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啟家中排行老大,下有一弟一妹。弟單名遠,妹單名湘。荀湘遠嫁揚州日后自成商賈巨擘,按下不表。
荀遠本是讀書人,不慣學醫,又歷年考取功名不中,這幾歲便待于家中不出遠門。
弟媳蘭嘉惠早于范玉幾年進門,因家道中落同是受盡婆婆冷眼,故對范玉頗為同情。
朝中打壓異黨,想用范玉身及的“何音案”再做文章,差點連累荀家。雖最終躲過一劫,但荀老爺吐血身亡家中成不爭事實。荀母更是憤慨至討范玉抵命的境地。
這日她老人家把荀遠,蘭嘉惠還有范玉都叫到了堂屋里,除了外出四處求人幫忙的荀啟,這已是這個家中僅剩的所有人。
族人走的走散的散,無人愿意與他們有一絲瓜葛。
荀母在蘭嘉惠的勸解下忍了怒氣下來,把戒棒放到了腳邊,對著跪在堂下的范玉正坐罵道:“這三年來我是越看你越不順眼,果然你這個掃把星害我家老爺白白失了性命!今日若讓你有魂走出這道門,枉我把持荀家的這幾十年!”說著就又要拎起棍子,蘭嘉惠苦著臉,有氣無力地攔著,她已幾夜未合眼,當持著敗落家庭的種種難堪。
范玉身累氣喘,跪了一會便臉色蒼白,自生了雅兒后,很久就沒有這般不舒服過了。荀母一頓棒喝,把嘉惠逼了開,一棍子落到范玉身上,可憐她喊痛的力氣全無,更別說反抗,這一下子人便撲喇喇似秋天的落葉般伏到了地上。
蘭嘉惠身子一抽,趕緊護到了嫂子身上,挨下了另一記痛打。荀遠此時坐不住了,忙得彈跳出來撲過母親,奪著棍子喊道:“娘!娘!你老聽我講一句!”
荀母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推開兒子,火氣上來了,哪管是誰勸。她嘴里呀呀著難聽的話,眼里噙著眼淚,手臂揮動起來一點不含糊。
范玉知了一向護著自己的弟媳這次正拼了命保她,不忍心又無奈還不及她平時的恩惠,也不知哪里有了力氣,昏頭昏腦中反過來撲住了嘉惠,自己背上,腰上又挨了幾棍,頓時憋足了氣呼號一聲,似痛從腹來,捂著小腹微微抽搐起來。
嘉惠看她臉色鐵青,緊咬住下唇不放硬是生生用牙磕出了血,一頭冷汗看著都像潑了層涼水,便驚呼起來:“大嫂你這是怎了?”
荀母火氣稍微平了點,見她這樣,供著背,喘吁吁地揮手讓他們帶她回房去。
夫婦倆把她平放到榻上,嘉惠絞來熱水浸過的臉巾,替她擦了身。
誰想,等在門外的荀遠卻聽得嘉惠一聲尖叫,哭喊著讓他趕快去外面尋回大哥。
荀啟只道是范玉挨了棍,并不知事態嚴重,心事重重地回了家,看到蘭嘉惠守在床前哭成個淚人,便問道:“她還醒著嗎?”
嘉惠也知大哥四處求人幫忙不容易,也不敢把自己和大嫂在婆家受的氣往他身上撒,只揉著眼,哽咽著掀開了蓋住范玉下身的被子,他一看,大片的血染紅了被褥,荀啟慌了神,給她把脈診斷了一回。
觸到她較弱的呼吸頓時眼淚裹挾了這段日子所有的屈辱痛苦矛盾疲憊,煞紅了眼。
此時范玉昏迷中醒過來,看到果真是他,竟然笑了起來,講道:“孩子沒了?!?/p>
她為什么還能笑出來?成親后從來都不曾見她哭過惱過。
他血紅的眼睛里灑出難得一次的清淚,問道:“你難道都不想哭一次嗎?”
