和你們抬重病人,手勁就是這么練出來的。現在搬幾十斤的東西不在話下,我先生說我比他還勇猛,他娶了一個‘悍妻’回家。”洪雪掩飾不住嘴角的笑意,哈哈大笑起來。
幾個姐妹也是忍俊不住,被洪雪的爽朗感染了。
“懷念歸懷念,我們還是要好好珍惜眼前的日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活法,看你怎么想了。”洪雪感慨道。
“哎,梅芮,你到普外后,過得咋樣?“
“我呀,傻乎乎的,剛開始一腔熱血,以為仗劍行走江湖,可以做一番小成就,哪知道江湖還沒進入,已經摔了好幾跤了,弄得周邊的人無所適從。不過現在好點了,偶爾還會犯一下莽撞沖動的老毛病。”梅芮挑挑秀眉,聳了聳肩,自我調侃。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梅芮你這個性只能是收斂,我看,改是改不了。不著急,慢慢打磨,相信你會越來越成熟的。就好比是全身都是軟刺兒的紅毛丹蛻變成美味的荔枝。”洪雪拍拍梅芮的手背。
梅芮聽著洪雪把自己比喻成水果,眉開眼笑,對于這比喻,她比較滿意。
“洪雪,我也想和你一樣,在國外瀟灑自在呢。”梅芮身邊的一個同事插話。
“那就把好好把英語學好,將來去國外當護士,前景還是很樂觀的。”洪雪肯定地說。
“也是哦,你看我們醫院每次來講課的外國專家,翻譯都是我們護理部那幾個英語特別棒的護士。這幾個人現在都是護理部重點培養人才,好幾個都被派到梅奧診所學習呢。那是醫學的麥加啊。我要是有機會去國外進修,人生也就圓滿了。”梅芮一副向往和羨慕的神情。
“你們有機會一定要去國外頂尖的醫療機構去看看,學習人家的經驗和做法。梅芮,你要是有這個想法,那就從現在行動起來,給自己充電,早點把研究生學歷讀出來。同時,去考雅思,要想出國學習,英語必須得過關。”洪雪到底是見過世面的老大姐,馬上給梅芮提出行動計劃。
這一次聚會,讓梅芮感觸良多。她回到家后,坐在窗邊沉思了很久,以前她很少考慮到自己的職業生涯,甚至有點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心理。
每當看著那些優秀的護士出國進修,回來匯報國外的所見所聞,她只有羨慕的份兒。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小護士,也沒什么出色的能力和背景,充其量就這么干著吧,雖然心里會有些小小的不甘心。
但洪雪的話,打破了她內心所謂的平靜。她決定改變自己,從現在開始。
原來的夜班她除了帶點吃的東西,從來不帶書,她決定從今天開始帶書,夜里有空的時候見縫插針學習。
夜班依然忙碌,病房里似乎永遠沒有平靜下來的時候。
最近病房里收治了一個韓子建醫生組里的老年病人,全身多處動脈硬化伴腎衰,因為腎衰嚴重,只能做血液透析。病人的右下肢已經潰爛發黑,只能截肢,但腎臟情況導致無法做手術。說白了,這個病人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因為動脈硬化,下肢缺血,病人疼痛劇烈。經過評估,麻醉醫師給他用了鎮痛泵,自控疼痛。可是,這個病人一旦鎮痛效果不好,整夜喊叫,整個病房的人都無法休息,只能逐漸加大劑量。
這天,梅芮夜班評估發現,病人處于嗜睡狀態,呼之能應,應答后又睡著了。梅芮馬上聯系了值班醫生徐一琛,沒想到是程峰下來。
梅芮告訴程峰,她判斷這個病人的鎮痛藥物劑量可能過量,讓他去檢查一下。程峰進病房仔細檢查了病人,同意梅芮的意見。他請麻醉科會診,麻醉師很快趕來會診,建議止痛藥先停藥,讓病人清醒過來。
麻醉師要重新設計鎮痛泵的劑量輸入,他打開鎮痛泵的輸入程序時,家屬一把拉住他的手,不同意他改變鎮痛泵的藥量。
“我父親原來每天痛得死去活來,生不如死。現在好不容易讓他安靜地睡著,你們卻要讓他再痛醒。你們這樣做,有人道嗎?”家屬抓著麻醉師的手,情緒激動。
