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斟曲·碎花六

又是一個盛夏里的陰天,難得的涼爽,范玉放了雅兒獨自在院里的地上挖泥巴玩,天風一陣陣,把房屋的門都吹得吱嘎響。

院中的雅兒往屋里望去,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出她娘在不在那里。

“娘,你快來看,我挖到好大的蟲子!”雅兒手里攥著一條蚯蚓,小跑到門口,正要進去,卻被范玉堵了出來。

“娘?”她看到娘臉上蒼白無比,頭發都散了開去,浮在空氣里飄悠悠蕩悠悠。“娘你去哪里?”

范玉俯視著那么弱小的女兒好一會兒,蹲下身來整整她的發髻、衣衫,把她手中的蚯蚓放回了泥里,又拍掉了她手上的土,蹭蹭她的小臉笑說道:“娘要回去了。”

“哪里?帶我一起去。”雅兒平靜地說。

范玉嘆口氣,抱住了雅兒又不能太使勁,只能再次親親她聞聞她胖乎乎白嫩嫩的小臉,掌心包住她一只小手輕揉著舍不得放開。

“以后要聽爹的話,也不要惹奶奶生氣了,要是有弟弟妹妹了也不能欺負他們。”范玉叮囑道。

“那娘你還會回來嗎?”

“你聽話我就回來。”

雅兒從懷里扒拉出一朵壓得不成形的花,很小很小,藍藍白白的一朵,放到了她娘衣襟上,很神奇,花兒像被吸住了一般,一動也不動地黏在了上面。

風中邪似的狂妄起來,在院子里打著旋兒,又卷進屋里,掠走了桌上的琴譜,直飄到了云翳里。

“娘一直看著你。。”范玉松開雅兒,也跟那些琴譜一樣,晃晃悠悠升到了天上去。

垛垛的陰云就在人和紙消失的瞬間,如煙般消散了,陽光傾瀉到人間,一下子化開了某種悲涼。

雅兒跳著喊著娘飛到天上去了,引來了管家的叔叔。他知道這幾天女主人身體不太好,管不住女兒,怕是這個小孩子無聊了,想要吸引人來玩,便上前安撫道:“飛了?飛到哪里了?”

“天上,那里。”她的身體使勁舒展開,拼命戳著頭頂的一片天。叔叔笑笑,領著她回屋里,好讓她安靜點,“你娘現在自睡覺呢,咱聲響小一點,啊?”

話還沒涼,他抬頭就看到了里屋的房梁上自縊的女主人。“娘?”雅兒一聲喚,還沒看到出了什么事,就被叔叔抱到了門外,一路往院外跑。

“人呢?來人啊,出大事了!!”

荀啟奔到家里,最先到了堂屋,只見白布蓋在人身上,屋里氣氛凄慘難捱,零零散散站著坐著幾個人,全都等他來出主意。

荀母在椅子上,側了身坐,不想去看這慘白的怨歌。她呼吸很用力,可能胸中太悶,一時緩不過來。

欲入棺時,范玉的遺體已斂好最后的妝和她生前最愛穿的牙白紗衣。荀啟抱著她,低聲地說著最后的悄悄話,這一世的感情隨后也就要一并與她長眠地下了。

出殯那天,荀啟撫著棺槨唱著停停賦,這應該是他最后一次唱了吧,以后還能對誰訴起與她的往事?

不想提,不要提,隨她一起入土,長成一株開花的樹就好。她在天上,應該也能聽到他的心聲吧。

有人問起,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想不開了,他望向天上說道:“可能是時辰到了吧,她來人間一趟不容易,還跟著我吃了那么多苦。”聽的人不知所以,也不好再問下去。

范玉入土那年,荀啟在院子里種了好多的花和樹的種子,那些樹后來長出來,長到十多年的高度,人一伸手就能抓到它的葉子。嫩綠的,柔軟的葉子,氣息清新就如當年白鳶綴發時的她。

如今,雅兒也長大了,他們一家人還是住在嶺南。荀啟娶了當地命苦的歌女,生了一個兒子。自從范玉過世后,遠在長安的鄭家每年都要到這邊來過冬,嶺南荀家則會到長安避暑,一來一去,路途遙遠,但就像生來就要完成的事一般,沒人過問為什么要這么做。

荀雅兒心傾鄭家大公子呈凡,但從未說出口,只是在長安的別院里,坐在塘邊獨自彈著琵琶,梭織心事。

鄭呈凡與她罵過駕,還差點動手打起來,那時年輕,怎知這般賭氣惹得兩人從此近在咫尺卻相隔天涯。

命途也是崎嶇,雅兒終嫁了窮書生若銘,雖清貧倒也平靜安穩。只是亂世紛繁,狼煙四起,再見曾經那花一般的公子少年時,眼前人已是飽受苦難,未老先衰的流落難民。他帶著同樣苦難的發妻,討了點干糧和水就背著孩子慢慢走了,好像沒有認出衣著樸素,體態早已豐腴的當年小姐。

如果時光倒流回去而沒有抹掉人的記憶,重來一遍的人們哪里還能像現在這樣安靜自在。

雅兒未嫁,荀啟不惑還未到,嶺南的盛夏從不遲到,又要來臨。

院中的小樹多了一圈年輪,發出嫩綠嫩黃的新芽。有人抬手折下一小枝放到眼前,入神看著,眼神里閃著微微的光,可是面目卻不曾流露一絲情緒,還是石頭都磨不壞,雷都打不動的,無趣、刻板的嚴肅。

雅兒好好地坐在大石塊上,擦著從嶺南帶到長安的琵琶,十二歲的小男孩臉上憋著笑,背著手悄悄繞到她身后,突然手一伸就抽走了她頭上的銀簪子。

雅兒一摸頭,一回身,見是弟弟惡作劇,呵斥道:“快點還回來!要是給弄壞了看我怎么教訓你!”

弟弟做著鬼臉笑道:“鄭公子給你的寶貝你就這么心疼?”

她聽到“鄭公子”三字,臉上一陣燙紅,簡直像潑了滾水似的難受,便顧不得琵琶,起身邊追邊罵道:“誰要那個衰人給的東西,我只是稀罕這簪子很貴,把你賣了都不夠抵半根的!你倒是還給我!”

姐弟倆繞著大石塊追追逃逃,院門里走來一個女人,簪著開得正盛的鮮花,綴著小小圓圓的珍珠串在鬢邊,著新衣新鞋,挽著荀母到了院中。

雅兒看娘來了,停了下來,指著弟弟控訴起他的調皮:“奶奶,阿娘,你們看他!”

兩人笑了起來,婦人向荀啟遠遠地喚了一聲:“老爺,快些走吧,馬車已在門口了。”

他沒應,她便讓雅兒過來摻著奶奶,自己走過去看他。見他兩指捏挫著新芽,低著頭只管著沉默,婦人態度溫和地嘆氣:“又在看這葉子了,究竟里面長了什么東西讓你這么癡迷?”

荀啟終于回過神,張口卻始終無法說出想說的話,終于也笑著搖搖頭,回道:“沒。”

兩人無言,相伴著出發。弟弟抱起了琵琶一路還在跟姐姐吵鬧,雅兒攙著奶奶嘴上忙個不停,心里頭卻全是要面對暗戀的激動不安。

年月就這么流淌成河,沖走三世,不忍說出口的道別,最后也只能化成思念。

春風吹又綠,故人不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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