范玉搖搖頭,回道:“沒什么好傷心的,”凝視著無語的他許久又道:“看見你就開心了?!?/p>
正好此時,荀啟被闖進來的,怒氣沖沖的鄭晏原扯到房外質問起來。
范玉聽著看著門外的動靜,緩緩偏回頭,望向房梁癡癡地笑了起來。她的笑看起來好疼,比哭還難受。
天雪憂心忡忡,顧不得那兩個男人,進來看她,見面第一句話堵在喉間,慢慢地化成一句:“對不起?!?/p>
范玉搖搖頭,攥住她的手依舊笑說道:“雅兒暫時拜托你了?!?/p>
堂屋里,荀母還坐在椅上悶氣,只見荀遠一臉尷尬地回來,縮手縮腳,不知該怎么跟她講。
“那小娘婢怎么樣了?”荀母沒好氣地問起來,那戒棍還在腳邊躺著。
荀遠苦著臉,指了指戒棍,又像觸了雷電似的縮回來,偏過身講道:“娘,你這次是作了孽了。”
“她死了?!”荀母站起來又慢慢坐了回去,嘴里哼笑著不經打之類的話,略有不安。
“不是。?!彼恢涝撛趺闯隹冢滤锝邮懿涣?。“娘,是。。。是。。?!?/p>
他還沒說完,荀啟就被鄭晏原拉扯著來了。
鄭是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更不知道是荀母親手犯下的罪孽,只是聽荀遠說范玉出了事奄奄一息,到了門口又聽哭得奄奄一息的蘭嘉惠說嫂子在家里遭欺負流產了。還以為是他的玉兒受荀啟怎的虐待了。
失了神的荀啟一點不想反抗,任由他拽拉牽扯到了堂屋,鄭在荀母面前控訴起她兒子對待孕妻如此無情,這下孩子都沒了!
荀母猶如晴天霹靂,顫顫巍巍站起來讓他再說一遍。
荀啟抬起眼,看了看他娘,看了看地上的戒棍,看著鄭晏原冷笑著返身回房去了。
從早到晚,荀啟都陪在范玉榻前,暫且放了放徒勞的奔波,他捂著她的手,出著神,由她怎么喚也喚不回來。
七天之后,她的身體稍微恢復了點,入睡前可以依偎著荀啟胸膛坐上一會。
她哈欠著,下巴頷著被子,突然開始研究起來。“你這被子蓋了很久了吧?!?/p>
荀啟翻著書,嗯了一聲。
“有沒有其他女人睡過?”
“你是第一個?!?/p>
她竊喜不成,笑了起來。
他書本輕點她的頭說道:“你又莫名其妙笑著什么?”
她往懷里鉆了鉆,躲到了臂膀下,情不自禁仰起臉蹭到他的胡渣下巴,輕輕哼唱起停停賦:“韶華逝,空逝,歲已悠悠;終日思,相思,堪何解愁。只道煙冷水洲,花冷揚州,為君一夢,千年也罷休。”
她唱得真好聽,荀啟不經放下書贊道。
她說道:“你來唱一遍?!?/p>
于是荀啟學著哼起來,跑調特別嚴重,她笑說:“肯定不是你寫的。”
他果然招了,也笑道:“是天雪寫的,她很喜歡彈琴,不過也只有我們聽聽。”
“你知道三斟曲嗎?”她突然問道:“這是我寫的,不過撕掉后我就徹底忘了,真想唱給你聽?!?/p>
荀啟拒絕道:“我不要聽。”
她笑道:“還在吃醋?”
他不講話,又翻起了書。
間或,范玉又唱起了行行賦,歌曰:
玩樂兮,樂兮,嬉戲何夕。
離騷賦,律賦,行行辜負。
苦心人端生得好一顆徹紅蓮心,生死離愁間被誰人掰去了幾塊,只叫聞者食者均嘗盡世間最綿愁最憂慮的相思情債。到頭來,蓮人倒是看了這初生的一遭兒戲文,采蓮的究竟咽了自己親手摘下的蓮子,輕易講出極苦來到底是沒有人能會意的。
那采蓮南塘的秋時,日暮紛飛的伯勞,都還在咿咿呀呀訴唱舊日里,人走后墜在紙上筆下的西洲曲。
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天下間的人兒自初生時,莫不如此。