“可是,如果我們不及時處理,病人就有生命危險,也許就這樣永遠睡去了。”程峰冷靜地告訴家屬。
“如果我父親能這么安靜睡去,也是我們家屬愿意看到的,總比他活活痛死好。”家屬的語氣略顯沉重。
“這個不行,我們不能以藥物的副作用來達到你們的目的。我們的目的是清醒狀態下控制住疼痛。病人現在的狀態在你們看來是睡著,但我們很清楚,他是因為鎮痛藥的副作用。這樣病人存在呼吸抑制的極大可能,這等同于安樂死的性質了。法律不允許。我們總不能違法吧?”程峰一臉嚴肅。
“這是我們要求的,和你們醫院、醫生無關,我們簽字。”
“這不是你簽字的問題,是法律不允許這么做,家屬沒有權力提出這樣的治療方案。”
“那醫生,這樣不是笑話嗎?疼了加藥,迷糊了又停藥。”家屬有點惱怒了。
“你說的矛盾我懂,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目前我們只能這么做。病人清醒時你們家屬可以了解他的治療意愿,但是即使是病人,他提出安樂死我們也不可能同意。他可以選擇出院,也可以拒絕治療。”
“那我們不做血透,總可以吧?”家屬有點絕望。
“你們拒絕血透我們不認同,需要病人自己拒絕。”
“什么邏輯,難道病人會選擇痛死!”家屬低聲咆哮。
“對不起,希望你能理解。”程峰帶著歉意低頭。
家屬最終同意暫停鎮痛藥,病人逐漸清醒了。他一醒來,就“哎喲哎喲”痛苦呻吟。麻醉師為他啟動鎮痛泵的輸注程序,大家在一旁觀察,逐漸加大了一點劑量。
家屬的悲愴,程峰的凝重,麻醉師的無奈,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復雜。
梅芮始終沒有搭腔,她不知該說些什么,說什么都不會被認同,因為現在所有的處理都是針對這個患者的生死。
她感到深深的無力感。
等待鎮痛藥的劑量讓患者維持在一個安全的狀態時,程峰才準備轉身離開。他看了一眼無助的梅芮,輕拍梅芮的肩頭,“我們本著人類的良知做事。”
第二天一早,大家在晨會上討論這個事情,有人說韓子建起初就不應該收治這個病人,因為根本沒法治療,治療價值也并不大。
韓子建默默地聽完,半天才開口:“這個病人來我的門診之前,已經看了很多醫院了。說實話,其實像下面的基層醫院,他們在鎮痛理念,對鎮痛的觀察和監控,都沒有我們大學附屬醫院做得這么規范。這個病人即使住在基層醫院使用鎮痛治療,其實對他來說也是蠻危險的。”
“當我在門診看到他如此痛不欲生,我想,作為一個醫生,必須要幫他解決疼痛的問題。所以我決定,還是要收他進來住院治療。其實,像這一類病人還是很可憐的。”韓子建的話音剛落地,原來一片議論聲的辦公室里一片默然,每個人都若有所思。
過了幾天,梅芮上夜班的時候,喬婭告訴她,那個用鎮痛泵的病人早上自動出院了。說完后,喬婭垂著眼睛,緊抿著嘴巴,她的心里也很難過。
梅芮默默地聽完,去病房干活了,生命有時候就是那么脆弱不堪。
查到8號病房的時候,正好程峰從里面出來,他剛從手術臺上下來,來看一個膽管癌患者,病人下午剛做了PTCD(PTC全稱是經皮肝穿刺膽道造影。主要方法是經過腋中線進行穿刺,回抽到膽汁后,注入造影劑泛影葡胺20毫升,待膽道充盈滿意后,立即攝片,以了解肝內外膽管的病變。如果再做置管引流,則為PTCD。該方法可以術前了解肝內或肝外膽道梗阻部位、范圍和原因,還可進行膽汁引流,使血膽紅素下降,改善患者的一般情況,為外科手術做準備。對于難以手術的晚期膽管癌患者,也是一項姑息性的治療措施。)。
病人下午發生過高血鉀,經過處理后,病情穩定,程峰不放心,下班前再來查一下房。
“梅芮,今天又是你夜班啊?辛苦了。”程峰很有禮節地問候了一句。
梅芮朝他笑笑,“程醫生,還記得,前幾天我們一起處理的那個用鎮痛泵的病人嗎?他今天早上自動出院了。唉,真可憐。”梅芮嘆了一口氣。
“是啊,是挺可憐的,但我們也無能為力。”
梅芮低頭看腳面,沉默了。
“我記得我在醫科大學讀書的時候,我的老師就說過,每一個生命都無比珍貴,但醫學就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啊。我們要謹記,我們要救他們的命,就像讓天枰維持水平一樣,只要一邊稍微加重一分一毫,天枰立刻會失衡。”
“我們沒有多余的精力去難過或者沮喪,因為新的病人接二連三地出現了。”
“振作起來,還有很多病人需要我們。”程峰雙手壓在梅芮的肩上,鼓勵她。梅芮的肩膀很單薄,而這瘦弱的雙肩下是一顆火熱善良的心。
梅芮看著程峰英氣的臉,她意識到醫生的義務就是盡可能救助更多人,正因為有救不了的病人,才更希望全力治療有救的病人。
無法救治患者,從某些方面來說,對醫護人員造成的傷害和消耗更甚于家屬,而需要重新振作起來,需要的就是冷靜思考下一步怎么做。
“咳,咳,兩位在聊什么呢?”梅芮的背后傳來春子酸溜溜的聲音。
梅芮沒有回頭,趕緊往后退了一步,程峰也不動聲色地把手從梅芮的肩上縮回來。
“哦,沒什么,我們在聊早上的一個出院病人。”梅芮用手將落在額前的一縷卷發捋到耳后,沒和程峰再說什么,就顧自進病房了。
“程醫生,你還沒下班啊?真是敬業。”春子的聲音又熱烈起來了。
程峰微微頷首,“來看一個病人,馬上回去了。”程峰抬手看了一下手表,狀似離開。
“程醫生,什么時候等你有空的時候,我們一起出去聚個會啥的。”終于有機會和程峰有單獨說話的時間,春子決定一定要把握好這個機會。
“聚會?是不是你有什么好事呀?”
“哎呀,我能有什么好事,一未戀二未嫁。我的意思是你回國這么久了,我們抽空到外面茶館或者咖啡館坐在坐。聽你聊聊在國外的事情,肯定很有意思。”春子扭扭捏捏地說,眼睛期待地看著程峰。
“哦,原來是這樣,可以啊,等哪天我們抽個時間,大家出去喝個茶,我請客。”“真的啊,那太好了。”春子鼓掌,心中竊喜,終于約會成功。
“是啊,到時候你把梅芮,楚怡她們都叫上。平日里你們幫我們做了很多工作,所謂三分治療,七分護理,病人的康復,你們功不可沒啊。”程峰微笑地聳聳雙肩,很有帥哥范兒。
春子從竊喜到驚訝,不自然地笑笑,“好的,到時候把她們都叫上。帥哥請客,大家肯定樂意來。”
春子和梅芮說起剛才與程峰的對話,梅芮看她像泄氣的氣球,自尊心好像受到沉重打擊。
“他肯定覺得我太胖。”春子委屈道。“從明天開始,我要去辦一張健身卡,做一個逆襲的女神。”春子握緊拳頭宣誓狀。
“你不要瞪眼,梅芮。我沒開玩笑,你并不了解我。”
“春子,天涯何處無芳草。愛情的條件和這個問題無關,它有時候就是一種感覺。
“難道我應該就此認輸?就這么心酸的結束?”
“甭管怎么樣,”梅芮說道,“他的心或許在別處,任憑你怎么努力,都不會做出回應,那你還是把自己的這根線收回來吧。至少讓讓你自己好受些。”
“唉,我曾經跟一個人無數次的擦肩而過,衣服都擦破了,也沒擦出火花。”春子唉聲嘆氣,“梅芮,我心酸的暗戀就這么結束了嗎?太不甘心了。”
春子看向梅芮的側臉,白色的護士服領口露出線條優美的白皙頸項,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嘴角微微上翹,“最是那低頭的溫柔。”一向不愛看書的春子腦子中蹦出這句話。
梅芮年齡比她大,但和春子不一樣,在她身上看不到女大未嫁的郁悶和焦躁,有的只是在找到心中所屬以前,都要珍惜自己、好好活下去的旺盛生命力。
“別人怎么看你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喜歡真實的自己。”梅芮回頭摟住春子的肩膀。
下一章? 守護黎明的微笑(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